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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永安扣(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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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晨风处理完城中之事,出来便见到城头静立的那道身影,那样渺小和脆弱。他知她现在定然不好受,甚至有些分不清,半年前自己所做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不得不离开,那她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有歉意,却不曾后悔,无论日后发生什么,对于如今和她的一切,他都不会后悔。
阿瑾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身上被披上一件厚重的暖衣,她愣了愣,突然回转过身抱住他,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前,贪心地汲取着为数不多的温暖。
“姜副将临行前跟我讲了好多事。”她的声音虽然轻快,他却仍听得出有些低哑,“他讲到了你,说你那时又瘦又矮很难看,还讲了你们未来的计划,是不是等取了剑门关后就容易许多了?他全都告诉我了。嗯……还多次提到我娘,我原来都不知道姜副将那样崇拜她。”
段晨风闻言僵住身子,缓和后却轻轻安抚着怀中的人,而阿瑾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低声道:“我虽然和他相处了近半年,可这半年间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也没什么过多的交流,他临行前的那次还是我们聊的最多的一次。仔细想想,我和姜副将也没有特别相熟。可是,他这一走,我还是很舍不得,也很难过。但我也知道,现在最难过的,其实是你吧?”
阿瑾伸出环在他身后的手,触到他的背,果然同料想般紧绷,她咬着唇顺了顺,想拂去他身上这些让她不忍的情绪。
她和姜副将只相识半年,此时心中却仍觉得空落落的,而段晨风和他认识足足有二十年。这个与他相识相知多年,教导过他,也许也养育过他的长辈,这样怀着深深的遗憾逝去,他不可能真如外表看来那样无动于衷。她知他习惯隐藏,习惯将一切情绪藏在那双旁人看不透的眼中,然后伪装成坚强不屈的模样,想让敌人恐惧,更想让身边人安心,可这样,却只会让她心疼。
“段晨风,现在是不是很伤心?”她轻声问道。
她清楚这是他长久以来养出的习惯,可她也希望,至少在自己身边时,这个人能真正将那些烦心事抛于脑后,想哭便哭,想笑就笑,不用再受世俗的拘束和别人异样的眼光。可若他还是不愿,她也可以替他,替他哭、替他笑,将他心底的情绪彻底倾述。
一直以来,他都如座高山般挡在自己面前,想护身后的她一世安稳,而她能为这个人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
段晨风没有回话,只是低声叹了口气,轻轻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颈项之上,依旧沉默着。
他的阿瑾,终是长大了。
阿瑾觉得不安地狠狠咬住唇,直至察觉到自己脖上温润的湿意,她才松开紧咬的下唇,用力勒住他的腰身,埋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天色清寒,北风枯桑,几只寒鸟从阴冷的天际划过,飞向远方不做留恋。瑟瑟的凉风吹摆着两人的衣角,又卷起已有些枯黄的树叶,将其甩入云端,再无情地抛落在地。
又是一年十月,可对阿瑾来说,时间仿佛如同静止般。她跟着段晨风四处征战,已分不清今夕何年,直到身边人提醒,她才惊觉,距离上次凉州城一战,又已过了大半年。
半年之内,世事变迁。
听说齐国国都内,乱臣谋逆欲夺齐王之位,带着叛军作乱,人心惶惶,甚至一度逼到了齐王的寝宫,却不知被从何而来的禁军包围。那役之后,乱军纷纷被斩于禁卫军马下,血流成河,哀鸣声回荡在齐王宫殿,久久未歇。
听说司空玄战后重新归位主持大局,雷厉风行整治朝纲,并以唇亡齿寒之理请求周国出兵援助,哪知周王更深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含义,断然拒绝,作壁上观。
听说司空玄听闻后大怒,不顾及齐国朝内贤良之臣的反对,将国事托付给年迈无子的左丞相后,带着齐国大军御驾亲征,而目前他就驻扎在剑门关下,正待西楚的大军而至。
以上听说的那些,只是阿瑾闲来无事听军中部将闲聊时得知,她虽然不想在意,脑海中的某个预感却愈来愈强烈。
此时他们的主力军仍驻凉州城内,段晨风正领着部将精密部署着接下来攻取剑门关的具体事宜。这地方易守难攻,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二十多年前齐国和西楚的那次大战,就是因赤羽军剑门关失利才导致西楚撤兵,攻城的日子离得越近,她越觉得心神不宁。
阿瑾登上城头,远远眺望,深深叹了口气。呆望间,视线突然触及到城外树林中的一道黑色身影,她微微一怔。
看到这道身影,阿瑾才想起这半年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琐事。祁少城回来了,就在一个月前。她不懂祁少城好不容易得其所愿,为何这时还要回来插上一手,但她看到他这次回来,虽然还是同从前一般少爷脾性玩世不恭,却对自己走后杏林中发生的事只字不提。仔细想想,也渐渐懂了。
有些感情,似乎只能在那片飘摇的杏花中绽放,等花期一过,枝头上的灿色零落成泥,便只能随之凋残。只是不知,下次的花期,又要等待何时?
