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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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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子倒是很大方,不介意我是个脑子空空的“妹妹”,给我安排了一间小院。普普通通的小院子,普普通通的前厅卧房,还有一间普普通通的小轩,似乎是书房的样子。屋里一应具全,什么也不缺,只是都有些旧了,像是被人用过的样子。窗户上糊的明纸,又花了好些花儿朵儿的,家具上也大多漆着小鸟之类,一看就是个小姑娘的院子。
陈公子似乎很喜欢樱树,这小院中也种了一棵高高大大的樱树。不知道该说是树太大还是院子太小,树冠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小院。樱花层层叠叠的开,甚有要直冲云霄突破天际的架势。
我坐在小轩里随意查看,红木的书架——陈公子还挺有钱的——稀稀拉拉摆着几本词,话本倒是不少,都是谁家小姐爱上了落魄书生的无聊戏码;几个大青瓷花瓶摆在书桌前,好不碍事;我信步拿起一支毛笔,装模作样的在面前的纸上写道“桃”,但字太丑,一滴墨汁重重的砸在纸面上,泅出一朵墨花,倒是比字好看多了。我随手揉起那团纸,一边奇怪为什么没人住的屋子里墨水竟然没干,一边瞄准一扔,纸团准准的砸进了大花瓶里。
“三分!”我在心里为自己喝彩到。刚想换个屋子观察观察,却在大花瓶前顿住了脚。
难怪嫌它碍事,它可不是碍事——放在桌子前,像是有谁把它从原来的位置拖到了这里。我凑过去探头一看,果然。除了我刚才扔进去的一团纸,里面还塞了许多别的纸。只是这花瓶口大颈小,纸团落进去就进了底儿,从边上一眼看过去仿佛花瓶是空的,非得像我一样,从正上方瞧下去才能看到那揉的像大馒头一样的纸。
花瓶太深,我够不着,出门找个了拨火的铁棍子,小心翼翼的不让它碰了花瓶壁,可废了一番巧劲才把几个纸团子捞上来。
展开一看,仿佛是信。这字迹不比我的好看到哪儿去,但好歹写的挺流利,一看就是用惯了毛笔的。一张信上抄了一首词,八成是自己写的,没什么文采,只挑了几个字眼来凑,写的吞吞吐吐磕磕巴巴,十分勉强。词的主人似乎和我感受相同,因为她在词上重重的划了几道,仿佛在气自己肚里没墨水,写不出自己的相思之情。
另一张简直就是在发痴——三年后,我将住在哪儿,我要生几个孩子,孩子都要叫什么。日里我给他绣鞋垫,夜里把自己好看的衣服穿给他看。诸如此类的傻话,看的人浑身都臊的慌,我简直要起鸡皮疙瘩了。这感觉好熟悉,我撑着桌子想了会。一拍巴掌,想起来了。月儿的短记也是这个调调,一副爱痴了爱疯了的模样。
我赶紧把那张纸丢了,嫌弃的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我恋爱时一定没有这么傻,跟痴女似的天天想着人家,多没意思。
翻了几张都是类似的玩意儿,我有些不耐了,随手扯到最后一张上。
这张倒是很有意思。我从头到尾好好看了,吓了一跳。
“哥哥,近日可好?音儿在他家待不下去了,哥哥来救我。玄都发着烧,他们不给她请大夫,也不给我们吃饭。哥哥快些来!”
薄薄的一张纸,字不是拿笔写的,而是用炭笔写的,脏兮兮的炭灰浮在纸上,好似一张苦情的脸。信写的很急,像是时间来不及,又像是躲着不让人发现。字还是一如既往的丑,丑的很有特点,可不是和情诗一个字体?
这是谁写的信?音儿是谁?她求着他哥哥来救她,最后她得救了吗?
她住在这样好的屋子里,虽然有些小,但也是该有的都有,什么也不缺的。那些玲珑的笔架子,还有小猪模样的镇纸,处处都显示出她在家受宠,半分委屈也没受过。可是信里写着不给她吃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结合前边几张纸,我大概猜了一个故事。这个音儿在家的时候迷上了谁家的公子,天天茶饭不思的在这写情书。后来嫁出去了——情书就在最甜蜜的时候中断了——又错付了人,夫家不给她吃饭,说不定还软禁了她。她写信给哥哥求助,不知救出来没?我又读了两遍信,玄都,玄都,这名字好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玄都是不是她的孩子?
