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旧的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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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静下来看着太阳的余光一点点逃向西边天际，蓝天白云发灰失色成幼年时村里的黑白电视，腐朽了飞机尾巴织出的白绸子。这时，心中总会像盛放祖宗灵位的核桃木桌，古旧地掉漆。
孩童时的我曾嫌弃这方桌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红漆桌面被岁月侵蚀得满面疾疮，我总会用指甲一片一片的抠它翘起的皮。奶奶看见总会制止我说，这是它得了病，你可不能揭它的疤。那会我心里一定觉得这是奶奶骗小孩的伎俩，我也从不上当。直到奶奶讲了一个故事；
爷爷的父亲是一个铁匠，曾经为土匪造过枪。由于稍显富裕，去世后□□爷爷却成了批斗的对象，家里成分不好，生活贫苦，再加上背着□□的罪名没日夜地劳动，以至于还不到40岁的爷爷就落下了一身病。□□结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家里缺少劳动力，身为大女儿的姑姑充当长女如父的角色。姑姑一直是个异常勤奋的人，她包揽所有农活家务还得照顾两个弟弟，上学就成了姑姑唯一的乐趣。这个俗不可耐的乐趣俗到看惯了苦情剧的现代人都觉得无趣。上学的确是枯燥而无趣的，甚至可以放大成苦，可在当时缺衣少食的年代上学这东西不是苦，是GUCCI。它就像奢侈品更像妓女，没钱是不让你上的。姑姑喜欢读书，这让她忘却苦难对生活充满希望，这是姑姑对未来的信仰。这信仰是区别于人与物之间的屏障，这希望孱弱的龟缩在书本上。姑姑不愿意做一个被世事摆布的傀儡，她只是想揪住这一丝希望在当时也成了奢望。爷爷不止一次想让姑姑退学，每次姑姑都会更拼命地劳动让爷爷开不了口。一年一年姑姑坚持了下来，可随着两个弟弟渐渐长大，开销一年一年增加，收入却一年一年贫乏。改革开放的光辉照耀这穷乡僻壤始终慢了几年，爷爷奶奶也终究是重男轻女根深蒂固的一代人，姑姑考上了当时比登天还难的大学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家里少不了这个劳动力更养不起一个大学生，姑姑终究是退学了。
姑姑心里清楚家里的情况，可姑姑还是会跟爷爷哭闹，因为姑姑需要把心里的不甘发泄出来，用眼泪把燃起来的希望熄灭，用怒气让苦出来的桥梁崩裂。我甚至可以想象姑姑流干眼泪后心如死灰躺在炕上发呆的样子，或者歇斯底里地嘶吼，或者透骨酸心地抽泣……总之，这一切都是难以承受的，我不忍看到这样的悲痛，我庆幸我当时还未出生。
那段日子家里一定很难熬，奶奶说姑姑的哭闹最终让气急败坏的爷爷挥了一巴掌，姑姑撞上了那张核桃木方桌，朱红色的方桌磕破了姑姑也被姑姑蹭破了皮，它倒是公平，还了姑姑一个公道。
小时候听到这里我会埋怨已经记不起模样爷爷，那位打完人自己蹲在自留地里偷偷哭泣的老人，那位被世事牵着鼻子无能为力满心自责的父亲。他把一辈子交给了黄土地，黄土也没有给他衣食无忧，还逼他当了个不称职的父亲。无奈的是他最终还得埋身这黄土地。
为了让姑姑死心爷爷为姑姑在邻乡找了婆家，婆家人不富裕但对姑姑不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嫁过去后姑姑被安排在一所小学代课，每天上完课姑姑还连忙赶回家下地劳动，很快姑姑的勤劳在村子里传开让婆家人心里高兴，姑姑和姑父的感情也越来越浓。不久，姑姑怀孕了，生下了我的表哥。这无疑让姑姑对生活又重燃希望，为此姑姑还特意给祖宗牌位前上了香。为了照顾表哥姑姑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回家相夫教子，接着第二年姑姑又生了个女儿，我的表姐，在这两年里姑姑下地劳动的频率少了，姑姑的婆婆意见也就大了。人就是这样，每次考试考50分的学生考了60分会被夸奖，而每次100分的学生考90分却是批评，生活就是这么不近人情。
