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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越苏]人间 ...

  •   屠苏从小没有好好看过一回中秋的月亮。
      十七岁这一年中秋,是在琴川过的,还是没看成月亮。
      陵越下山来,在这小镇上见了屠苏,也没提别的话,只陪他住下了,一住就是半个月。
      十五这天一大早去药铺,照师尊说的,抓好一剂定心止疼的方子煎上。
      顺路捎回的桂子糖、莲藕糕,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摆了几样,挑清甜可口的,夹了一筷子,送到屠苏嘴边,屠苏这两天胃口不胜,尝了半块,也就作罢。
      两人一同扫了院中落叶,劈好一捆木柴,堆在院墙下,堂屋里焚香,煮茶,临窗挂起一只白灯笼,上头是红纸剪的玉兔,里里外外,总算有了几分平凡人家过节的样子。
      天光尽时,屠苏心头正一悸一悸的疼,陵越见他不好,也没多问,只拉到身边,两人坐在石阶上,看那一罐药在小炉上煎,药香漾出来,一院的苦。
      陵越这才有一句没一句,和屠苏说了山上的事,他说掌教真人已想明白了,教他这回下山,千万接他回去,莫要怄气。
      他说师弟肇临已入土为安,此事彻查起来,还须从长计议,教屠苏莫要心急。
      他问屠苏当日,和师兄弟怎么起的争执,伤在何处,还疼不疼。
      陵越住在琴川这半月,屠苏不吭不语的,他这会单想听他诉委屈,他却不肯,末了只说出一句,这回下山,对不住师尊。
      他说师尊闭关好好的,一出关,就得让人说,教出个好徒儿,是个杀人越货忘恩负义之徒。
      陵越一听,杀人越货这词他可没教过,八成是陵端几个说屠苏的。
      “你别胡说,咱们和师尊,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陵越把屠苏的手挽过来,头一回当他是个大人,和他讲了几桩师尊的前尘旧事。
      他说师尊看了几百年人世轮回,山河聚散,欢喜的,伤心的,都经过了,怎么会在乎几句闲言碎语。
      “你的事,师尊都担得起,那些话,就别往心里去了。”
      屠苏枕在师兄臂上,师尊的故事听得恍惚,许久才开口。
      “屠苏,也对不住师兄。也……不知怎么才能对得住。”
      陵越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决绝。
      “你这话,是不想回山上了?”
      “嗯。”
      陵越待要劝几句,却摸出屠苏手心冒汗,转头一看,他唇上苍白,怕是忍着疼和他说了半天的话。
      他把屠苏扶回屋里,留他打坐调息。又到小院里看着药,煎到月上柳梢时候,滤出小半碗。
      药端到床畔,再摸屠苏腕上,脉如弦张,又浅又促。
      这一回煞气发作,直比以往还烈,想是山上受的冤枉,在心里压了这些日子,入了骨,他又不会说,委屈起来,只好都化作了疼。
      药苦极了,喂了半碗,呛出来的比咽下去的多,想是没用的。
      陵越搁下药碗,坐在床沿,把屠苏抱在怀里,掌上注了内力,覆在后心,将内力渡给他。
      内息平复了几分,但陵越心知,这煞气与宿主原是不分彼此的,他以内力为屠苏抵抗煞气,就好比为了一个屠苏,打了另一个屠苏,他这么助他,疼的还是他,且是加倍的。
      可是屠苏一声没吭。
      小时候,这煞气一来,就是一场战争。
      陵越怕屠苏心神缭乱,磕了碰了,伤着自己,故而每回死死拦住他,搂住他,困住他,屠苏就拼命挣,又是打又是咬,一夜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是淤青。
      天亮了领去早课,教陵端几个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奚落,说是大师兄养了一匹白眼狼。
      十岁上懂了事,便是屠苏把陵越关在门外头,倚在门下,独个忍疼。陵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也倚门坐下,望着十五的月亮,和屠苏轻轻的说话。
      他唤他小名,说苏苏,你别难过,你身上的怨煞之气,不是仇,也不是恨,我总觉得,让你疼的,是这千百年里,人世间的惦和念,远方的孩子惦着母亲,出征的丈夫念着妻子,这都是最好的心意,却是最让人疼的,偏偏都疼在你的身上了。
      陵越说,我总想着,总有一天,等这普天之下家家户户都团圆了,你就不疼了。
      他还想说,门外的师兄,也惦念屋里的师弟,可是,他说不出口。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他听见门那边的人,在轻轻的哽咽。
      如今一晃十七岁了,疼起来连哭也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
      月西沉了,这关口才算过去,汗已湿透。
      陵越给屠苏换了贴身衣衫,把他拥在榻上,吻了额角,屠苏抬不起眸子,只伸手握紧了师兄的衣襟,昏昏沉沉睡去了。
      小院外头,彻夜逛灯市的孩子回家了,足音在巷子里空空响,一边笑闹,一边把余下的焰火都放上了天。
      屠苏迷迷糊糊的,他听见半空里,又清又长的鸣响,有点像阿翔。
      “师兄,那是什么声音?”
      “是烟花。”
      “烟花什么样?”
      “好像花树,星子,好像雨。”
      屠苏听了喜欢,抬了抬眼,窗上的白灯笼轻轻摇晃,他浅息绵长,在陵越颈窝里蹭了蹭。
      “师兄,人间是怎么过节的?”
      在天墉城,逢上元中秋,弟子们都通宵打坐诵经,藉明月光华,以涤荡修为。这人间的中秋,不仅屠苏没过过,连陵越,也只是稍有耳闻,不曾亲睹的。
      “喝桂花酒,逛灯市,猜谜语,还有……说悄悄话。”
      屠苏轻轻笑了。
      “说什么悄悄话?”
      陵越坐起来,让屠苏枕在他胸膛上,他倚着床头,往窗外望,天边,是落月了。
      “说,屠苏,师兄很想你。”
      陵越说,你离家出走,师兄总是做一个梦。
      梦见出走的,是小时候的屠苏,我在山上唤你,可是那么远,你也听不见,屠苏走了好远,好远,想回家的时候,却找不见路了,师兄也找不到屠苏,一着急,就醒了。
      “屠苏,也想师兄。”
      屠苏困得,后半句忘了说。
      不想回家,只想师兄。

