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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道门庭进叔说意淫 ...

  •   夜雨初歇,天未尽晴。清晨的柔光本可普照大地,使万物苏醒,可天上那滚滚乌云,排山倒海地阻挠着它,半处残光不露地兀自向北疾行。成百上千亩的土埂隔着田亩井井有条,经过一夜的洗涤,嫩植芜绿,初露生机,真个新土清晰!若唐朝的李太白看到此等情景,必能随口造得一句:“兴亡总有民常在,帝构龙基亘古绵。”,杜甫也把不准来一首:“固有万顷肥花田,我自寂寞养残生。”,这句算得是中庸的,李煜的词便会更加悲伤:“而今死去犹再生,何须愁?他年吾死如残风,与水东流。”
      这般景象在皖鄂的交界地张家塝,是个丁点的小村落,属湖北罗田县境内。此处与西边的镇上只一水之隔,村里皆为佃农,都是为镇上的地主干活的。
      一大早,江面上摇过一支商船,临近张家塝停了下来,船上走下七八个贩卖枣子的商人,一个个的看似年纪不大,最大的也只有二十来岁,最小的伴童也才十二三。这伙人一下了船便雇了一辆骡车,将两筐枣子装定之后,绕到镇上吆喝了一阵,换得几个铜钱,紧接着便渡船回了张家塝。一行人直来到一座门宅方止。
      从中走出一人上去拍门环,只听院中的人隔着门说道:“谁啊?”
      门外人道:“凡有油水处,我皆能来捞。”
      门内人再问:“兄台哪里发财?”
      门外人应道:“夺金济贫!”
      门内人笑问:“可有十足真金?”叫门那人名叫关正轩,抹了抹额上板寸,顿时愣了,这前面两句本是自家门庭的暗语,“夺金”的“金”字本是金田义军的含义,语意是专门做断人后路的门当,往常只顾回复“夺金济贫”,二话不多说,大门自会敞开,今日怎地又多问一嘴?”
      只见关正轩身后那孩子迈步上前,对着木门笑道:“真金没有,却有一块陈年老玉,伴一个‘大红人儿’。”,“陈年老玉”是指陈玉成,“大红人”自然是洪仁发,只将“发”字在前,“洪仁”在后读起,自成了这般。
      陈洪二人被绑在车上,草帘蔽着,听到他们如此对话,自然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尚未入清廷之手,如有机会,或能从他们手中逃出。
      门内人似乎有些不快,说道:“若无真金,勿入斯门!”
      “呸!”那孩子骂道:“老爷子不在,二当家便做了主儿?你小子难道吃了狗胆不成?”
      “咯吱”一响,木门左右闪开,奔出一个满面堆笑的老叔,身着一件圆领盘口的破“抹布”衫,本质是白,却恶得泛黄;双脚提了一双千层底北京布鞋,本质是黑,却油得反亮,这一身行头殊不知几年未加更换。这老叔面容且嫩,略驼背,来到那小子面前,堆笑道:“老爷子回府,我哪敢造次?若换了别人无十足真金,哎!我懒得开门。”听这人的口音属北方,但却是一口发育未熟之音,满不与这老成的长相般配。原来这人名为李进喜,直隶河间府人,方年二十五,只因稍有丝秃顶、背脊微佝,活像一宫里太监,可这里的人都叫他进叔,人未老,名先老,实属敬称。
      他自小躲避捻子战乱,背井离乡,父母亦痨病而亡,因他善解人意,生性圆滑,不忍他受世道颠簸,出自怜悯之心,茶围场子的老板将他领到罗庄门下当使唤小子,随罗公的儿子启天无一日不嬉耍游荡,自罗启天办团练时就随左右,故成了这里二当家。
