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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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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小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璇玑老儿将药丸捏在掌心把玩。
“我当然知道。”王留平静的看着他。
“那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你放弃的,是你这种小人物这辈子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浑浊的老眼中突然迸发出狂热的色彩:“你看看摆在你面前的——一边是数不尽的财富、繁华似锦的前途,段宅将来会屹立在江湖的致高点,而你就是创造这些的一员!另一边呢——只有无穷无尽的惨淡、碌碌无为……”
对于他的话,王留嗤之以鼻。
他放弃的,不过是一条死亡之路罢了,有何后悔?
璇玑老儿循循善诱的盯着他:“……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确定,我不当内岛弟子了。”王留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没想到璇玑老儿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还没等王留反应过来,铁壁般的手掌死死箍住他的两腮——
王留只感到自己的嘴被捏开,可他连反击都来不及,那颗药丸就被丢进喉咙,咕咚掉进胃袋里。
“你不想,哈哈,你不想又有什么用!”璇玑老儿如同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得意的狂笑,恶劣的、癫狂的,他甚至都笑出了眼泪:“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谁要你生?谁要你死?这何时是你的权利!哈哈哈……”
王留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几乎失声的站在原地。
喉管仿佛还残留着被药丸滚过的,灼烧一般的炽热,胃里如燃起熊熊大火,烈焰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掀翻他的理智。
摧毁、杀戮、破坏、覆灭、焚烧……
被火焰炙烤的神经,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像从骨子里被逼出的真正的凶性——
王留手指微微动了动。
璇玑老儿的笑声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的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小娃娃。
发如墨,肤如雪,唇红似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瞳占据了大半眼白,瞳仁涣散的占据着中央,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谁也没看。
然而一种几乎是直觉的恐惧炸开在璇玑老儿的脑中,那是一种来自很久以前,几十年未曾直面的真正亡命之徒的杀意,又似野兽择人而噬的凶煞。
一个眼神就将他镇住了。
时间成了一种煎熬。
璇玑老儿五指提气,形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或许应该先下手为强。
然而几乎是同一刹那,眼前小娃娃整个人的气势都消散的一干二净,没有血性和杀气,也不见那双充满魔性的双瞳。
他只是轻巧的行了一个礼,用极其平稳的声音说道:“受教了。”
在那一瞬间,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巨大的绝望和憎恨压在摇摇欲坠的理智上,几乎吞噬他的神志。然而最后一秒,理智及时反扑,仍是牢牢压制了他的杀念。
世事最差不过从长计议,他还有一辈子,不必葬送在此。他还可以慢慢同这老头子耗,璇玑老儿、温岛主,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捕捉到这小娃娃的杀意,璇玑老儿可不会被他此刻的沉静所蒙骗。
放在腰侧的五指缓缓舞动,神经脉动着,想要解决掉眼前这个小娃娃的冲动根本不曾平息。
“起来吧。”然而璇玑老儿的声音并无多大动容,甚至连笑纹都浅浅的浮现在脸颊上:“小娃娃,可不要忘了每三个月回来报告你的进展,如果你不想回,你肚子里的那颗药可是会提醒你的哟。”
王留淡淡应下,告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侍候在一旁的青衣侍从对璇玑老儿躬身道:“这小子看起来心术不正,长大了怕是个祸根,要不要……”一个抹喉的动作。
璇玑老儿早已站在桌前从容研磨起小瓷碗中的那一堆粉末,笑容依旧慈爱:“碍着了温岛主眼的东西,哪有活得长的?何必劳咱们操心。”
迈着虚浮的步伐,王留心中的豪情几乎殆尽。这么久以来的日夜苦练武功、磨砺敲打,居然败在了一粒小小药丸头上,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要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他对性命宝贝到了极点的珍视,他对前景一片热忱的向往,他为活命而煞费的一番苦心,在方才俱都化成一个笑话。
吃下了那颗药,他便成了段宅养的一条狗,生死都被人踏在脚底下践踏。
这绝不是他要过的生活。
王留虚弱的拖着步子,眼中迸发出一抹狠意来。
段宅不仁,天地不仁,公道不仁——
上天已无路、入地已无门。
小鬼挡道、阎王在上、满目神魔。这妖魔横行的世道,哪里还有安身之处!
