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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今敌昔友 ...

  •   第一代利文伯爵,亚历山大·莱斯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克伦威尔的救命恩人。
      前面说过,查理一世与议会战争时期,苏格兰最先支持的是议会军。
      那时候,克伦威尔刚建立属于第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不久,议会军三大主力尚未有他的份;那时候,莱茵亲王鲁伯特是保皇党头号虎将,屡战屡胜,人闻之色变;那时候,莱斯利作为苏格兰参战一方,崭露头角,以“奇兵”扬名。
      那时候,双方兵陈马斯顿,精锐尽出,志在必胜。
      议会军一早占领小山,霍克斯为主帅,中路军是法尔法克斯统率的步兵,左翼是蒙特古的骑兵部队,右翼是他自己。克伦威尔作为小有名气的地方部队,跟着汉普顿在霍克斯旗下,自然也是奉命参战。
      莱茵亲王鲁伯特率领着瑞典军,用他那鼎鼎大名的“雷霆战术”,一开始就发动雷霆万钧的冲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议会军,掀起混战后开枪射击。议会军陷入苦战,很多人第一波冲锋都没躲过,血肉横飞,等到第二波、第三波,眼看霍克斯这一路就要崩溃,另两路也无法支援,克伦威尔当机立断,决定单独行动,向后侧方突击,以求挽回战局。
      铁骑军稳扎稳打,男人很快发现了雷霆战术的一个破绽,即每波冲锋后骑兵很难短时间内再收拢,一段时间都是成四散掠夺状态。于是他各个突破,到得天黑,其他三路近乎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压力一下子减轻,再一看,人鲁伯特怎么往一个方向去了?
      原来莱茵亲王已经发现战场正在转变,他敏锐的意识到突然冒出来的这些红衣才是自己的真正对手,于是击中火力往红衣头头——也就是克伦威尔而去。
      铁骑军再强,此刻也只是初具规模,面对骤增的压力,局势一下岌岌可危。男人肩膀与大腿各中一弹,身上也因为近战而处处伤痕,最危急的关头,莱斯利赶到了!
      因他及时帮助,铁骑军才避免了覆灭的危机。事后男人请他喝酒,两人成为朋友。
      “唉,昔日的朋友,今日的敌人,”普莱德道:“世事难料啊!”
      “利文伯爵领兵,出其不意,”爱尔顿道:“故有‘奇兵’一说。当年他及时赶到,本也是趁隙而出。”
      “能不能把他拉过来?”
      无人回答。冷场。
      “好好好,我知道了,”普莱德一撩金发:“那还有什么说的,打呗!”

      之后接连发生了几场战争。
      哈密顿顶了个主帅的名头,却派莱斯利全权指挥,被英军内部讥笑为倒有几分自知之明。莱斯利使用“焦土战术”,在英军开往爱丁堡的一路坚壁清野,使英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男人命部队沿苏格兰东海岸推进,由一支海军舰队从海上补给。然而始终逃不开偷袭,战争互有胜负。
      许多人开始变得浮躁,只想尽快结束战争,无论是苏格兰变幻莫测的天气,还是大片大片荒凉的山野,或是粗糙的伙食,大家越来越无法忍受。有些人开始生病,然后死亡,于是浮躁之外又添恐慌,大家都说是瘟疫。
      波伊提乌也病了。
      起初是发热,然后咳嗽,流眼泪,四天后的某一日早上起来,从面部到全身,起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点子!
      没人理他。他躺在草席上,看着自己的手,摸着自己的脸,忆起了当初在维孔特堡的那一场病。
      那时不过风寒,已经让人避退三舍;如今,瞧这些恐怖而恶心的斑点……是真的传染病吧?
      他热得昏昏沉沉,原本就是暑热的天气,与他同帐的两个人早在他一倒的时候就把情况反映给了上头,大家以为他也染了瘟疫,把他从帐里搬出来,扔到了同病的那一堆人里。
      每个人呻吟着,蜷缩着,空气闷热而脏污。没人会来,他想,但心里总有隐约的渴求,虽然不知道渴求什么。次日皮肤开始水肿,眼睛甚至难以睁开,他想他快没命了,呵。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隐隐约约有人喊“将军”,然后,一双手扶起了他。
      他眯一眯眼。
      普莱德的声音大呼小叫:“我可怜的波伊提乌!你生病了怎么没人告诉我!要不是将军突然问起你,我都不知道!!!”
      他还说了什么,可是波伊提乌没精力去听了。他嚅动着干燥的嘴唇:“不——我,我——瘟、瘟疫——”
      “还真是个孩子,”男人一个用力,他腾空而起,转瞬伏到了一具背上,背的主人笑笑:“不是瘟疫,是麻疹。理查德小时候也得过,别担心,多喝水,过一两个主日就好了。”
      那声音如此温和有力,如此让人安心。他知道,他没事了。