      那这里是何处?罗启天又是何人?原来这里是早年罗庄一个庄客的乡下闲余之宅,自罗公被金田义军收缴了房产,无处可归,这名庄客为报罗公知遇之恩,故将罗公父子请到此处,径自到外省做买卖营生。故罗公也在此度了晚年,只留下一子启天。而那个庄客却因为朝廷造了当十当百的钱,货物膨胀,赔了个一败涂地,从洋行贷的几万元更无力偿还,一恨之下,便自缢了。
      现如今这宅院当中少说也有二三十间住户,除了这些还有一座十亩地的操练场,却少有绿植,这架势在乡里也算不小的门庭,故启天将这里命名为“罗庄”。可早年罗公在世时并不如此,这里只厢房两间伴一主厅,连庖厨也无。近些年罗启天操办团练,手中也没几个钱,尽是队伍里那些中农子弟积钱来建造、修葺房舍,他们平日里吃住俱在于此,一年半载也无人来管,生活倒也快活。
      这四五十人的队伍中为首的则是罗启天,便是刚刚那个孩子。若论他长相,罗家世代俊秀,你说他如何?但论才情,乾隆嘉庆年间倒也出过几个举,但都是以诗、策中的。现今的“启”字辈,便不学无术了起来。那到底是有是无?要看日后如何了。
      罗启天道:“什么真金白银也抵不过红人儿携美玉。”李进喜知道这个当家的爱吹牛皮,好大喜功,这红人美玉什么的无非又是谁家小姐被掳了来,不然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欣喜异常?当下也没在乎,急将弟兄们往里请,留下自己在后头合了庄门。
      待进了庄院前身的操练场石椅坐定,李进喜为当家的递了大碗水,问道:“这车上的劳什子生得几分艳丽?比之先前的珍儿如何?”罗启天刚进了些水,怪声怪气地说道:“合计着我只能□□小姐不是?”昨晚在船上知晓事态原由的人不禁都笑了,未能随船的,也都和李进喜想得一样,还不是拐了哪家女人,不然拉车作甚?李进喜不解其意,于是想得更歪了一层,道:“老爷子难道对丫头片子玩腻了?莫不找了个妇人来?待我一看!”掀开草帘,猛然一怔:“呃!两个老爷们,什么人?”
      罗启天将碗搁了,起身道:“这便是陈年老玉、大红人儿!你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狠角色吧?说出来吓你一跳。”
      原来在武昌,太平军正和清兵打得火热,李少荃以连环雷炸断太平军双翼,导致太平军溃散。英王和安王沿江逃窜,却被罗启天等人冒做友军一举骗上船给擒了住,至此,方有今日的事情。
      李进喜转头问兄弟们,“是哪个官老爷面前的红人、玉在哪?你们劫了清廷的人?”顿时有些慌了,心想:“哎呦……断财路怎能和朝廷作对啊?要不得、要不得,赶快放人赔礼道歉。”
      那个关正轩铁胸铜腕,长辫子绕脖颈两圈,脑门的头发已有一寸未收拾,这里唯一会点真功夫的人,昨夜也随了罗启天入船,说道:“嘿!进叔居然猜不透这含义。罗老爷子昨晚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千军万马中不费吹灰取了四眼狗与洪老大,清廷都不知花了多少物资人力也奈何不了这二人,前儿老爷子显了神通,教大家以后的金银珠宝享用不尽了,兄弟们如有福气,或许还能混进绿营军成为正编呢。”
      “谁?”李进喜对这二人的绰号似乎耳熟,又问:“就是英王陈玉成、安王洪仁发?”
      罗启天道:“可不是?若不是我一时尿急,到船口解决,还真错过了这场仗!眼见一群伪清军被清廷拼命追杀,一路只护着二人,想来定是头脑,一打听,哼,居然还真他妈是值钱物件!”
      李进喜一听,激动得磨拳擦掌,乐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因穷日子过够了,终于可凭这二人来发财,一想到以后自己身家富裕了,急得在地上直打转转。
      但听关正轩笑道:“进叔还不去备酒肉来作喜?”