既然如此,他终有一日要弑鬼杀神、将这四方的天地开辟一条“道”出来。他的天理,由他自己来讨。
这并非报复,而是绝境里的唯一反击。
他不过是想有口饭吃,然后活着。可他已然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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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里,一家普通的客栈,晌阳酒家。
一间上房,适逸居。
此时,这间房里隐隐有不稳的吐息散溢。
一声闷哼打破了沉静。床上盘腿而坐的身影捂住胸口,半晌才压下丹田中翻腾的内力和周身气血,抬起头来。
他有着一张和自身实力并不相符的稚嫩的脸庞,嘴角沁出丝缕殷红的鲜血。
哐啷一声,床前茶几上的杯盏被他扫落一地,叮叮凌凌响个没完。
还是太心急了,没能把握住分寸。男孩拭去唇边的血渍,抓住桌角的手腕用劲过大,竞直接掰下了一块。看着手里的木块,他一点点收紧五指,再展开拳头,掌心只剩一滩堙粉,顺着指缝扑朔朔洒落。
男孩便是刚离开段宅的王留,这些天他都未曾离开洛阳,而是窝在这间小小的客栈之中,一边疯狂的练功,一边打听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和目标的消息。
现在出城找人,无异于抓瞎,还是先了解清楚形式再谈其他。
王留长呼口气,跳下床将外衣披上,又坐在镜前将满头青丝打理成鬓。镜中印照出一张十二三岁的面孔,两腮圆嘟嘟的,眼神却明亮,很是青涩的样子。这样一副模样出来闯荡江湖,哪里能得人信服呢?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又是取信于人的利器。
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里面铜黄色的小孩一双大眼睛半眯,粉色的唇轻轻扬起,挽起一个十分稚嫩无害的笑容。
“呼。”感觉这个弧度已经差不多了,小孩又恢复面无表情的脸色,在心底再一次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不要急躁。
唯有方方面面注意到,才能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上存活下来。
背上包裹,到账房处退了房间。王留又去马行雇了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交代车夫唤自己少爷后,便只叫人往皇城去,并不多说其他。
皇城长安,幼时仿若与他有着万丈千山之遥。
而今,一辆马车也就去了。
王留轻叹,他好似已经很久未曾想起过爹娘了。
那些年少的记忆,如同破碎的光影,若不是许多习惯还在,几乎要以为被他忘了。可是只要想起某一个片段,接下来的事物便流畅衔接下去,并没有一帧曾被遗忘。
回忆如斯,其实并不值得记起。
唯有一个人的语气、面孔、气息,每当想起,总是一遍一遍怀念,不忍遗落任何举动言语。
将他带离险境,予了他衣食和归宿,那些寒冷恐慌和死亡好像从不曾出现过。
他的公子,只要有他在,便会觉得心安。
一别五年,若是此番能活着回洛阳,必要回柳州城探望,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不错。
掀开马车的帘子,大千世界里每一片风景都让他觉得新奇万分。吩咐车夫走官道,也有几分是为了能够更好的领略。
根据温岛主给他的信息,任务目标的确是皇城的大僚一名,不易接近。所以王留打算从旁人入手。
听说目标的侄女与侄子这个月中旬正要前往拜访,都是姑苏人,绕路到洛阳买下送与姑父的明鸯才子的花鸟名画再动身。根据段宅的情报,子侄二人走的正是官道。
于是沿途只要是碰到了诗画摊店,王留就会让车夫停下,选购卖相好的或是甚有才名之人的作品。毕竟欲要接近,总得投其所好嘛。
长长地大刀被王留用布带一层层缠住了刃,塞进椅下暗格,用一只模样花哨的细剑充当武器。
温岛主虽说要对付他,但还是不遗余力的帮助他接近任务目标,毕竟离目标越近,死的也就越快。段家情报人手派给他的并不少,每日目标子侄二人的进程都会传到他的手上,甚至包括他们的衣食住行、性格年龄一类也不曾隐瞒。
车夫的脚程并不快,也是为了照顾那兄妹两的速度。
晃晃悠悠行了一日,夜间时分,距离长安不过二百里的路程了。
情报传来,两兄妹今晚正要在此城最大的客栈歇息,连他们分别的房号都打听清楚。王留吩咐车夫前往此处,懒洋洋的靠上椅背,将手中信纸伸进灯笼借火,拿到眼前细细端详那火舌舔舐的痕迹。
直到快要烧到手指,才掀开车帘,将它向后抛去。燃着火的信纸飘向了空中,在风中翻转两下,终于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