《倾君泪》甘露長楚

2、第二章

　　我未转身，只是摇摇头，感觉着左肩上透过衣裳传来的温度，一股酸涩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起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全家人聚在念央阁，听着父亲笑谈着与卫叔叔的相遇和卫叔叔一脸局促而急躁的反驳。

　　卫叔叔全名卫丰，本也是个富贵人家子弟，可他出生不到五年，他亲娘便撒手人寰，其父爱子心切，听了祖母的话，娶了那外传温柔贤淑的表妹颜氏，意欲让她照顾卫叔叔，然而卫叔叔极度厌恶颜氏，总与她不亲。每每说到这里，卫叔叔总是咬牙切齿地说，“尤其是颜氏一脸慈母般关爱着我时，最让我反胃！”可也因了这点，反倒让卫父责怪起卫叔叔来，不再似从前百般疼爱。谁想，颜氏一年之后有了身孕，竟变了个人似的，底下万般羞辱着卫叔叔，卫叔叔年幼性子刚烈，几次冲撞下来，竟害得颜氏小产。

　　卫父得知后大怒，又不知从哪儿听说卫叔叔命格克祖克父克母克妻克兄弟姐妹，道是邪星转世。卫父这会儿多年积怒喷薄而出，竟是扯上其母之死亦是卫叔叔所克。卫叔叔小小六岁的年纪，却不哭不闹，冷眼以对，当晚就偷了卫府家产，不翼而飞。还记得当时我听到这，满脸惊讶地看着卫叔叔，直说卫叔叔实在太有气魄了！现在想来，那群人究竟是如何对待卫叔叔，竟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做出这样的反抗！

　　卫府发现后更是厌恶卫叔叔，令人意外的是卫父却不追究，只说卫家积蓄到也不是一个六岁的小毛头就能尽数携出，便平了这风波。颜氏不平，却也不敢言，只是往后街头小巷交际，总不忘说起这段。可自从卫叔叔离去后，卫家渐年家道中落，没几年，便不再是大户人家，而后一个夜晚，当卫府被一把不知何来的熊熊大火烧尽时，竟也无人过问。

　　至于那逃离卫府的卫叔叔，居然把偷来的财产通通都给了在路上遇到的一对贫穷父女，自己则是逍逍遥遥地前往向往许久的北方韫州，只是人未到身先病，饿了几天几夜又受了风寒，好不容易到了韫州临城诺兰城，便死昏在道上了。原以为就此一命呜呼，没想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地府，而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

　　卫叔叔当时以为是被诺兰城的某位好心人家给救了，心底再也不敢心存侥幸，打算跟这户人家借点盘缠，待到了韫州谋生，再一报恩情。所以一见到来人是个与自己相仿年纪的锦衣少年时，也不先确认对方身分，也不管身子孱弱，下床一跪，扯着眼前柔软的衣襬，大声哭道：“在下卫丰，家门不幸，生母早死，继母百般虐待，愤而离家。请求公子可怜在下，借在下些许盘缠，待在下抵达韫州谋生赚钱后，必加倍报恩！”

　　那锦衣公子就是我父亲。其实我父亲的性子是不苟言笑的，可是我父亲总是说，面对卫叔叔，他觉得不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总而言之，我父亲也不拉起卫叔叔，反而起了玩性，扯开了话题。

　　“你今年几岁？”父亲故意冷了声音，低低问道。

　　“六、六岁……”卫叔叔则是吓地一身冷汗，怯生生地回答。

　　“你是哪里人？”

　　“庞都。”庞都位于国家南方，而韫州则是于最北方，父亲微微惊讶，直觉眼前这少年不同于寻常人。

　　“为什么想去韫州？”

　　“我娘是韫州人。”

　　“你觉得你不过六岁的年纪，什么人会愿意用你？”

　　父亲说，当他这么对卫叔叔说时，卫叔叔就像只炸了毛的野兽，倏地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里燃着熊熊怒火，恶狠狠地紧紧盯着他瞧。

　　半晌，卫叔叔狼狈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绕过我父亲，直到门前才停下，冷硬地挤出一句话：“谢谢公子救命之恩，恐怕在下身无一物，无法报答恩情。”说完，冷冷哼了一声，便要离开。

　　父亲其实并不想卫叔叔离开，却没想到轻轻一挑，卫叔叔就勃然大怒。见他真要离开，赶忙上前一拦，说道：“你所踏之处已是韫州城内。”

　　卫叔叔不信，甩了父亲的手便要走，父亲无可奈何，只好扯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卫叔叔转往北侧离慎楼走去。

　　“你瞧。”登上高楼，父亲当时小手一指，只见指头末端一片蔚蓝汪洋。“诺兰城并不面海，我想你明白我有没有骗你。”

　　据父亲所说，卫叔叔当时张大了小嘴，后来说是第一次见到海，被那广大无边的磅礡给镇住了！

　　父亲又继续说：“我是尤慎。你说你叫卫丰是罷？我正好缺个卫护，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旁罷！你六岁，外头没人用你，我用你。”

　　卫叔叔如临大赦，彷佛忘了刚刚如何莽撞，又是一跪，哭得鼻水直流。可说是卫护，父亲却让卫叔叔跟着他一同读书习武，更别说后来发现卫叔叔的生母竟就是我父亲的姑姑时，是何种情景了。只是，卫叔叔却仍抱持着护卫的身分，守护着我父亲。

　　其实，就算不论卫叔叔是我的堂伯伯，对我来说，他仍是我的家人，那个从小帮自己把屎把尿，胡乱疼一把的卫叔叔。

　　思及此，我心头一暖，眼眶一湿，硬生生把心底那股酸涩感掩下，笑道：“我又怎么会怪爹娘呢？卫叔叔，我知道你们也为难。”

　　卫叔叔一叹，长满厚茧的大手搭上我小小的头颅，轻轻抚着。“妳这孩子就是懂事，但太过懂事，可是让人更加心疼啊。”卫叔叔低声叹道，而我似乎听见他哽咽的声音，“妳这年纪啊，就该天真烂漫，给人宠着疼着，哪是像现在烦忧着这些烂事！早知道一年半前就算拚着一条老命，也该带你们出京。”

　　我默默听着，两行清泪亦默默流下。后来，卫叔叔轻自送我回了清弦楼，待我睡去，才悄然离去。

　　之后的日子，我们全家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只是看着爹娘那愈发沉郁的神情，心底总是一块憋屈着，觉得格外难受，对于进宫一事，就更加厌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