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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晚风拂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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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阿瑾已经无暇关心。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轻雨已坐上华贵的马车黯淡离场,妤烟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但不忘留下那足以摄魂夺魄的回眸一笑。司空玄想追上去,奈何却在这时旧疾发作,咳嗽地厉害,几乎站都站不稳。
而她自己。
则被身后的段晨风紧紧地扣住手臂,阻止她继续向着前方走去的步伐。那双暗沉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仿佛能把她吞没般令人窒息。
是夜,阿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闭上眼,脑中就会不停闪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那双张狂的眼睛,还有那些语气凶狠,但听到便能让她高兴一整天的话。
三师兄,什么时候能带我下山呀?
等你长大。
闯荡江湖呢?
等你长大。
还有还有,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小嫂嫂呢?
等你长大。
那……
他瞪她一眼,再问就把你丢进水里。
彼时她坐在他的肩头,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后,揪住他的头发,咿咿呀呀地再次重复这些没有逻辑的话,扰得他心烦意乱,却终究没有把她丢下。
他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等她长大。
等她长大,哪怕是忤逆师傅的旨意也会带她出山。从此两人结伴,行走江湖,她绞尽脑汁制药,他费尽心思下毒,逍遥痛快,誓要闯出个不输师傅的名声。
要是最后走不动了,就回到鬼谷,再将世上最美的姑娘掳回来给她做嫂嫂,将天下间最俊俏的公子捉过来给她当相公。
小阿瑾,师兄想的不错吧?
她的头点地如同小鸡啄米般迅速。
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萝卜头,连他身高的一半都没长到,拼命地踮起脚仰着头,也只能看到些穿透树叶的刺目阳光,那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她从未看得真切过。
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猜,会不会是像从前那般。嘴角坏坏地勾起,两只细长的眼睛故意眯成条缝,向下斜睨着她,流露出的气息让人始终捉摸不透。
等她长大呀。
她无比期望着。
可如今她已长大,一个人出山,一个人云游,一个人面对着山下的风起云涌,那个曾经承诺过要带她闯荡的少年,却再也寻不到了。
是不是世间的承诺,从来都是这样。于听者,惊涛骇浪,于说者,过眼云烟。
那个夜晚,阿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大多数她都没记住,只依稀记得,梦里似乎有一只大手,反复摩挲她略有些湿润的脸。
那双手粗粝地硌人,磨得她的脸现在还有些生疼。
“我想……我想去找他。”
她知道段晨风听得懂,因而更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落在她身上灼人的目光,依旧足够使她手脚发软。
“我要去找他!”
她不知是从哪儿生得的勇气,盯着他深邃的双眸坚定地说道。
两人视线在空中缠绕,丝丝缕缕,纠葛不清。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祁少城哗一声摇开折扇,翘起桃花眼冷笑道:“小美人儿,你可要想好。”
阿瑾咬着下唇,留下一道白痕,但雾气蒙蒙的眼眸仍旧紧盯着他,执意不肯收回目光。
“让她去。”一直没开口的人终于发话。
说出的却是让她去,而不是让你去。
阿瑾狠狠地敲敲脑袋,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关注这个,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小没良心。”
望着她跑出门的背影,祁少城将折扇丢在桌上,叠起双手躺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似为身旁的人鸣不平,又似为自己鸣不平。
是啊,多没良心。
段晨风倏地起身,也跟着走了出去。
祁少城挑着眼角,又冷冷地笑了声,有本事让她走,有本事别跟去!
司空玄并不难找,他每日都呆在相同的位置,以同样悲凉的眼神,望着相同的地方。可随着霜露的降临,他的身体似乎一天比一天差。
“三师兄,今天有没有好点?”
司空玄闭起眼,捂住嘴颤抖着身子,苍白的面容更是不显一点血色,半晌缓和过来后,才浅浅地弯动嘴角。
“阿瑾姑娘,在下真的不是你口中的三师兄。”
“你是!”
“在下不是。”
阿瑾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说你是你就是!”