她哥哥——我突然间恍然大悟。她哥哥,是不是就是外面的陈公子?
外面天气这么好,像是个平凡的午后。风愉快的从小院中吹过,掀起树枝,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场樱花雨。一只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唧唧的叫着,又欢快又喜庆。
我却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陈公子是哥哥,那我,岂不是他那可怜的妹妹,音儿?
我的前世竟如此悲惨?不会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是陈公子借住在这个宅子里,宅子的信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恰好有个可怜的姑娘曾经生活在这里。我愣愣的在桌子面前坐下,如果我是看信的人,信纸揉了一团扔进花瓶,信封会在哪里呢?
信封,只要找到信封就能知道了。我在桌上比划着,拆信,看信,揉那团纸,一扔,信封随手塞到哪里就好。比如,桌边的字帖里。
我伸手进去乱翻,果然扯出一张黄褐色的信封。
“陈明光”三个大字写在信封上。
陈明光,昨日白群说过,陈公子的名字就是陈明光。
我拿着那只信封,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要跌到痛苦灰暗的过去,再次陷入万劫不复。
不行。我狠狠的一拍桌子。前世我是愚不可及的傻丫头,要被人关起来连饭都不给吃。但这一世我可不是个窝囊废,我可要好好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拽着信封和那张纸,风风火火的冲出了小院。
若是亏待我的人也转了世,我必要好好的折磨他一番,问一问他凭什么对不起我,凭什么糟蹋一个好好的姑娘。若是陈明光没有救我,那他从前世起就不是个好哥哥,这一世——哼哼,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我没有那么傻,我还有伤在身上。这一世,他必须好好赔我,之前我以为我来是求他,现在要换成他求我了。
刚出了小院,就看到了陈公子。他见我怒气冲冲的拿着那封信,反倒笑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他接过那封信,“来,我给你讲讲你的前世,听完再生气也不迟。”
我明白生气不急于这一时,对整个故事的好奇还是要大于我对陈明光的怨恨的。
正厅里,他倒了一杯茶给我。
“陈音是你的前世,现在你也该知道了。”他对这阳光笑了笑,仿佛觉得那太阳刺了他的眼,又举了一把折扇挡着。“我是你哥哥,陈明光。”
“你小我七岁,咱家时代经商,虽不是多么有钱的人家,但比一般老百姓过的要好到哪里去了。父母出门做生意时常不在家,家里一直是我在照顾你。你小时候性子顽劣,但也不失天真可爱。你虽不太聪明,又有些懒,但到底是个姑娘,也不求你读成个状元,懂得识字就好了。你书读的马马虎虎,女红刺绣也不怎么喜欢,只知道每天捧着话本子看。父亲说经商到底地位低,再有钱也让人看不起,叫我好好读书,考取个功名,以后做个官,给家里争争气。我作为长子自然要听从,于是只忙于读书,倒忽略了你。”
“你嫌在家无趣,就趁我不注意夜里跑去逛庙会。三番五次下来,终于被我撞见一回。关了你几天禁闭,倒是关出你一身脾气,愈发不听话了。不得已我请了父亲母亲回来,你却半夜离了家。我们辛辛苦苦找了你几天几夜,终于在一所破庙里找到你。你和林家的二公子躲在里面,冻的浑身发抖。这事闹的太大,家里没办法,只好定了日子让你嫁给他。嫁过去才八个月,你就生了女儿。”
“你们似乎过得不怎么太平,但我当时忙于考取功名,也没有太上心。后来刚过完年,林家就来传话,说你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死了。”
说完,陈公子喝了口水,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这就完啦?一个姑娘的一生,就在这三言两语中结束了?语气平平淡淡,半点也没听出他的悲痛。
不过到底是前尘往事,已经经过了太久,我听了也只为陈音感到惋惜,也觉得她有些自作自受。明明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可是听了并没有觉恨或怨,像是听着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
几百年都过去了,有怨有恨也都在尘世中磨灭了吧。
“我感觉,你并不像我哥哥。”我撇了撇嘴,扭头去看他。
他倒是不尴尬。“我也觉得你不十分像我妹妹。不过我们再不相信再不承认,你始终都是我妹妹。”
“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前世对我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
