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扣》北苍

44、永安扣（五）

　　不过两年多未见，子修有了不少改变。身体壮实了许多，因长期养尊处优而来的白皙皮肤也变得黝黑，尤其是个头，她记得离开鬼谷时还能和他平视，现在则是仰起头都觉不够。

　　阿瑾观察了许多，直到见他训斥下属时的嚣张模样，才总算找到她熟悉的一面。这以前总在青州城里耀武扬威的小霸王，没想到如今到了纪律严明的赤羽军中，还是照样任性妄为。

　　“你怎么会在这儿？”阿瑾不解地问道。

　　子修瞅着她的小身板，冷哼道：“连你这臭丫头都能来，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在这儿有什么奇怪？”

　　阿瑾挑眉，身板长了，没想到脾气还是没变，但好歹他们一起生活十多年，想治他还不容易？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扭头便走，果然没走两步就被子修拉住，妥协道：“停下，我说还不行！”

　　他们找了个清净地坐下，听子修讲述起来。

　　大概在阿瑾下山的两个月后，他也收起行囊趁着月色离开了鬼谷，但其实更准确地说，他同阿瑾一样，也算是被赶出来的。

　　阿瑾离开前，他也是鬼谷所有弟子中较为跋扈的，但有阿瑾在前面挡着，他的那些小打小闹也没引起太大关注，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但没想到阿瑾走后，子衿就彻底将矛头对准自己。今日嫌弃他武功不济有辱师父威名，明日又骂他在青州城里闲逛纯属胡作非为，最后干脆请求师傅闭关时带上自己。

　　“师傅闭关从来都是按年计算，我若真进去，再出来时二师兄的孩子估计都能出生！我当然不肯，就偷偷溜出来了。不过我虽是偷跑出来，但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二师兄做的不地道，你说又不是我让绿衣走的，他再恼也不能将气撒在我身上！”

　　阿瑾点点头。也不知道绿衣姐姐现在怎样，有没有回鬼谷。

　　“所以你就来从军？”

　　子修讪讪地笑笑，“这倒也不是，起初我也逛了不少地方。但你也知道，我在鬼谷早习惯手底下有人，那段时间完全是光杆司令一个，后来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想，干脆回去得了，谁料半路被人截下带到这儿。”

　　正说着，子修指着正朝这边走来的姜参，语气不善地朝阿瑾喊道：“就是他！”

　　姜参站定，弄清楚他俩的谈话内容后，大笑道：“为将这小子弄来，我可没少花功夫。当初见他有几分才干，是个可造之材，便想将他带回军中。没想到这小子不识好歹，好言相劝没用，非得将他打到鼻青脸肿才肯跟我回来。”

　　子修有些羞恼，锤着他的胸口阻止他接下来的说辞。

　　姜参也不再调笑，咳了一声，正色道：“将军有事找你。”

　　阿瑾与子修对视两眼，纷纷皱起眉，“这次是何事？”

　　姜参摸摸鼻子，低头没看他们。

　　也不怪这俩人怀疑，纵是他也觉得，将军这招使得实在太明显。这两日只要阿瑾与子修呆在一起，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便会千方百计支开子修，拿的全是些经不起推敲的理由，以致到今日，这两人才得闲叙叙旧。

　　哎！看来他真老了，看不懂他们这些年轻人是要如何闹腾。想当年他们那辈人，看上谁那还不是直接出手，生怕落后对手一步，哪会同将军这样，有这么多邪门歪道？

　　不过这样也挺好，吃点小醋的将军与平常相比，虽然智力上落下一大截，但也多了些人情味。不错！既然如此，他作为半个长辈自然能帮则帮。

　　“这次是正事，明日边防巡视，将军有要事要交代。还不快去！”

　　子修这才悻悻地离开。

　　虽然近日大规模的战事已停歇，但小型战役也有不少。他们虽占据齐国几座边城，但人心尚且不稳，明里暗里的偷袭更是防不胜防，巡视边防便格外需要注意，说不准极小的冲突就能引起一番血拼，很是危险。

　　要去半个月呀，阿瑾歪着脑袋，滴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第二日清晨，昏暗的天还没完全亮，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将士们却个个精神振奋，目光如炬，整齐地排成一列。随着一声号令，众人提起长枪，推着粮草，鱼贯而出。

　　整整行了一日，他们才原地驻扎，虽然有些疲惫，他们也好似已经习惯，分好彼此的任务后，各自行动起来。两个小兵来到粮车附近，拨弄了两下后，突然被里面的声音吓得警觉起来。

　　一人举起长枪对准粮车，同时眼神示意另一人通知姜副将。等待的过程中，他渐渐靠近，用长矛缓缓挑起上面的几袋粮草。

　　“阿进军医！你怎么会在这儿？”

