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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篇,未完。 ...

  •   寂寞宫墙

      (一)

      “明兮,明兮,何处敛彩衣?早断了、河边艳草凄……”
      “散去了、古木长签,枯骨埋红颜……”
      暗红的宫墙,在灰黄的天空下庄严延伸着。班驳,破旧,只有一小段的冷落——清秋殿,封闭了多少年的清秋殿,,就在这一小段落魄宫墙的尽头。转个弯,推开那扇朱红的大门,就到了。断断续续凄凉的曲调,自门内传来。
      她怔怔立在墙边,水葱似的手指紧紧捏住袖口。袖口是镶银丝绣花,一朵一朵,似莲非莲。淡青色的缎子,细看有竹叶的印纹,穿在她身上,生生就透出寒冬腊月的凛冽。李卓佝着精瘦的身子,打着颤儿,一边抬眼偷偷瞧她的脸色,就怕她一个冲动,真去那地方找晦气——那是一个正宫娘娘该去的地方么?不是!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冷宫,这皇宫里头的忌讳。真不明白,娘娘正得宠,何必要往这儿跑呢?真不吉利!
      沈明书就这么立着,立着。半晌,她垂下眼帘,松开广袖——那儿都皱成一片了。李卓忙上前帮她整理,忽而瞥到那手掌中渗出血来。
      “娘娘?!”李卓的脸白了。他惊惧地看着静妃,不明白这高贵冷漠的女子何以至此。
      沈明书恍惚一笑,摆摆袖子:“不打紧……你不用管。摆架回宫。”
      李卓垂首:“是。”
      沈明书没有乘轿,也不想乘轿。思量着今晚皇上必定会来,她只是心烦意乱,想出来散散心罢了。谁知走着走着,便行到清秋殿来。
      未入宫时,她就知道那里。三年了。三年来,她每日每夜的睡梦里,总会出现那苦命女子苍白瘦弱的脸庞,和满面泪痕。有时,也会隐隐听到婴儿的哭声。
      她知道,自己已经在梦魇中越陷越深。
      沈明书住在德同殿里。德同殿是正宫皇后的寝殿。她还没有为赵家生下一男半女,皇上就要她搬去那里,是宠爱呢,还是别的什么?一想到那张看似情比海深的脸,她就忍不住冷笑。
      “娘娘,李昭仪来了。”
      沈明书皱眉,随即一笑:“想必是前日的棋局让她给破了。”
      李昭仪是这宫中唯一能与沈明书多说几句话的妃嫔。而她的温婉柔顺亦很得皇帝的喜欢。前些日子宫内还传,这李昭仪怕是要变成李妃了。
      那,宸妃是否同意呢?
      沈明书看着行礼的碧衣女子,心下同情:只盼着皇上千万别太宠你,让你诞下赵家子嗣,便是上苍对你的佑护了。
      “妹妹棋艺了得,明书叹服。”
      “哪里,”李昭仪微有些羞赧,“姐姐设出这等局势,才当真叫人惊叹呢。”
      沈明书笑而不语。
      李昭仪抬头看看她,欲言又止,似有难处。
      “妹妹有何难言之语,但说无妨。”
      李昭仪起身又行一礼,轻轻开了口:“日前宸妃娘娘来我那里小坐,说姐姐常与陛下争执……姐姐,皇家不比寻常百姓,九五尊威,不可偏废啊!且陛下对姐姐如此恩宠,姐姐又何必如此?”
      沈明书神色复杂地瞧着她:“宸妃竟叫你来劝我?”
