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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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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走了一日一夜,到寨中,又是天色向晚。
寨子依山而上,山间嬉闹的孩子见了他,纷纷围上来,又是叫哥哥,又是问个不住,喜得好像过年一般。大人只远远看着,窃窃私语。
有寨中掌祭长老的亲信,一见这光景变了脸色,匆匆转身禀报去了。
紫胤住在西边青崖上,穿桑林,过小溪,有一片竹篱围的小院。
去岁冬末,陵越曾深夜上山,为师父献来兽骨和一束药材。
几个寨子的掌祭长老一直怀疑苏苏的身份,当师父的担心,徒儿让人押到神前责问,别时有话,以后不许再来。
这天傍晚,紫胤又听见足音,和篱门吱呀。
陵越半跪在竹帘外头,抚肩而礼,唤他师父。他心中所求,紫胤已经知晓。
他走到小院中,目光落向陵越眉心的伤,看了许久,才说,我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陵越抬头,惊讶,又喜悦。
师父却说,从今以后,陵越与苏苏,再不相见。
陵越坐在石阶上。师父已走远了。
他和苏苏说好的,三天后回去接他。那是他们的第一个约定。他想着苏苏得到他的许诺,安心睡去的样子。
怔了一会,才看见身畔,有一丛狗尾草,已是枯黄了。他拔下一捧,摘去枯叶,只留下长长的,毛茸茸的草穗。
三根狗尾草并在一块,搭过来,又搭过去,编到草穗就不编了,两根草穗是耳朵,余下一根绕上去,打个结。又取了三根,搭过来,再搭过去。
陵越就这么,编了一对草兔子。是黄兔子。
初夏的时候,陵越给苏苏编过一对绿兔子,两人一人手里举一只,晃来晃去,演过一个狩猎人捉到小兔子的故事。
小兔子说,哥哥,怎么不捉我了?
狩猎人说,因为小兔子长得好看。
那你怎么不带我回家?
因为小兔子是自由自在的。
我还能见到你么?
能的。
你还能认出我么?
能的。
下次,你来捉住我,好不好?
我会捉住你,再放了你。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
等小兔子想回家了,我就带你回家。
陵越忆起那时,两人坐在湖边,苏苏曾依偎在他怀里,一字一句编台词,说得不好,又要重来,他低头,笑了笑。
他站起来,穿过堂屋,绕过竹屏,走到他住过的那间小屋,推开门。
诸般物事,悉如旧时,想是师父常来打扫。他把那对草兔子,摆在书案上。
四下里看了看,墙上挂了一只羊头骨,那是他头一回出猎,打到的第一只猎物,他走过去,端详一会,把它摘下,藏入木箱。
师父答应了收苏苏为徒,这间小屋,以后就是苏苏的了,他怕羊头骨吓着苏苏。
角落里有一面铜镜,他俯身,在上头呵了一口气,抬袖,把它擦得更亮,苏苏的湖心小岛上没有铜镜,他那么好看,自己却从不知道。
纸笔,灯烛,杯碟,还有梳子,帕子,件件放到和小岛上的小屋里一样的地方,他看得出,苏苏不怎么喜欢那间小屋,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这里,但他知道,苏苏来了,一定想家。
他铺好被褥,想着苏苏睡在这里的样子,在床畔闭目小坐了一会,就起身走出屋子,轻阖上门,像是怕吵醒屋中的人。
夜色方合,竹篱外,是漫漫火光。
上山时,陵越就知道,有人不远不近跟着他,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这时,小院外头火把烈烈,一百支箭已搭上弓弦。
掌祭长老派了亲信,是来问个明白的。知而不报,是欺蔽神明,论罪,当有万箭加身。
这是师父的小院,无人敢闯,可是,陵越走了出去。
他不能让苏苏以后的家,染上血和火的味道。
紫胤是为了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
他听师父的师父讲过,不知是族中第几位族长,曾在水边许下一愿,她和丈夫,向河水献上了眉心之血,祈求灵河为族人化生一位贤明的新主。
许愿之后,两人在神前饮鸩,执手相拥而终。十个月后,小小的族长就从水中出生。
紫胤站在女娲石像下,他说化生之法,是要以命抵命的。如今这两个孩子成了夫妻,眉心又刺下了血痕,心愿已许,只怕这一愿,会耗尽他们的命数。
紫胤携来了陵越的弓,狩猎人的弓,是日夜不离身的,除了死亡。他让休宁把这柄弓交给苏苏。
休宁明白,紫胤是想苏苏以为陵越死了,也好断了念头,他们不再是夫妻,这化生之法,就算破了。可是,苏苏明白么?