姑姑是骄傲的，她的骄傲让她没坐完月子就下地劳动。她不让人看扁，只好自己累瘫。每天摸着黑下地，摸着黑回家，她们家地里的庄稼总是长得最旺，她把家的饭菜也总是做得最香，她为了给子女一个好的环境情愿自己多吃苦。她从不怕苦，她要为儿女苦出一条出路。
我小时候放暑假寒假都长住姑姑家，这让我对姑姑打心里敬佩。每天早上姑姑天刚亮就下地劳动，然后回家给我们做早饭。姑姑和时间赛跑，我和哥哥姐姐做兔子呼呼睡觉。姑姑喊我们起床吃饭不见动静便拿着笤帚过来一边扯我们的被子一边喊道，不起来我朝屁股上打了。我们都使着脾气朝被窝里钻回应姑姑的是三声——我不饿。姑姑生气吼道，不饿你们也给我起来，坐着看我吃。如果我们还不起来姑姑通常会杀鸡儆猴照着哥哥的屁股上狠狠抽上一笤帚，好长一段日子哥哥的惨叫就好像部队的口哨，听到惨叫声我们都整齐地一咕噜爬起来。有时候见姑姑真生气了哥哥就厚着脸皮说，你打得太轻了没感觉。明天多用点劲打重点我就起来快了。通常这么一说姑姑就气消了，骂道，看你们几个货。
姑姑是坚强的，她坚强到让我以为她除了生气就是笑，自我记事以来我从未见过姑姑有悲伤抑郁的情绪。她时时刻刻都是正能量，包括骂人的时候都斗志激昂。直到表姐出嫁那天我才看到了那个坚强的大女人柔弱的一面。
自打表姐毕业后姑姑就张罗亲戚朋友为表姐找对象，表姐长得漂亮学历高自然眼光也不低，介绍的对象没有交往几天表姐总会挑出好多毛病。眼看表姐年龄越来越大姑姑也越来越着急。终于，这时候一个亲戚为表姐介绍了一个男孩各方面都挺不错，和表姐也挺合拍。两人交往了半年相互都挺满意姑姑便想赶快将这门婚事给定下来，表姐反对嫌交往时间短太仓促，姑姑不由分说将这门亲事给定了。到了结婚那段时间表姐情绪一直不高，姑姑看在眼里也后悔自己逼得太紧暗暗自责。结婚当天，表姐抱着姑姑哭花了妆，姑姑抹着眼泪说，行了，哭什么哭，记着当人家媳妇儿了以后就要听人家话，别让外人说我教出的女子没教养……还想再严厉地训斥几句，可姑姑自己却难过地泣不成声。
我们当地习俗结婚这一天女方父母是不去男方家里的。下午，我吃完酒席回到了姑姑家，姑姑靠在炕头上眼睛红肿，她一天都没怎么动，那神情憔悴地让人心疼。见我回来了，姑姑赶忙拉着我问表姐这一天高不高兴？我翻出手机里拍的视频让姑姑看，姑姑注视着视频里表姐的一举一动，婆家人对表姐满意的神情，搞笑的司仪逗乐客人的笑声，毛躁的女婿为表姐戴戒指时不知道跪哪条腿的窘迫表情…姑姑终于笑了，还不忘骂道，看我这傻了吧唧的女婿磕头那两下都毛毛躁躁的不正经。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总是会被命运捉弄，姑姑当初被爷爷安排了命运她又转过身安排了自己女儿的命运，她不怪爷爷也知道表姐不会怪她，有人为你操心总是好的，能被安排的命运也绝不会差。
不知何时星星已经挤满了天，我想姑姑这个时间一定才从地里忙完，或者拖着劳作一天的疲惫身子正匆忙往回赶，或者洗了洗手正准备做饭。我拨通了电话，喂！姑，你在干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大嗓门道，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收拾做饭……我哈哈笑个不停。姑姑骂道，傻笑个啥，你在外头给我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心情舒畅。
那一张核桃木桌还健在，它只是孤零零躺在我家后院的杂物间。每逢过年它还是会和爷爷一样被请回家，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盛放祖宗灵位。我找过那道伤过人心的疤，奶奶告诉我爷爷去世前姑姑重新刷了漆，我心情舒畅。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古旧的疤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