      “姐姐……”
      沈明书轻叹:“心性纯良若此,日后想必是与她一样的下场……罢了,你回去吧。”
      “姐姐……”
      “李卓,送客。”
      送走了李昭仪,沈明书心里有些空,有些寒。坐到妆台边,镜中映出她淡漠清冷的面容——高贵优雅不缺,却绝没有姐姐的脸庞那般赏心悦目。满头青丝,简单绾着,没有华丽的饰物。入宫两年,她还竟如当年闺阁里一样,没有染上半点深宫里的浮华黯淡。难道这就是皇上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原因?她唇角一弯,勾出淡淡的嘲讽——比起她来,天朝最超凡出尘的,该是那个人啊。那个,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二)

      那一年,她刚刚十六岁。
      沈家显赫,大小姐沈明玉封至昭玉贵妃,诞下皇子,正得宠时。元宵佳节,沈家长辈进宫面圣,她在府中烦闷,便偷偷换上男装,带着小丫鬟去逛灯会。
      汴京洛园中,挂着一盏盏极精致的花灯。羊肠小道、蜿蜒长廊边展开一幅又一幅山水花鸟,都是才子佳作,各有千秋,乱迷人眼。随便赏了些灯,男装的沈明书便奔画而来。
      那时倒没有太多人喜欢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宋家的女子,习书懂画的多了去。而沈明书,自小跟在姐姐后面读书练字,作画弹琴,也修成了一身才女的本事。爱才惜才,念诗懂画,她,亦是爱画之人。
      正点头看着,旁边移来一盏月白的宫灯,有人轻声笑道:“没有灯,看得清么?”
      沈明书一回首,微微怔愣,便脱口而出:“昆山一梦逝去,仙人渡海而来。”
      那人眨眼笑道:“莫言天宫群玉,人间清莲常开。“
      白衣胜雪,端方如玉。青丝似墨,目若点漆。那人淡然而立,衣摆飘然,散出点点清辉。
      沈明玉看着他,他也看着沈明玉,然后,相视一笑。
      “在下姓赵,单名一个芳字。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沈明书点头轻笑:“原来是赵公子。在下姓沈,单名一个书字。”
      随后二人结伴而行,走过小道,在一幅又一幅画作前停留,品评。一路下来,二人的赏析竟惊人地相似。
      妙语连珠,诙谐成趣。沈明玉不禁感叹欣喜——这神仙般的人,竟如自己的知音。
      赏过画作,他们又在映湖亭落座,品茶,又是一阵笑语。生这么大,沈明书头一回这般轻松。
      临别时,赵芳送她一枚羊脂玉,她送赵芳一把折扇。
      第二日汴梁城内就盛传,昨日元夜,洛园里下凡了一对爱赏画品茶的神仙。。
      像所有普通的少女一样,沈明书开始在心中埋下对一个仙人般男子无休无止的思念。然而作为闺中女子,她既不知他在哪里,家世如何,也不可能派人去打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雪浪纸上写下他端整秀丽的名字,添上他们一起吟过的诗,然后烧掉。
      她开始夜夜盼望着明年的元宵节快些到来。
      好景总是不长。
      没过多久,玉妃被指残害亲子,罪无可恕,被打入了冷宫。一纸诏书,沈明玉由闺阁少女,变成了背负家族命运的命妇,披上霞帔,入宫侍奉,踏着她姐姐的血泪成为昭静贵妃。
      之后她又一次见到了赵芳,在正式册封那一晚的宫宴上。只是,他不再是赵芳,而是赵德芳,大宋的八贤王。她也不再是沈书,而是沈明书,大宋的昭静贵妃,他的皇嫂。那一刻,她淡漠的面具几乎碎裂,他讶然的目光后点点悲伤——毕竟,他们曾是知音。
      九五之尊嘲讽而得意地笑着。当天晚上,那枚她极宝贝的羊脂玉,被皇帝摔成了碎片。他搂着她,指指满桌奇珍异宝,笑道:“爱妃,你想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何必稀罕一块没什么好的玉呢?”
      那以后,沈明书再不曾真心地笑过。她的笑,似乎随那块玉去了。
      三年,三年的时间,能改变什么?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是,心越发地冷……
      迷迷糊糊睁开眼,沈明玉入目便是一片明黄。
      “醒了?”皇帝抚着她的面颊,轻声问。那种温柔,令她浑身都战栗起来。然而没有用的,再恨再怨都没有用,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敛了心神,她垂目而笑:“臣妾失礼了。”
      皇帝不语,只是坐起身。她有些不明了。望望外面,正是日头偏西——她竟睡了一个下午。午睡而已,她怎么变懒散了呢?
      李卓奉了茶水巾子上前,沈明书一边着衣一边道:“皇上来了,你们怎么不通报一声?”
      皇帝轻抿一口御茶,淡淡看她一眼:“是朕让他们不要扰你清梦。”又勾唇一笑,竟显出几分调笑的神色来:“爱妃的睡颜,愈发美了。连朕都把持不住,试问还有谁有柳下惠的本事?”