陵越走后,苏苏不再说一句话,也不肯吃一口东西。
早上,他穿成一个小小的狩猎人模样,在屋后练射箭。他不舍得再朝稻草人射箭了。
稻草人,是陵越哥哥扎的。它的肩上,臂上,腿上都受过伤,有几处稻草断了,绽出来,成了合不拢的伤口,稻草人一定很疼。
苏苏扶它倚在篱边,搂住它的身子,不出声的和它说话,他说稻草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会疼的,以后,我再不向你射箭了。你要忍住疼,等陵越哥哥回来,把你的伤口补好,你就不疼了。陵越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小树和小草,也会疼的。
苏苏想起干草垛来。
陵越和苏苏比过一回射箭。陵越发出一支箭,插在干草垛上,苏苏瞄准了那支箭,十发之内,若把它打下来,就算是胜了。
苏苏连发九箭,手都疼了,可连那支箭的影子也没中。末一发,陵越扶住他的臂,握住他的手,挽弓,弦一振,怦,头一支箭应声而落,这一支箭,就稳稳嵌在了干草垛里。
陵越从身后,把苏苏横抱起来,他说这一回,是苏苏胜了,苏苏想要什么奖赏?
苏苏什么都不想要,他只说,陵越哥哥,迟一日走,好不好?
如今,苏苏一日一日,把陵越留下的箭标在垛上,他的箭,十支里已有三支,或四支,能落在它边上了。他想,等陵越哥哥回来,他定要一支打一支,把十支箭都射落了,这样,陵越哥哥,就能永远留下了。
苏苏记得,陵越走的时候,是天色将暮。
他每天,一见日头偏西,就立在湖边望。
记得那座小竹桥,是陵越哥哥蒙了他的眼睛,又打开,才有的。苏苏等不见陵越,也把手捂住眼睛,数十个数,放下,又数一百个数,才放下,又数了五百个数,才一点点睁开眼睛。可小竹桥上,还是空空的。
湖上打桨的人回舟了,水鸟飞入芦蒲丛里。山上打柴的人吆喝开了暮归调子,一山的云和树都静下来。
隔岸的市集上,青的红的都落去,族人肩上负了筐,背了孩子,一眨眼,就散去无踪。
一檐一檐炊烟升起,一窗一窗灯亮起,一湖的风起,一天的星子挂起。
入夜时,苏苏褪尽了衣裳,在白狐裘里裹好,抱住陵越哥哥的箭睡在床里,他盼和成婚那夜一样,一觉醒来,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就躺在身边。
可是,他整夜都睡不稳,心中很是恼自己,因为他知道,不好好睡下,陵越哥哥是不会来的。
巫女有一天蒸了一小碟又白又香的菱角糕,捧到苏苏面前,连劝,带哄,又吓。
她说苏苏不吃饭,等陵越哥哥回来,就不美了。
她说这样下去,陵越哥哥也不吃饭了,苏苏心里疼不疼?