他纠正我,“不是前世,你已经转世过四次了。次次回来你都能想起之前的事,唯独这次想不起,我都有些怀疑你是别人了。不过你和几百年前长的一样,又叫我不得不承认了。”
我嘲讽的一笑,“真没意思。转生转生,就是带着同一张脸重生?我想做个男孩子,下辈子也没希望了?”他拿着那扇子扇了扇,“因为你前世的事还没放下,所以总长着一样的脸。这一生要是放下了,下一世就说不定成了别的什么样子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已经起身要走了。“晚上一起吃顿饭吧,然后你多留两日,我帮你找找药方。你好好休息,以前的事,”他笑了,窗户上的雕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表情看起来深不可测,有些吓人。“以前的事,记不记得起来都无所谓。”
他走了,我还坐在椅子上。茶已经凉了,一只小飞虫似乎顺着甜味寻了过来,在茶杯上绕着圈。
我没有哥哥,所以不知兄妹是如何相处的。但即便我不知道,也明白兄妹间不至于这么冷淡,说起话来似乎句句有深意,句句都像是试探。但仔细想想,他说的话又似乎很是稀松平常,也没什么怪处可挑。
但我就是觉得隐隐的不安。陈公子没有必要和我撒谎,可是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可信。
陈明光考取功名再忙,也不至于忙的连妹妹的求救都忽视了吧,他是不愿救?还是被谁阻止了?他对这些事一笔带过,怕是我去问,也问不出个什么。还有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进到异界来的?他什么事都清清楚楚,那他会不会也刚好知道异界的来历?
我决定自己先打探打探,实在探不出再去问他。即便他不给我说真话,也一定能被我寻到些蛛丝马迹。不过,我要去哪里打探呢?一个黑乎乎的屋子突兀的浮现在我脑海里。
白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樱花树下,长身玉立的看着我。
我还在生他的气,他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他笑着走过来,“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事。”
我不看他,“是之前不知道,还是你一直不知道?”
他哑口无言。或许之前想随便将我糊弄过去,却没想到被我这么直接就问出口了。
“之前不知道。后来突然就想起来了。”
这便奇了,他是个苹婆,遇到我之后才有了人形,才有了确切清晰的记忆,怎么还能想起来?
我看着他等他解释。
“你从灰林沼泽不见之后,银朱带我来到月影城找陈公子。见到陈公子之后就想起了好些事,不过都是断断续续的。我才知道,以前我就是见过你的。”
我想了想,“松叶说以前见过我,是不是就是见的前世,还是前前世的我?她说有救我的人,是不是就说的是你?”
白群点点头,“是我。以前你来过几次,都是我和你在一起。”
这就奇怪了,我转世便转吧,怎么每次都要来这里?还每次都碰到白群?他有了人形之后还能变回去?
白群适时的插嘴,“为什么又会变成苹婆,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总之最后是见到你了,不好吗?”
我疑惑,“真不记得了?没骗我?”
他点点头,“没骗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陈明光的疑虑太深,我对白群的话也好像有些怀疑了。
我和他并排站在樱花树下,脑袋里有无数个问题在盘旋着。白群自去漏春岛救我,态度就和以前十分不同,我即使是个白痴也看得出他喜欢我。从前想躲着不回应是因为我还有个薄荷。现在,我不禁好奇起,他对我的喜欢是不是因为之前见过我?那他喜欢的就是以前的那个我,我只是前世的我的影子罢了。
这话听起来真变扭,本质上说,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同一个我。但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以前的事。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桃,即使脸一样,人也不是同一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因此我对白群更加不悦了。这气生的有些莫名其妙,有些没道理,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抬头看他,他正满足的伸手折一枝樱花。
我心乱如麻。两个人肩并肩的站在同一处,心却前所未有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