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得君心》某五狐

1、但得君心

　　清风，小筑，泄水留影。
　　一壶，薄酒，置于眼下。
　　成君行就着淡淡的月色，拿起面前的酒杯。他想，自己就算是死，活这二十八个念头，也算得是值当的。
　　酒自然不是寻常的酒，这杯酒的香气迷人，令人忍不住就想将它灌进喉中，哪怕这杯酒见血封喉。
　　成君行闻着淡淡酒香，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他自幼在庄中，教导他的夫子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才子，将他带得一身书气，即便身怀绝世武学，也温文尔雅，连笑都令人如沐三春，看不出一点江湖人的狠戾。
　　门外有淡淡的哭泣声，听来是竹馨在哭。
　　成君行自觉这辈子若是有个对不起的人，那便只有竹馨了。他年过二十八，却尚未娶正室，只接了竹馨为妾，竹馨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原本两人该是伉俪情深了，却不曾想如今竟是这副光景。
　　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杯内的酒在月色下波动。
　　如今这一切，都拜成忠所赐。
　　想到这个人，成君行一口白晃晃的瓷牙都要咬碎了。
　　成忠是他双六时在外捡回来的，那时候他与西门庄柳容一战，虽然略胜一筹，却受了内伤，西门庄战败又怎容他全然而退，立刻就派出人手来追杀成君行，成君行躲藏之下，入了一处山野，那里只有零散几户人家，只住了不足十口人，其中一户便是成忠一家。那时候成忠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只与一个老婆子住在一个小茅屋里，成君行到来之时，那老婆子已是强弩之末，成忠却还是每日跑到山下买药材回来给那老婆子熬药，成君行虽然并未住在成忠家中，却打发成忠为他买了点金疮药，那老婆子过世之后，成君行便将成忠带回了自己的成家庄当自己的书童。成忠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成君行便依着管家的意思，取了个忠字。
　　成忠这个名字，其实与他的样貌气质十分不符的，他长得十分俊俏，跟着成君行习武，武功也十分不错，并且他的脑子更不错，否则成君行如今也不会被他搞到这副田地了。
　　门外竹馨的哭声突然停了停，接着便是一阵痛苦的、零碎的咒骂声，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淡出了成君行的耳。
　　成君行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心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成君行房间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站在门前，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胸前却有斑驳的血渍。
　　少年嘴角还带着笑，淡淡道：“临死还要弄脏我的衣服，你媳妇看来是十分不甘呢。”
　　成君行只看了少年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酒杯上。
　　“你还不喝，是等着与我道别？”少年轻笑一声，走到成君行面前坐下，又道：“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还等什么呢？”
　　成君行握住酒杯的手又是一颤。
　　我想要的？成君行心中冷笑，事成如此，分明是被逼迫为之啊……他扪心自问，虽然对成忠算不得面面俱到，却也是有八九分照顾，甚至老管家过世之后便将庄子交与成忠打理，就在事前一个月，他还问成忠有没有心上人，想为他做门亲事。
　　“抖什么？别怕。”少年依旧笑着：“你若是还有事要办，我可以替你解决的。”
　　“没有了。”成君行终于开口，淡淡道：“就是如今我死，也风风光光。”说来当真是十分可笑的，不仅仅是竹馨，连他，也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自己念着旧情想给成忠说亲，还专程去给他看了处宅子，哪知道那宅子天降异宝，一夜之间横空出现一座七宝琉璃塔，兹事体大自然惊动圣驾，皇帝来的那一天就被无数高手伏击，成君行为保护皇上而毙。
　　“那些蠢货自然会为你加封。”少年点了点头，又笑道：“不过也是我一句话的事。”