      闻言沈明书不笑了,面容淡漠起来。
      挥手斥退宫人们,皇帝伸手一拉,将她搂入怀中,带着往外殿里走。他的手温暖干燥,有长年握笔的老茧,也有少年时练武留下的细痕,还透着淡淡墨香。那是一双宫中妃嫔做梦都能梦见的手,九五至尊的手。如今,这双手正钳制着她。这双手的主人对她笑问:“看,喜欢么?朕让御厨做的。听说你在府里时很喜欢吃?”
      紫檀木圆桌,暗色云锦,上面有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鸡丝豆腐脑。沈明书一愣,心绪乱了。
      皇帝笑道:“朕尝过了,竟极为鲜美。原本只道是寻常百姓的吃食,今日一尝,却未曾想别有风味。”
      沈明书轻轻坐下,青衫一晃,低下头尝了一口。那神色,说不清。
      “怎样?”皇帝就着勺子也吃了一勺,“反正朕是觉着不错了。”
      沈明书笑了笑:“皇上知道臣妾以前为何爱吃这豆腐脑么?”
      “恩?”
      “因为……那是臣妾的姐姐亲手做的呀。”
      “你!”皇帝站起身,眼神刀子一般落在沈明书身上。那拳头暴出青筋。半晌,他一脚推翻桌案,甩甩袖子,转身便走。
      “摆驾临若宫宸妃娘娘处!”
      宫人尖细的嗓音传来。沈明书怔怔起身,怔怔走回床边,合衣躺下。
      之后几天,皇帝都没有留宿德同殿——他甚至都没有提过这里。那他睡哪儿呢?笑话!后宫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皇帝临幸。宫内风传,静妃失宠,宸妃愈发恃宠而骄了。

      (三)

      “娘娘。”
      李卓捧着白玉盏进得殿来,见静妃临窗奉书,便躬身笑道:“娘娘,此茶是按娘娘吩咐,取了雪水泡制的,不知可合娘娘的意?”
      沈明书点点头,伸出纤纤玉指,取杯轻抿。半晌,她面上浮出意思一丝笑意:“火候正好,不错。”
      李卓笑得愈发恭谦。他收起盘子,低首道:“小的不敢扰娘娘雅兴,先告退了。”
      “恩。”
      窗外天色正好,秋色正浓。
      沈明书放下玉盏,伸手轻轻抚摩起窗棱。
      一遍一遍,似在对待心爱之物。然后她慢慢加深力道,又似乎在恨。依旧是那张淡漠冷清的脸,面无表情,眼眸中却是最深沉的痛与思念。
      庞大的宫室,家族的命运,将她锁得这样牢。当然,还有皇帝那双有力的臂膀。
      沈明书轻轻一叹,慢慢闭上眼——那人的容貌已经开始泛出久远岁月里必然的昏黄。有多久未曾见过面了?然而依旧是那样通透温良的眉眼呐,如诗如画,如仙如神……
      沈明书的手渐渐抠紧,皇帝的手,也渐渐抠紧。他静静立在廊下,原本带着一丝微笑的脸,开始冷硬起来。
      “在想谁?”
      被这声音一震,沈明书回过头,便看到突兀出现在殿中的皇帝对着她似笑非笑。低下头,她福了福身:“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向前一步,直接将她压上案桌,声音中透出一丝危险:“朕问你,在想谁?”
      沈明书一惊,却是无力抵抗。双手抵在皇帝胸前,她偏过头去:“皇上请自重……”
      “自重?!”好似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将沈明书紧紧抱在怀里,附到她耳边低语:“朕自重什么?朕倒觉着该发个训诏给德芳,叫他自重一下!”
      沈明书闻言眸子一冷,低头不发一语。
      “说,”皇帝抬起头,嘴角笑意加深,“在想谁?”
      沈明书咬咬唇:“回皇上,臣妾,在想家人。”
      皇帝点点头,放开了她,笑道:“哦,原来爱妃想家了。这个好办。过几日,朕让沈尚书带上家眷入宫来看你。”
      “谢皇上恩典。”
      似乎觉得不够,皇帝想了想,又道:“再有两个月便是年关,届时朕下旨让你回家省亲,可好?”