      “室内保持通风,用盐水给他漱口吧,皮肤注意清洁。”房内一个声音说,顿一顿,又道:“他水肿了,情况比较严重,热度也偏高,这得注意。”
      “好,我知道了。还有其他的吗?”
      “给他弄点儿蜂蜜水吧。等手心脚心出现疹子的时候,说明麻已经出全,那就离好不远了。”
      “唔,退下罢。”
      “是,将军。”
      波伊提乌悄悄睁眼。
      这大概是间新的账房,单独一间,男人正背对着他,那个背影……啊,他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男人走过来。他赶紧闭上。
      一条温热的毛巾覆在脸上,耳朵、颈部、发际边缘……力道不轻不重,仔细轻柔。
      他心内巨震,无法动弹,这,男人这、这是在给他揩面吗?
      亲自???
      他可是万万人之上的将军!!!
      真的不是虚弱时期的胡思乱想?他开始怀疑,手偷偷伸到腿侧,掐了自己一把。
      痛!
      伍德的声音同时响起:“将军,您不必做这些事。我会找人来照顾他的。”
      男人答非所问:“醒了?”
      波伊提乌知道被他发现,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男人笑:“你为我按摩过那么多次,我的手艺可不及你哇。”
      “属、属下怎么敢……”
      “将军,发现利文伯爵行踪!”爱尔顿掀帘进来,见状迟了一迟,瞬间恢复自如,道。
      “在哪儿?”将毛巾交给伍德,男人气势一凝。
      “福斯河南岸,哈丁顿附近。”
      “他是执意要阻挡我们直扑爱丁堡了。”男人道,“把地图拿来。”
      “还是到您帐中讨论吧。关于瘟疫疫情我也要向您一并禀告。”
      “也好。”男人道,返身对病人道:“好好休息,我会叫人照顾你——”
      “我来我来我来!”普莱德迭声而进,手里拿着新的衣物,“你们都不用管,我来就行!”
      “你能行?”男人瞧瞧他,又瞧瞧波伊提乌。
      “反正我的炮兵派不上用场,时间最多。老大,您放一百个心!”青年拍胸脯。
      男人颔首,“但愿如此。”

      事实证明上校对火炮很有研究,对于照顾人一窍不通。病人除了静养,最需要的就是保持皮肤清洁,然而军营并不烧热水,又是夏天,于是上校自架柴火,烧得灰头土脸,大发脾气。
      最后他叫自己的士兵搞定,头两天是天天一大桶,后来变成了小桶,最后变成了盆……他问波伊提乌是否生气,波伊提乌说并不,能有温水擦一擦已经太好了。
      “人手不够,”上校蔫蔫地:“我的炮兵现在编入了步兵队,这次真窝囊,都还没跟小查理正面对上呢,人员就折损一半了。”
      波伊提乌擦拭着露在外面的皮肤,闻言道:“情形很坏吗?”
      上校抢过他手中棉布,帮他挽起裤脚,“放心啦,有老大在,没有铁骑军打不赢的仗。”
      波伊提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条,连忙缩脚:“不,我自己来罢。”
      “别动。”普莱德道。
      他亲手将他的小腿至脚踝处轻轻擦拭,又握了一握他的足,称赞双足细巧优美。眼见他的鼻尖要碰上去,波伊提乌顾不得其他,死劲挣脱,“上校!当心传染您!”
      金发青年颇为可惜地松开,“老大说出过麻疹的就不会再被传染了,你放心。”
      “……您出过?”
      青年点头:“那是还在亨廷顿的时候,被理查德传染的。”
      他讲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说他父亲是个赌鬼,把家里输得精光然后一去不复返;他妈妈独自带着他长大,因不堪重负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劳累死了,是男人收留了他。他说他第一次吃饱饭,第一次认字,第一次打架……那么多第一次,都是在克伦威尔家发生的。莎白夫人很平凡,可是很热情,晚饭是最热闹的时候,许许多多人都爱来蹭饭,莎白夫人忙进忙出,明明食物足够人吃了,可只要一来人,她就会进厨房宰鸽子,烤蛋糕,开不知多少罐蜜饯——桌上永远摆满了盘子和酒瓶,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克伦威尔家来者不拒热情好客,去他们家是最喜欢的。
      “你呢?”他问。
      我?
      “我是被正去往奥斯曼的犹太人带过来的……”那样屈辱地站在笼子里,被围观,被鞭笞,波伊提乌顿一顿,道:“设拉子是波斯之源,是夜莺与玫瑰的故乡。”
      “设拉子?你的故乡?”
      “我在那儿长大。”
      “夜莺,啊,波伊提乌,我觉得你就像那优美的夜莺,我抓不住你。”
      是啊,被人观赏的鸟雀,或者美丽的花瓶,被送来送去,从来不能有自己的意愿。
      但……
      他想起那宽阔的背影。
      如果一切都是噩梦,那么也许从那一夜开始,那个人,骑在马上,掀开冰冷的面具,从此,带他穿越迷茫的雾霭,穿越浮华的虚无,重新走到了阳光下的世界。
      也许吃苦,可是心有了方向。