      相拥而眠不久,天光就大亮了。
      陵越起时,屠苏正在半梦里,听见师兄披衣下床,以为还在山上,仍是少时光景,他翻了个身,伸手把师兄那一半床榻占去。
      陵越见他的样子,应是不疼了,一笑,俯身在颊边亲了一记。
      等栉沐毕了,又端回一盆暖水,并手巾,屠苏已醒了,侧卧在榻上,只望他,却不起身。
      陵越在床边坐下,半扶半抱了屠苏起来,把手巾在水里浸过,拧干,给他擦了擦脸,和颈。又浸了一回手巾,给他擦手,挽起袖子,从腕上,擦到臂上。
      记得初上山那会,屠苏冬日早上怕冷,三催四催不肯起。陵越就是这般,把洗脸水端到跟前,一样一样代劳。
      那还是七八岁,屠苏坐在床上,小木偶似的任由师兄摆布,往往衣裳都换好了,还半睡半醒着。
      算来也有好几年,没这么诓他起床了。
      待要揭开衣衫,擦拭身上,屠苏却觉面上发烫,捉住师兄的手,接过手巾,不肯让他来了。
      师弟的身子,陵越早已用怀抱,用指掌,寸寸丈量过,是生平最熟悉的,然而毕竟是大了。陵越这么想,也就由着屠苏,他背向了他,在床畔端坐,待他把手巾递出来,他便浸在水里投了,再递与他。
      陵越一面等屠苏梳洗,一面说,我见琴川这里,比昆仑山下的小镇繁华不少,中秋之夕过了,说不定也还有些余兴,午后你身子好点,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他没回身,只觉屠苏从身后搂住他的腰,下巴压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灯市早散了,只余半街烟花烬。也有彩笺,上头写了谜语,想是当时没猜中,不能拿去换笔砚,换灯烛,只好落在地上。
      两个人沿街缓缓行来,遇彩笺,就站住一会,看清了上面的字,陵越抬头问,猜的什么,屠苏摇头说不知,便又往前走。
      昨夜耗损了气血,屠苏走一会,就觉得气喘吁吁,却谨守着长幼之序,跟在师兄后头,不曾逾越半分。陵越走几步,就回身等等他,见他脸上苍白,心里也不好受。
      这么走了半条街,见街边杂货摊上,有个白发老翁,给老妪挑了一支桃花簪子,细细别在鬓边,左瞧右瞧,不住说好看。
      老妪的头发也全白了,却是经不住夸,一面举手打老翁,嗔他老不正经,一面在浓浓的皱纹里堆满了笑。
      陵越与屠苏从小长在清修之地,都未见过这等市井中的人情味,一时看呆了,直目送老翁一手搀住老妪的手,一手揽在肩上走远。
      两人相看一笑,陵越见屠苏有些不支,于是不经意的,一手扶住,一手搂住,把他拥在怀里了,似那老翁老妪模样。
      这般相携着,走出了头一步,屠苏低头笑了,脸也红了。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谁朝他们看一眼,好像这很是应当的。
      陵越那时也曾有过一念,说不定,他们能这么一直走,走得比那对老翁老妪还要久,还要远。