好说歹说,苏苏终于在菱角糕上咬了一小口,嚼了半天才肯咽,只因好久没吃东西,才咽下去,又呛了出来。
巫女忙了好一阵,递帕子,端水,拍背,抚心口,苏苏喝了水,又咬了一小口菱角糕,又嚼了半天,就这么,好容易咽下了半块。
一抬头,休宁恰扶在门边望他,手中执了一柄弓,陵越的弓。
从前,母亲,是苏苏最想见的人,他每一次飞出小屋,扑上去一迭声唤她,她都要责他,这么大了,还不知礼。
可这一回,苏苏没动。
他盯住母亲手中的弓,看了一会。低下眸子,一口,又一口,缓缓,把余下的半块菱角糕吃完了。
他走到母亲近前,在她膝边跪下,抬手,向弓上抚过,身子,倚上去,脸,挨在冰凉的弓面,那是陵越哥哥的手握过的,挨住它,就像挨住了他手上的伤,和疼。
有水打在苏苏手上,是母亲的泪。休宁蹲在苏苏面前,抚他的脸,和他说话,苏苏一句也听不进。
他站起身,抱了陵越的弓,爬上床榻,落下帐幔,把这柄弓和陵越留下的箭,并放在枕上。弓和箭,终于又在一起了。
他侧卧在旁边,伸手揽住它们,蜷起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湖水沉沉的,小岛上寂寂的,苏苏坐起来,撩开小帐,外头已是深夜。他轻轻下床,又把小帐拢好。
屋角有一只木箱,他揭开,上头是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衿前缀银线,裾边系白羽,只在成婚那夜,祭祀女娲神时穿过一回。苏苏换上了它。
又把陵越哥哥为他打的弓箭,背在了背上。
脚上的伤还未好,一到夜里肿得厉害,他忍住疼,踏上靴子,迈过小屋的门槛,头几步,好像踩在冰上,火上,也不知是凉是烫。
苏苏没有迟疑,阖上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在湖边停下,月亮照在水上,他也向湖水看了一看,俯身,掬起一捧水,抹了把脸,采来一束青萝,照水,把长发挽住了。
走到小竹桥边,苏苏整了整肩上弓箭,扶栏,一步一步踏过去。
他独个去看白鹿,一路步子轻快如飞。
白鹿在草上浅眠,半卧了身子,头挽在身侧,听见足音,立时抬头四望,眸子亮亮的,耳朵尖尖的,一看是苏苏悄打开木栏,轻朝它走来,它又卧下去,把头挨在草上,抻了抻后蹄。
苏苏在白鹿身边半跪下,一只手抚在它头上,从颈,到脊背,小心抚了抚它的茸,白鹿合目打盹,耳朵仍竖起来。
苏苏摸了摸鹿角,枕在了白鹿的背上,一天星子明明灭灭,看得他眼花。
他说白鹿白鹿,陵越哥哥住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见他一面,好不好?
苏苏好几天没说话,嗓子哑了,白鹿动了动耳朵,它想告诉苏苏,陵越走的时候,也来看过它。
他问它可是想家了,他说,你再陪苏苏几日,等我接苏苏住到师父家,就放你回草原上,可好?
白鹿的脊背,又厚又暖,苏苏倚住,以为它睡了,他看着天空,轻轻和白鹿说话。
你说,陵越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去草原上了。你也带苏苏去草原上,好不好?
陵越哥哥,是很想苏苏的,想的时候,日里盼天黑,夜里又盼天亮,吃不下,睡不稳,总想去望,又不知往什么地方望,心里,可不好受了。
苏苏见了陵越哥哥,只和他说一句话就回来,以后再不缠他,也再不离开小岛了。
苏苏要和陵越哥哥说,以后再也不要想苏苏了,陵越哥哥不想苏苏,苏苏也不想陵越哥哥,心里就不会难受了。
他的嗓子更哑,天上的星子,一点一点散开,模糊了,眼睛里凉凉的,像结了层冰,他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他怕冰化成水,淹没了眼睛,就看不见星子了。
可眼皮渐渐撑不住,这么多天来,苏苏头一回觉得困。他在白鹿身边慢慢睡去,这一觉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