接着又叹了声气,递给他一口瓷碗,“这汤是我特意请人熬的,对你的身体应该有些益处,三师兄你趁热喝。”
司空玄无可奈何地浅笑,从她手中接过碗,有些怔忡。
宫中的灵丹妙药、珍馐百味对他而言,本就是唾手可得,可从前再珍贵的东西,也不会比得上她今日的这份心意。
阿瑾察觉到他的异常,却不提醒他,反而跟他讲起了鬼谷里的人和事。
一直躲避世事的阿爹后来终于出关,肯见她了,虽然是几年一回,她已经很满足。
三爷爷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有回甚至失踪了三个月,但至今没人知道他去过何处。
鬼谷总体来说还是靠子衿一人撑着,他自从外面游历回来后,笑是笑得更温润,人却变得更加狡猾。
爱哭鬼子修也长成了个男子汉,不过那冲动的个性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单单是有勇无谋这一点,子衿就不知批了他多少回。
绿衣姐姐终于报了灭门之仇,虽然不能亲手斩杀仇人,但好歹今后不用再受仇恨的折磨。
“还有,原来绿衣姐姐是沈家庄的人,那个四侠之首沈煜是她的爹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认识。”
“还有还有,这个你肯定不知道。”她眨了眨眼,接着说道:“绿衣姐姐居然一直喜欢着子衿,那日在沈家庄,她直到生死关头都一直喊着他的名字。怎么样?三师兄你也没想到吧。”
他含笑着听她讲完,拿起碗一饮而尽。
阿瑾笑弯了眼睛,可转眼间又蒙上层抹不去的灰色,她小心翼翼地探头问道:“三师兄,是不是因为你的病,你才不肯认我?你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他刚想开口否认,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又似不忍,只道:“子墨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师妹。”
阿瑾撇撇嘴,还是高兴不起来,倍感失落地叹道:“如果我有祁少城那身医术就好了,这样三师兄你今后也不必日日受这病痛折磨。”
司空玄笑着摇摇头。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这样的反应,阿瑾说的口干舌燥,最后索性赌气般坐在他身旁,也是一言不发。
两人相对无言,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一股伤感的味道。
“阿瑾姑娘。”他突然唤她。
阿瑾咧开嘴脆生生应了声,可眼眸中的光彩随着他接下来的那句话一点点黯淡,直至消失不见。
“明日在下便会启程回齐国,往后只怕不能相见了。”
她低头掩饰住眼中的神色,嗫嚅道:“也不是不能见呀,三师兄你若是不方便来,我可以去找你的。”
司空玄拍了拍阿瑾的头,没有回话,而是拿起一直别在身上的玉笛,缓缓吹奏起来。
清脆的笛音响起,伴随着满袖长风,穿过落日的斜影。音律忽高忽低,聚散分合间,掩盖住所有的喧嚣,而剩下的,似乎是挥散不去的寂寞。
阿瑾看着他苍白面容上眼底的青翳,想起他每日在原地无穷无尽的等待,一个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突然就问出了口。
“三师兄,你是不是很想见她?”
笛声未停,但答案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哪怕是面对着自己,哪怕她帮他回忆那么多旧时人事,他也依旧是司空玄。而曾经的那个子墨,只在她身边时才能昙花一现。
笛音飘去的地方,是一处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凉亭,那在薄纱上翩然而动的身影,不知是亭中人的长舞,亦或仅仅是风的晃动。
“阿瑾姑娘。”
司空玄突然收回玉笛,出其不意地揽她入怀,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几个字,却还是让阿瑾羞红了脸,连头都不好意思抬。
她咬着唇,思考着要如何措辞回答他。却不料还未等她考虑清楚,身后的一股力道就将她拽了出来。
捏着胳腕的手劲极大,疼得她呲牙咧嘴。
“疼!”
那只手稍微放松了些,可仍是强硬地一拉,直让她撞入一道熟悉的怀里,淡淡的檀香瞬间萦绕在周围。
司空玄望着两道离去的身影,又想起段晨风那让他哭笑不得的眼神,眼中晦涩不清。
还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嗤笑一声,轻轻抚摸起笛身,不多时,悠扬的笛声再次飘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