      波伊提乌病愈后头次下床,照着面盆里的水仔细的梳理头发,换了身衣服,缓缓朝主帐走去。
      帐前有近卫守护,一问,说将军不在,巡营去了。他站了一回,头有些晕,摸摸自己的脸,很憔悴,最好还是别让男人看见吧,他想。于是又慢慢往回走去。
      湛蓝的天穹下,平原绿野莽莽,河流纵横,水边的莎草像针丛一样,不时横亘沼泽。士兵们的营帐一顶顶散布其间,远处是连绵的山峦。
      往常这时,很多士兵搜寻粮秣去了,然而今天却人头攒动,刷马的刷马,打包行李的打包行李,士兵们点验着他们的火器、投枪和弓箭,厨子、铁匠及马夫们忙忙碌碌的将载人和运物的车舆一辆接一辆套好……波伊提乌诧异站住:要拔营了吗,为什么没人通知他?
      “……据说遏制瘟疫的方法是用火烧,那些邪祟才能断个干净。”
      两名士兵经过,窃窃私语。
      “那是要把得病的全留下吗?”一个迟疑着“——全烧死?”
      “嘘!”
      “太可怖了……将军不会的……”
      “不然呢,难道要更多人因为传染而死去?你想死吗?”
      “我——”
      “我看你也不一样畏如蛇蝎退避三舍。”
      “最多、最多让被传染的人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说不定有的能活,前些天不就说有个士兵是——”
      “得了吧!你说那个波斯人?真不懂将军为什么亲自去了,万一出事……我的上帝!真不敢想象。莫怪后来爱尔顿大人气压低沉了三天,把我们吓得!”
      “那个波斯人的确很特别,不是吗?”
      “嘿嘿,你指哪方面?”笑声不怀好意。
      “你知道黑熊吗,据说就是因为他死的。”
      “还有咱们以前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炮兵上校,啧,你说将军会不会也因为——?”
      “别胡说!将军大人是什么人!”
      “要不然呢,波斯人当年进来可是伍德队长带的!再说了,他可是个□□,咱们是耶稣基督,不是将军发话,他能进来吗,进得来吗!”
      “可——”
      “我跟你讲,军中对那小子有意无意的不知多少,不过碍于他跟在将军身边,只能眼馋罢了。那小子呢,哼,也故作不知,谁也不理,倒越发勾得人心痒痒了。”
      “我听罗德说……”
      两人渐渐行远,波伊提乌从帐角转出来,太阳晒在身上,可是浑身冰冷。
      脚步灌了铅一样沉重,周围人来人往,但失了色般,与他没什么干系。男人替他擦面那刻,他曾觉得两人那样亲近,可现在证明那只是他心绪问题,其实……依旧遥远。
      不远一队人骑马过去,所有人见了他们都停下来,行礼。忽然有人勒住缰绳,喊道:“波伊提乌!”
      是普莱德。
      望着他扬起的手,波伊提乌想,他当我什么人?一时乐子吗,跟其他一样,觉得新鲜?
      见他不动,青年蹬马过来,嗖地跳下:“你怎么出来了?还没好全,不是说了别见风吗?我才出去一个上午,你看你,真让人担心!”
      他一面说一面挟起他,不等波伊提乌反应过来,已经将人扶到马上,并抓住马鞍不让他下来:“我送你回去。”
      “上校!”波伊提乌头皮发紧,瞧这众目睽睽地,低声:“别胡闹!”
      “我才不是胡闹。”普莱德把他按住,愉快地道:“你挣不过我,嗯?”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着呢。”波伊提乌急了,尤其眼角瞟见骑马的人陆续朝这边过来。
      “那你就乖一点。坐稳了!”
      他一个翻身落在了他身后。旁边谁吹了一声口哨。
      波伊提乌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上校,”爱尔顿调侃道:“你的脸上可以开朵花了。”
      “谢谢。”普莱德回以更大的笑。
      爱尔顿摇头,男人瞧他们一眼,问波伊提乌:“好了?”
      波伊提乌没敢看他,点头。
      男人朝普莱德道:“把人送回去后赶紧干正事,此次转移工作你来做。”
      “唉,什么时候我沦落为管后勤的了!老大,我要跟爱尔顿换!”
      “我们随时需要斥候,需要情报,你管得来吗?再说行军在前,后面保持不掉队也是很重要的,且需快,决不能让莱斯利发觉我们的计划。”
      “但是绕过这边的密林及河流,取道达尔斯基,从西边包抄爱丁堡,可行是可行,不过这样一来,补给跟不上,老大您考虑清楚了?”
      “是啊,”伍德开口:“现在我们用的是海上补给,陆地补给相当于已断,而且万一到时退路也被切……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沉眸:“再拖下去,必败无疑。此去,破釜沉舟,只有进,没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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