可如今她到这里是为何?阿瑾探究地盯着那道身影,那人似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向这里看了一眼。
阿瑾低头思考半晌后,离开城头走到无人驻守的暗处,果然不到半刻,城外那道身影便躲过勘察,无声无息地出现。
“幽月,好久不见。”阿瑾在她面前不停踱着步,笑道:“突然到这儿来是为何?难不成是长期习惯了身边有人,现在突然恢复从前,不适应了?”
幽月未答,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冷声道:“替我还给他。”
阿瑾接过,仔细瞧了瞧。这是一柄纸扇,除了扇柄是透亮中藏着缕缕暗色的墨玉外,也没其他特殊的地方,她打开,却被扇面上的那幅画震住。那细而稳的墨汁勾勒出的,正是她那日在杏林竹屋外见到的那幕,繁曳的枝头、飘散的杏花,和重重花瓣上相依相偎的两人。
“为何要离开?”她终是没忍住,不解地问道。
“与你无关。”说罢幽月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阿瑾亟亟喊住她,“可还记得你欠我一件事?”
幽月也不废话,一个说字便应了一切。
阿瑾点头,缓缓开口,“几日后剑门关一役,我要你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司空玄的性命!”
“谁?”幽月突然扭头,素来没有色彩的眼眸中隐隐透着些讽刺,“你确定没有说错人?”
却不见阿瑾眼中有开玩笑的神色,幽月敛住眸,微微勾起唇,“鬼谷的人到底是聪明,我会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便原地消失不见,只剩一阵风拂过耳畔。
阿瑾不知此时的决定是否正确,她猜不透这些人的想法,却相信自己的感觉。幽月和祁少城那样难舍难分的感情,幽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司空玄身边,不得不让她怀疑,而她这样做的目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她对司空玄必有所图。
而司空玄,她不知该换他齐王殿下还是三师兄,但无论是哪个,都不会同今日这般行事荒唐鲁莽。她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也许猜得到,可打心底里不愿相信,可若真如她想,只希望日后幽月能说到做到。
阿瑾抬头望向一方苍天上划过的黑影,在心中低叹,真不知这一切,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另一边,幽月从凉州出发,快马加鞭花了三日赶到雎台,在蓝桥旁边的凉亭中找到了妤烟。
亭中小憩的妤烟听到来声,撤掉了身边的人,媚眼如丝,娇柔地笑道:“最近贵客还真是一个接一个的来,妾身这惊鸿楼几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不知幽月这次来是有何事?”
“他想见你。”幽月忽略她眼底的嗤笑,又道:“最后一面。”
妤烟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微微扯了扯嘴角,“我曾说过,要么我和他同时放弃一切,要么就只能今生今世,碧落黄泉,永不想见。我曾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没有珍惜。既然他司空玄先放弃我,无论是何原由,我妤烟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头!”
她双目迷离,望着帘外依旧横跨在碧水之上的蓝桥,回想起此地从前的欢声笑语,似陷入久久沉思。
“幽月回去只管同他说明白,告诉他,妾身心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司空玄。”
枫色飘零,将不断涌现的回忆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