      “喳,喳!”李进喜一兴急,嘴里糊涂地扮了太监,但想来自己身上无钱,哪里能供应得起?众人且依了罗启天的语,凑了些个铜钱,勉强能吃点好的来庆祝。罗启天特意嘱咐道:“这俩人得好生管待,万一饿死了,行家就不会买了。”李进喜哪敢不服从?即刻先将陈洪二人藏于地窖,好吃好喝喂着,铺了一斤棉被,以防着凉,上下打理,伺候如宾。
      这些人在当夜聚集在操练场吃喝,宰了二十只鸡鸭,烤了一腔大狗,饮着米酒,罗启天极不胜酒力,微晕之下,遥望东边那轮明月,洁净如洗,本想借此良辰吟唱一曲,可这心中词穷,是以高尚的节操似月,还是以美人无暇似月才好?众人见他独个沉吟,想来又要有些新鲜词儿来即兴,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半晌,也没见他从嘴里蹦出个字来。
      李进喜低声细语地对旁人道:“老爷子又思春了,瞧瞧这副缠绵样儿,啧啧,咱大伙也得快些找个大奶奶来主持内务了,光咱这些穷小子饥一顿、饱一顿,马虎得连皂角粉都能当盐面儿吃。”
      关正轩道:“依老爷子这性儿,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该与他寻个何等人家的女儿?”李进喜道:“你的意思是说老爷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淫人?这个我可不赞同。”
      关正轩有点一筹莫展,也低声说道:“不是我说老爷子坏话,自从咱大伙随他操办团练,也有个几年光阴。说好听的叫团练,一腔热血;说白了,那还不是聚一起凑趣挥霍时日?你看看咱这些兄弟,哪个像能吃苦做正事的?这倒也罢,可现下大伙连吃饭都是问题,而他居然一直想着女人,每次得手来的钱财多半都被他花在女人身上,有的兄弟甚至连个子儿都没享受过,——除了这个缺点,我还是看好老爷子为人的!不然何必与他到如今——但话说回来,谈到这个‘淫’字,老爷子他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大淫人儿!”
      李进喜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肺腑言语,我也何尝不这么想?但没有老爷子,也便没有我,无论他怎样,我也不会舍他——不过话也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得改改,甚么叫‘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老爷子不是那种人,但恰恰相反,叫:‘恨不得天下美女供我终身之怜爱’,这句话才适合咱家老爷子才是!”
      关正轩道:“那还不一个意思?”
      李进喜道:“小轩子,这你可外行了吧?这两句话看似相同,却有天地之差——此‘天下美女’乃集修身养性、处世悠婉;贤而昭阳、惠而持家;冰雪聪慧、琴书皆鸣;艳中有娇、娇而不腻;可无倾城之色、必存倾世之心——而彼‘天下美女’是纯粹的,无论烟街柳巷、班阁妓馆但凡有稍许姿色者皆可谓之为美人儿——而此‘怜爱’乃意而不淫,彼‘趣兴’那才叫淫而不意呢!”
      “你都给我搞糊涂了。你四个字四个字地说,我瞧那意思就是所有美女各有不同、一个比一个新鲜。”关正轩道:“淫而不意,意而不淫可就彻底捋不清了。那些女的就算全归你所怜爱,怎么能叫意而不淫呢?”
      李进喜道:“只此可心领神会,言语如何能擅通?你若不是性情中人,恐这辈子也难以体会。”说着,眯眯着眼,摇头晃脑,似乎正在意淫着美女如云、受吾万般怜爱的情形。可李进喜这般俗人哪里能够入得那般“正题”?不觉裆下已微微湿润,亦入了凡尘。
      关正轩心想,这老小子何时能讲出这般虚无缥缈的语句,也未免太洞悉人情了吧?估摸着,都是老爷子教给他的。
      “里面人听着!丢下手里一切棍棒,老实出来,不然,开洗了!”这庄外先前静得厉害,不闻半丝风声,一时间高调唱起,令庄内人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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