      “谢皇上恩典。”
      沈明书倒看不出有什么高兴的,皇帝的心情却变得异常愉悦。他深深看一眼这冷冰冰的女子,便笑着往御书房走去。
      一路上宫人们讶异非常:陛下何时曾笑着往御书房走的?
      更何况如今那案上的奏章是越来越多了,这位皇帝常常深夜难宿。
      临近年关的时候,宫里宫外一片热闹景象。皇帝愈发忙碌,整日在御书房、议事厅和大殿之间来回走动。
      沈明书也没闲着。虽说后宫事务大多由宸妃打理,但她回家省亲之事,还是要一件件报到她这里来。对于下面报上来的款项和物品单子她也不甚在意,只一遍一遍吩咐着节俭,别的,她都懒得去说。
      “娘娘,您瞧,这缎子成么?”
      宫女们展开一匹淡金丝线织的云锦,柔和的光晕令人舒心。沈明书放下茶盏,伸手摸了摸,点头道:“就用这匹吧。记着,滚边不要太花,衬衣裳就行。还有,不要绣凤,绣朱雀。”
      “是。”
      李卓又上前来,道:“娘娘,东西、舆仗都齐备了,您现在要梳妆么?”
      沈明书看看天色,道:“恩,也是时候了。”
      因年夜饭她是必须在宫里吃的,于是便提前安排省亲。想起前些时候大嫂说过,她那七岁的小侄女最喜欢宫中的各式糕点,沈明书微微一笑,招了李卓:“你再到御膳房去一趟,备些最新鲜精巧的糕点来。”
      “是,小的这就去。”
      待沈明书理好宫妆换上一身较平时华丽些的蜀锦紫云纹衣饰,进来的却是皇上,身后几个宫人捧着锦盒,显是膳房用的那种。
      “朕都不知道,你竟喜欢这些?”
      皇帝一边笑一边打开盒子,里面五颜六色的什么糕都有。
      沈明书瞧一眼盒子,淡淡道:“回皇上,是为臣妾的侄女所备。”
      皇帝点点头,随即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好歹是有贵妃的样子了。”
      “哦?”沈明书轻轻勾唇,“那正好。无论如何,臣妾都不能丢了皇家的面子。这可是太后她老人家教给臣妾的。”
      闻言皇帝一怔,皱起眉:“母后……她找过你了?”
      沈明书冷笑:“何止。她老人家可是请臣妾喝了一个下午的龙井茶呐,真可谓用心良苦。”
      皇帝看她一眼,随即微微垂目:“朕明日就去和她说,请她不要再来打扰你,你且放心吧。”
      沈明书笑意更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啪!”皇帝拍案而起,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
      “你还想怎么样?!朕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还要朕怎么样?!你还当朕是这一国之君么?!”
      沈明书重重跪下,低了头道:“回皇上,皇上拥有四海,乃天下至尊,岂是臣妾所能忘耶?然皇上想必还不知道,臣妾的姐姐,前日在清秋殿去了,被人抬出去,用薄薄几块棺木葬在了后山乱石岗上因皇上之前的旨意,臣妾的家人连一块好坟都不能备给她,甚至,姐姐她连我沈家的族谱进不得。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她也曾与皇上耳鬓厮磨?可还记得她曾为皇上诞下过一位皇儿?臣妾以为,皇上都不记得,于是便心生感慨,也想去住一住清秋殿。”
      闻言皇帝脸色青白,怒视着眼前的女子:“你!胡闹!你姐姐她丧尽天良掐死朕的孩儿,你还要朕厚葬她?!你,你……”
      沈明书抬起头,梗直了脖子,凝视皇帝狂暴的眼眸,毫无惧色:你明明知道,她是被人陷害,而你却连救她都做不到。
      半晌,皇帝终是不再愤怒,只是无奈地看着她。一步一步,皇帝转身,欲离开,行到门口忽然停下,接过宫人手中的火狐裘,轻轻将沈明书拉起,为她披上。
      见她睁大了眼一颤,皇帝低语:“朕都知道,如果明玉不是无辜的,朕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保住沈家,还召你入宫。朕,只是想补偿沈家。这是明玉的命,是你的命,也是朕的命。”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边走边道:“看天怕是要下雪,那东西你且披着吧。”
      沈明书不语,垂首摸摸火狐柔软温暖的皮毛——流光溢彩,竟还像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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