　　微弱的光线刺进，阿瑾挣扎着睁开眼，立即看见眼前这小兵哥震惊的神情。她左右瞄了两圈，见附近没多少人，才亟亟制止住他。

　　“当没看见过我！”

　　那人却吞吞吐吐，眼神也不知在往哪儿放，阿瑾见他这模样，便装成副凶恶的表情，恶狠狠地威胁他，“听到没有？否则我毒哑你！”

　　好像有点凶，她接着又和善地冲他笑了笑，轻声道：“能不能把你的干粮分我点？”

　　他不答，上瞅瞅下觑觑后，才缓缓抬起手，指了指阿瑾的背后。

　　阿瑾心中暗道不好，僵硬地扭过头，果然见一尊冷面罗刹站在她身后。

　　段晨风面色微凛，深邃的眸直直锁住面前的人，看起来极为骇人。

　　方才听见来人回报，他便有预感事情与她有关，所以撇下姜参亲自前来，果不其然！躲在粮草里，她怎么想得出来！万一他们遭遇突然袭击抵挡无力，最先舍弃的就是这些粮车，到时候她若是出事，让他怎么办！

　　他此时沉浸在无尽的恐惧中，没察觉到阿瑾已从车上跳下来，敲了敲他的铠甲。还从未见他穿上过这身战袍，现在看起来更是威风凛凛。

　　“反正如今我是走不了了，不如让我留下，多一个军医，对你们来说也没有坏处不是？哎！你别走呀！”

　　阿瑾追上去，好话坏话全说了一遍，也不见他脸色回暖。直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住了嘴。

　　她已经整天没有进过食，现在还要花心思哄他。如果不是他不会同意，她怎会出此下策躲进粮车，如果不是担心他，谁又会无聊地跑到这种地方受苦。

　　阿瑾缩在一旁生起闷气，段晨风反而破了功，无奈地轻笑一声后，摘下腰间的粮袋扔给她。

　　“先填填肚子。”他顿了顿，“这半个月，一刻也不能离开我身边。”

　　阿瑾掩着面暗暗偷笑，抬起头时又板起脸，严肃地回道：“我不会给你惹事，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

　　“……”

　　段晨风未答，别过头，查看起周遭情况。夜色渐浓，一簇簇篝火剧烈地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隐隐勾出一抹笑意。

　　边防的日子过得很快，她白天跟着军队行进，晚上就蜷缩在段晨风身旁，遇到极寒的天气，队伍才会搭起帐篷，纵是如此，也依旧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阿瑾冷得牙齿不停打颤，如今她才知道，这声苦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她趁机躲进段晨风怀中，将毛茸茸的脑袋深埋在他胸口，被他紧紧环成一团，才渐渐暖和些。

　　“下次还跟不跟来？”段晨风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笑话她。

　　“不来！”初初开口，白气便从嘴里腾腾冒出。

　　段晨风不由轻笑，胳膊却将怀里的人裹得更紧，闭目养神起来。

　　“将军不好了！有敌军偷袭，来人大概是我们的两倍！”

　　段晨风的双眸瞬间暗沉下去，他起身提起枪，按住阿瑾欲跟着伸起的脑袋，安抚地拍了拍后，一言不发地掀帘而出。

　　那是阿瑾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生死一瞬。

　　鲜红的战衣上血淋淋一片，溅上的不知是何人的血迹，自己、同伴，亦或是敌人。

　　她原以为沈家庄湖边见到的那幕血腥的可怕，却不知世上的血腥，远非如此。看着这些白天还笑着跟她打过招呼，和气地唤她阿进军医的人，此时狰狞的脸上只剩痛苦。缺胳膊少腿的有，直接痛晕过去的更有，她不禁心口一疼。

　　这只是回来的，还有些人，永远也回不来。

　　在场所有人紧咬牙关，无人喊痛，静谧的夜空中只剩下几个军医低沉的吩咐。

　　远处的厮杀声愈来愈近，营地里伤员也越来越多，气氛渐渐压抑到极点之时，一个暴脾气的将士将紧咬在嘴里的纱布狠狠地扔在地上，怒道：“老子要出去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几个弟兄也附和道。

　　愤怒的情绪被点燃，转眼间便要失控。

　　阿瑾厉眸瞪过去，接着在他受伤的腿上用力一按，疼得他失声喊出。她镇定地扫了一圈，冷哼道：“你去能干嘛？这次是扶着，下次是要让别人抬着你回来吗！”

　　“阿进军医。”

　　“闭嘴！”她低吼道：“相信将军！”

　　这里的将士，全部都是伤重到无法继续战斗的人，一旦出去，便是做无谓的牺牲，再无生还的可能。他们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相信他，相信他和他们依旧厮杀在战场的同伴，能在前方拼尽全力，守护住他们的性命。

　　哪怕，是不顾自己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