　　成君行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少年。在月色下，少年嘴角的笑少了几分戏谑，倒是多了几分恬静，显得柔和温润。若不是看破了少年的手段与城府，成君行定然还会以为面前的少年依旧温润如玉。
　　“你要假死，还是要你儿子真死？”
　　“你要我送竹馨去妓院，还是送她去黄泉？”
　　“你选毒酒呢，还是千刀万剐呢？”
　　“你要安安静静死在清风小筑，还是面目全非死在城门口？”
　　如今他坐在清风小筑，手中拿着毒酒，门外是竹馨的尸首，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呵。”成君行轻笑一声，终于将手中紧握已久的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见到成君行饮下毒酒，少年眼中一亮，他直勾勾盯着成君行嘴角流下的一行水渍，不由吞了口口水。
　　“成君行再无所求，望皇上能善待成家庄。”成君行起身，直勾勾看着面前的少年，嘴角的水渍渐渐染红，见少年不为所动，又跪了下来，朝少年磕了个响头。
　　少年微微蹙眉，似乎并不喜欢成君行如今谦卑的模样，正欲开口调侃，成君行却身子一歪，倒下了。
　　“啧。”少年似有满腔的怨怼无从纾解，只能发出一声感慨。“莫以为你自己做得漂亮，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算账。”
　　门外有个声音适时道：“皇上，子时了。”
　　“哦，回宫吧。”少年将倒地的成君行扛了起来，离开了清风小筑。

　　大苏王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免税一年，百姓无不欣喜。
　　苏懈风年仅十八，穿着一身明黄的袍子，抱着一个东西从祭天神坛上下来，坐上万人瞩目的龙椅。他的面容算得是举世无双，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却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
　　苏懈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道：“怎么不说话了？我祭神之前，不是一个二个都囔得厉害么？”
　　众臣都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天子虽年不高，手段却是令他们胆寒了。
　　成州降下七宝玲珑塔，先皇亲临却遭袭，虽有武林高手相护，却依旧受了重伤，先皇一意孤行带伤进入玲珑塔，从玲珑塔之中领了苏懈风出来，力排众议要立苏懈风为储君，他重伤不治，在临死前下了诏书，将皇位传给了苏懈风。
　　满朝文武早就在各个皇子下站好了队，哪知这龙椅就被突然横出来的苏懈风给坐了，自然是各种阴谋阳谋，明枪暗箭齐齐上阵，苏懈风却也是雷霆手段，短短两个月就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还顺揽了许多民心。
　　想要除掉苏懈风一日比一日难，如今能拿来做文章的，便也只有苏懈风无子嗣未成亲这一条了。
　　偏偏今日祭神，钦天监竟得了神谕，说是苏懈风命中注定无子，但念其在位期间有功有劳，天赐一子。
　　众位大臣自然不信这鬼话，却偏偏看见一个襁褓从天而降，落到了苏懈风手中，啼哭的婴儿在见到抱着自己的苏懈风后，竟然停止哭泣，待苏懈风抱着他从神坛下来，小婴儿早已经呼呼作睡。
　　想到这个皇帝的来历，众位大臣的脸色更加不好。鬼神乱力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哼，既然你们都不说，就退了吧。”苏懈风静待一刻，见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这才起身，抱着手中的小娃娃离开了。
　　这些年，原本的皇子都遭苏懈风一顿好整，识趣的留下命做个闲散王爷，手中是决计没有实权的，不识趣的那些，他自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再也争不了，这些皇子论武功论智谋，竟没一个能与苏懈风匹敌，甚至原本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如今也已经是个开不了口的死人了。
　　苏懈风看了手中的孩子一眼，心中自问：还有什么能阻止我？
　　“皇上。”苏懈风身边跟着一个老太监，这时候才小声道：“东宫已经收拾好了。”
　　“嗯……”苏懈风便将手中的娃娃交给老太监。“带去好生照顾着。”
　　老太监应了，抱着娃娃退下，苏懈风身边再无他人，脚步也不停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苏懈风不喜外人靠近，宫女们除了必要的时辰，其余时间不得在宫中走动，唯有一人，唯有一人……