      这一街走完,到了小河边上。
      有几只昨夜放的河灯,泊在堤旁,还未漂走,屠苏在下河的台阶上坐下,撩了几捧水,送走了一只,又送走了一只。陵越见他有点快活,心头也是一松,坐在他身畔,帮他撩水。
      忽地,河上一阵喧闹,有人,有铃,有鼓,有笙箫,抬头一看,是一条画船上,一台傩戏正开场,是一出状元戏妻。
      这出戏,屠苏小时候同师兄下山,在镇上看过一段,戏文听不懂,只记得师兄站在人群里,把他抱得很高。台上一个是戴傩面具的,样子很凶,一个是姑娘,两人一个捉,一个闪,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听师兄说,戏里讲的是一个书生,成婚第二天上京赶考,三年后状元及第,荣归故里,在小桥上遇见妻子,竟不认得他。
      那回,戏没看完,结局,师兄也没讲,只有一段词,因师兄给他念过,屠苏记得可清楚。
      这回隔了水,听不见说话,两个人就坐在岸边,看画船上一举一动,对那几句戏词。
      状元说:“小娘子年岁几何,家住什么街巷,可愿与我同车?”
      其妻说:“自家有手有脚,做什么和你同车?”
      屠苏念了这句,心中好笑,忍不住看了师兄一眼,见师兄只向河上望去,唇角却扬了扬。
      状元说:“我见你大家之容,侯门之姿,合该香车宝马,锦衣玉食,莫要让这荆钗布裙辱没了。”
      其妻说:“足下有所不知,乡里才俊,良人当数第一,青青陵柏,磊磊涧石,一朝临世,堪为栋梁,三年前上京赶考去了,待他挂彩荣归,当街鸣锣,十里花开,则须封我做个一品……”
      这句原是说,则须封我做个一品夫人。要你香车宝马锦衣玉食何用?
      可屠苏念到此处,一品,一品了半天,也没说出后边的话。
      “一品什么?”陵越笑问。他记得,这一句词又长又快,当真说出来,是掷地有声的,屠苏小时候,可喜欢念这一段,念得脆生生的可好听,如今,却不肯念了。
      屠苏只管低头,说:“忘了。”

      这一回,这出戏,两个人还是没看到结局。
      陵越为屠苏喜欢,向那支傩戏班子,买了个傩面具回来。
      当夜在院中戴上面具,走回屋里。
      屠苏在案旁,就着青灯抄经。
      这经文是师兄教的,从小让他早一遍,晚一遍,边抄边默诵,为的是宁心静气。
      屠苏下山也没忘了这规矩,可今日才抄了一半,就让师兄扰住了。
      师兄带了面具,一脸凶神恶煞的,在他身畔坐下,凑过来看他,越凑,越是近。
      屠苏经不住看,又有点怕,只得把脸转过去了。
      谁知那面具又从另一边凑上来,越看,越是喜欢,逼得屠苏直往后退。
      屠苏伸手,摸了摸面具,明明青面獠牙的,可看久了,竟也觉出几分温柔,许是这么一会不见,想念面具下那张脸了。
      他把面具揭了起来,看见陵越对他笑了。
      屠苏又摸了摸师兄的脸,看不见,就想,看见了,就高兴,怎么也看不厌的,好看的脸。
      他挨上去,亲了亲师兄。
      陵越搂他在怀里,吻住了唇。
      吻毕了,屠苏偎在陵越身边,不敢抬头,心头怦怦的好一会,气息才平静下来。
      “师兄,那个妻子,后来认出丈夫了么?”
      “想来,是认出了的。”
      “妻子怎么会认不出丈夫?”
      “妻子和丈夫成婚之前,是不认识的。才认识了一天,丈夫就出远门了,又那么久才回来,所以认不得。”
      “那丈夫怎么还认得妻子?”
      陵越想了想,抬起屠苏的脸,在额上落下一吻。
      “因为他记得,妻子的眉心,有一记红印。”
      屠苏沉默许久。
      “若是妻子认不得丈夫,丈夫也应不认得妻子,才好。”
      “为什么?”
      “心里,不会难受。”
      “谁心里难受?”
      又是良久不语。
      “屠苏心里难受。”
      陵越笑了。
      “屠苏,那个丈夫见了妻子,是很高兴的,你没看出来么。”

      陵越知道,屠苏为什么难过。
      屠苏从小就在担心,有一天他会变得不认识师兄,也不认识师尊。
      明明是一出谐戏,他却看得好伤心。

      师兄,你说,以后会怎样?
      我会认得你。

      你认不认得我,我都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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