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九点四十五分的浴巾 ...
-
九点四十五分的浴巾
冰箱打开。
暗黄的冰箱灯在瞳孔里急速扩大，一双手抓起了易拉罐。
冰箱合上。
不剩一点光亮。
光到底在这座房子里怎样移动呢？她踢开易拉罐和烟蒂，露出半掌大的下水口。拉开水闸，虚弱的水柱从老式水管里应声而下，地下的烟头被浇得软涨，泡得发黄，反涌着扑向垢渍光滑的下水口。游向城市里最鱼龙混杂的水道。五分钟，她旋上阀门。
浴巾裹住她柔软的胸脯和肚腩上的细肉。
从盥洗室里踏出来的时候，九点四十五分。
依旧是满屋的黑色。
浴巾从她身体上婆娑而下。
她的左脚抬起又放下，然后右脚抬起又放下，左边和右边，暗扣死死咬住。一件连衣裙从上而下之后，她的脚离开了浴巾。
“吱呀吱呀”的铁门喑哑的声响，一束密不透风的光逃进了屋子里，鞋跟摔上了门。于是更加的密不透风。
浴巾贴在地上，躺在灰尘里，它并不觉得无所适从。
昨天它小心翼翼的呆在床脚，仍旧摆脱不了回到地板上的命运，不是它的主人那双圆润的脚掌，不是染满蔻丹的指尖，男人圆滚滚的肚皮压在它身上，然后一双粗短的手将它扯了去，转而压上它主人的柔软的胸脯和有些细肉的肚腩，每当这样的夜晚它边很难入睡，还好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那个油光发亮的脑门响起鼾声之后，她从床垫里爬出来，赤脚踩在那些浴巾曾躺过的地方，走到它身边。
它又回到了她柔软的身体上。那个让许多人无法抗拒的身体，它多么贪恋留在她身上的时光啊。
九点四十五分，指针被浴巾粘稠的故事粘住了么。
对了，忘了告诉你，它是桃红色的。
尽管他长长久久的呆在黑暗中，但每当昏黄的冰箱灯亮起来的时候，它总是被提醒，它是一条美丽的浴巾，它的身体是招人最喜欢的颜色。
浴巾上的水渍尖尖要挤入那堆灰尘了，口红和发丝和香粉和胭脂，它们的流动方式和那件透着娇媚阴柔的连衣裙别无二致的自上而下。
但那并不妨碍反重力物质的存在。
比如男人的味道，女人的味道，钱的味道。
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
她回到这个城市，百转千折的找到那个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她坐着颠簸的六联大巴，额前的发丝和衬衫的前襟都写着风尘仆仆，等来的只是眼前这个女人衣衫不整的开门之后，静静地看着她或悲或怒，忽而仇恨忽而软弱的脸，笑了。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又怎么样呢？”
阿娇靠在红木椅子上斜看她，虚掩的房门内内还有稍哑的男声“阿娇——怎么了？”阿娇拿冰凉又腻味的眼神盯住她，“没什么，新来的妞。”
她的眼眶再红起来，对面坐着的女人任何一句话对她都起着毁灭的作用。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生活的一声刺耳尖叫，尖叫过后一场绮梦留下的疏忽。
阿娇像是看穿她，“你别忘了，你也是这么来的。”
阿娇啊阿娇。
阿娇说：“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我用体力换取生存，他们来，我欢迎，他们走，我不送。和那些坐办公室的跑腿的搬砖的端盘的，没什么不同。”
阿娇说：“当初你说你要回家，不认我这个妈，可是你的家在哪里呢？连我也不晓得，最后听说你去了一个老实人家，姓谢吗？可是啊，你为什么又来找我呢？阿回啊，你忘了吗，只要你再踏进我的门，哪怕就为了一分钱，也是要做和我一样的事的，阿回。”
“阿回，你考虑好了吗？”
“阿回，只要开始了，你再没有家了。”
“阿回，这一次，你可能就回不了头了。”
她紧紧抓住上衣的下摆，前襟上的皱褶有手心慌张的冷汗。
那件衣服直到被脱掉，还是皱着的。
那个时候，她十九岁。
一个轻而易举又掷地有声的年龄，泛黄的衬衫委地无声，却化作阿回梦里日日夜夜的叹息。
她的第一个恩客，很年轻，年轻得横冲直撞，不断叫着他，阿回阿回，她的头脑却像是被这两个字泼醒了，越发清明，她捏住自己大腿外侧的肉，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如此的讽刺。
阿回啊，你想回到哪里？
不管你怎么想，你还是回到了这里，终于。
那天晚上之后，她忘记了怎么样让喝到肚子里的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爬起来，围上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浴巾，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中也不敢看自己狼藉不堪的身体。
她踉跄的跑向浴室，黑暗中颤巍巍的手一次次试图扳开水闸，最后她跪在地上，冷水浇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上。
她把□□留在人间，她的灵魂早就升天了。
欲望啊，地狱啊。
很久之后，当她轻车熟路的走进旅馆，民宿，酒家，踏进各色浴池，澡堂，盥洗室，她终于明白原来年轻的好处就是可以不去考虑不再年轻的坏处。
她最后还是没有记住她的第一号先生的脸。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走了。
她归置好自己用过的东西，除了那位一觉不知要睡多久的先生之外，一切，和他来时没有什么两样。嗯，一场绮梦，一声尖叫。
还有，那条浴巾，是桃红色的。
也是桃红色的。
到底是它和那条浴巾一样呢，还是那条浴巾和它一样呢？
总之，她拿到了第一笔钱。
阿娇笑着挂掉第一号先生的电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更是暧昧，“客人说很满意，给价很高，我抽百分之三十，没意见吧？”
阿回只是看着她笑，摇了摇头。
没意见，我没意见，林凤娇，这是我欠你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欠你的，终究要还。
那一沓钱放在她手上的时候，阿娇攥住她接过钱的手：“阿回啊，好好记住这个滋味，记住了它，你将来的路，会越走越宽的。”
生活是独木桥，堕落才是阳关大道。
她这回笑了，是啊，以后她要拿这一沓沓钱，一件件脱掉的衣服，去换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去换一件件用来被脱掉的衣服，还有浴巾，用来裹住她肮脏、已经被撕烂的灵魂。
她站在巨大的货架前，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林林总总，选择很多，但她来来回回，还是只拿起一条桃红色的浴巾，放弃了一堵墙的斑斓。
对，哪有那么多被逼无奈。路都是自己选的。
它就是那条浴巾。
是百转千回里的一意孤行。
阿回，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百转千回的尘世里，独独挑中了一意孤行的命运。
从此再无返还之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九点四十五分的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