　　苏懈风走进房间，便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案台前，葱白的手正提笔而落，在画着什么，那人看起来已年至而立，长相却十分清俊，此刻一双黢黑的双眸正紧盯着自己手下的画卷，认真仔细，未曾盘起的青丝垂了一束在胸前，却挡不住白皙的脖颈。苏懈风几乎要闻到那块肌肤散发出的淡淡体香，不由暗吞口水。他慢慢踱步过去，却发现他正在画一个人，画中人明眸皓齿，青丝三千，身着碎花长裙，分明是个女人。
　　“君行。”苏懈风抱住身边的人，皱着眉头。
　　成君行被苏懈风一撞，笔下一抖，一块墨渍便出现在画卷上。
　　“这是做什么？”成君行被毁了画卷，恼得皱起眉头。“好好一幅画。”
　　“你都不曾画我，何苦画这些玩意？”苏懈风此时早没了面对朝臣的狠辣脸色，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对成君行露出委屈的表情。“这女子是谁？哪个宫女敢同我抢人？”
　　“你……”成君行无奈一笑。“本也不是宫女。”
　　“哦？”苏懈风紧紧盯着成君行的双眼。
　　“我昨夜梦到的。”成君行看了一眼画卷，眼中有些怀念的意味。
　　“你梦到女人？”苏懈风当即沉下脸来。“你梦到她什么？”
　　“……”成君行原本不愿与苏懈风多说，但见苏懈风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直泛红丝，只好开口道：“我也不知为何会梦到她，是什么样的梦我也记不得了，只觉得似乎十分愧疚。”
　　苏懈风眉头紧锁。“那你有梦到我么？”
　　“天天都在我面前晃，怎么会梦到你。”成君行摇了摇头，扭了扭身子。“放开，我收拾收拾桌案。”
　　“何须你收拾这些？”苏懈风拎起画卷一抖，那画卷顿时化成尘埃。“你只要好好收拾我就可以了。”
　　“你……”成君行被苏懈风搞得哭笑不得。“堂堂一个皇帝，竟然吃个空醋，亏得你看上的是我，若是良家妇男，他家人如何是好？”
　　“我怎么会看上别人。”苏懈风一挑眉，在成君行腰上捏了一把。“你这么大逆不道，我得好好惩罚你才是，明日就让你爬不起床来。”
　　成君行面上一羞，瞪了苏懈风一眼。这一眼直把苏懈风瞪得直了，赶紧将人抱到床上，好一阵耳鬓厮磨。
　　餍足之后苏懈风神清气爽，成君行却累得睡着了。苏懈风从床上的暗格之中摸出一个小瓶，倒出来一粒塞到成君行口中，这药丸无色无味，入口即化，成君行累极，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喂了什么东西。苏懈风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耳边淡淡道：“我原本是父皇唯一嫡出的皇子，父皇与母后相爱如宾，对我亦是疼爱，却因如妃遭刺，母后为保我性命将我交托给她最信赖的宫女，谁知那宫女早已背叛了她，若不是我自己留了个心眼，自己逃了，恐怕今时今日，坐上皇位的就是二皇子了。”
　　“弑母之仇，不得不报。”苏懈风将成君行搭在胸前的手握住，又道：“我找到昔年受过母后恩惠的老宫女，她收留了我，可惜她嫁的夫君早早就去了，自己也落了一身病，幸而我又遇到了你……你教我习武识字，怕是未曾想过我竟然是个皇子吧？这些年我暗中收敛势力，蓄力复仇，成家庄可是帮上不少忙，然我也失败许多次，早已知道若非寻常手段，断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今我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说到此处，苏懈风又低头看了看成君行，成君行好梦正酣，没有丝毫回应。“正如我看上你，定要你再离不开我，哪怕是你的家族、妻儿、前程，也断不能令你离开我。”
　　苏懈风摸了摸成君行的胸口，忽而笑道：“连你的心，也必须是我的。”

　　次日，成君行醒来之时，苏懈风已经早朝回来，正坐在床边，宫女们拉开了屏风，推进来一个木桶，正在往里面灌水。
　　成君行揉揉眼睛。
　　“醒了，沐浴之后吃点粥。”苏懈风见宫女们布置好了，一一退下，便将成君行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成君行被放进温热的浴桶之中，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昨夜又做梦了。”
　　苏懈风笑道：“梦到什么？”
　　“我梦到你穿着小褂子，十分可喜。”成君行笑了。“好似与我玩耍，笑得十分开心。”
　　“你也开心吗？”
　　“自然。”成君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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