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漓月下沙》舞夜落婳

47、金屋藏娇

　　下了船，脚底轻飘，晃了这么久，一时有些站立不稳。码头迎客的人群中，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幸灾乐祸的笑着看我，“还未见到我家王爷，就心虚害怕了？”
　　“未做亏心事，有何惧。”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微的欢快，竟是怀念起与他斗智斗勇拌嘴的时日了。
　　“我在这岸上等了三日，才算等到了，当真害怕你不来这一趟，害我们平白跟着受气。”他看了一眼姝儿接着道，“怎么几月不见，倒连丫头都换了。”
　　“阿姝，给周将军见礼。”我这般吩咐，说话间行李已被放上了马车。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沾着王爷的光，混个小武官，楼主这般说，可是存心臊我。”他是当真十分不好意思，脸上竟有几分微红。我心里大快，明明就是个薄脸皮的，非要与我斗嘴。
　　马车行驶在足可并八车的大路上，沿街叫卖的吆喝声声声入耳，周允便跟我讲着这扬州城的百般好。
　　车马最后停在了一座名唤“琉璃园”的宅子前，高耸的门楼配着两只凶神恶煞的石狮子显得格外庄严。我下了车，随着周允一路往内，直感慨造园者的鬼斧神工。
　　“瞧来你家王爷是预备在此处安家了，这宅邸置办的竟比京中的王府还豪奢百倍。”我顺手摸了摸百转千回的廊道之上栩栩如生的祥云浮雕。
　　“这扬州城中，什么都不缺，尤其是这些雕栏画栋的园子，堪堪一数便是成百上千，每年衰败的盐商数不胜数，这修葺的宅子最终还不是落到朝廷手里了。扬州城可真真当得起富甲天下四个字了。”周允引着我穿过走马楼，又行了几道回廊，进了一个院落，绿石镶刻的三字“碧玉楼”在阳光下正闪着柔和的光。
　　“王爷的寝房就在前头，顺着回廊走到头就是了。”周允顺手指了指，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王爷白日通常不在，楼主一路奔波也辛苦了，且沐浴歇息片刻吧。”
　　我自是明白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我洗干净了装扮好了主动去讨得那人的欢心，至少破了这些时日以来的僵局罢了。只是这次而来，分明就是为的偃启月之事，究竟如何要他不恼，我当真想了一路也没琢磨出破解之道来。
　　周允带着阿姝与院里的丫头相识，我就泡在帐幔之后的木桶里，清甜的泉水烧开沐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加了两次热水，我才自浴桶而出，顿时觉得肌肤爽滑舒畅极了，都说扬州水分外养人，如今试过才知名不虚传。借着一丝困意上了塌，想着要怎么与他开口，怎么将他那冷冷的面容融化，才想了一瞬，整个人就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春光无限好，安静的院落只余徐徐冉冉的风声，蚕丝锦被触在肌肤之上，即便醒来了，却真舍不得离开，我向来对床榻挑剔，每每换了地方成夜成夜的无法入睡，可在这里一觉惊醒，外头天竟都暗了。
　　掀开了纱帐，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要唤姝儿，却怔怔对上坐在桌旁人的眼，幽然淡漠，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怒，黑色的长袍倒显得他身上多了一层从前未曾注意到的戾气，相对无言，我着实未曾想好要怎么来开口，而他的目光让我只想避开，却只能硬着头皮对上。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只一件轻薄的睡衣。他的神情未曾有变，我们就这样安静的看着，直到他忽然起身，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他提步往外而去，再未回头看我一眼。.
　　竟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沉沉的跌了一下，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压抑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呆呆的立在原地，想了快一个月要如何化解他的愤怒，竟都是我多虑了。
　　忽然想起最后一次他放我离开时说的话，从此你再不要奢望我对你有丝毫情义，你好自为之。
　　窗外风吹进，只觉得有些冷了。姝儿进门急忙拿了外袍披在我身上，“楼主当心受凉。”我应了一声，这四月的风怎么也叫人觉得彻骨的寒意呢。
　　“王爷来了一个时辰了，一直坐着。”姝儿低声与我说道。而丫头们鱼贯而入摆放了七八道菜，可不知是不是因着才起塌，我忽然没了丝毫胃口。
　　外头不知哪一处幽然传出了高昂的丝竹之音，响了一会，琴声笛声一同附和，温柔的仿若这扬州城里的美人。
　　“阿姝，去问问，何人抚琴，听这技法，比聆儿差不了多少。”因着琴音，我心里舒畅了不少，索性用了一小碗饭菜，仿佛是在敦煌时，聆儿总是与我弄琴烹茶，快乐至极。算来，我已然足有快半年未曾听过聆儿的琴声了。
　　姝儿回来时，脸上的神情忐忑，打量了我许久才缓缓开口，“后头是金镶楼，安置着盐商官员送给王爷的婢妾美人，这会子王爷正与她们对月抚琴，饮酒作乐。”我心里顿时生出恼意，只是一瞬，便冷了下来，我缘何要恼？他与自己的婢妾作乐，我恼什么？
　　“王爷风流儒雅，爱好乐理，这些扬州美人应当也是不凡，咱们也去瞧瞧。”我坐了一会，起身吩咐道。几个丫头神色一惊，唯独姝儿忙应声跑去衣柜替我挑选衣装。
　　“楼主—”姝儿的声音传来，为难的看着我。我信步往衣橱而去，“未必这么大的衣橱竟没有一件女装备着？”话未说毕，我也呆立在原地，满满一厨的衣装，自春到冬，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皆是我爱的颜色，皆是我爱的质地。心里忽然便是暖暖的，竟未发觉自己的嘴角都扬了起来。
　　我挑了一件略有些汉装样式裙装，宽大的广袖飘逸柔软，将将坠地的下摆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足有一指宽的绣花腰带恰巧将腰身束出，而玉白的脖颈正配着碧色项链。
　　“姑娘这般样子竟比那些送来的美人都动人许多，从前以为这扬州才是美人窝，如今见了姑娘才知道美人美矣，可缺的却是姑娘这般风姿气度啊。”领头的丫头带着我与姝儿一路往金镶楼行去，边走边打量着我。
　　这般赞美着实受用，我乐呵呵的跟着她一路前行，却当真忘了我这一去究竟要说什么干什么。
　　金镶楼门口守着的是秋意。我看见她一瞬间脑袋便清明了许多，这才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莫漓啊莫漓，你是走火入魔了么，你来干什么，你打扮成这样子干什么来啊！思虑间，赶忙转身离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冲动误事啊！
　　只可惜身后的人却并非省油灯，秋意笑意阑珊的出声喊道，“这不是漓姑娘吗，怎么才来就要走啊。许久不见，姑娘水色愈发好了。”
　　我顿住脚步，硬着头皮转身走向她，低声道“本是想如厕，却走到这里来了，你有公事在身，咱们改日再聊。”
　　“哎呀，这宅子当中最好的碧玉楼都给姑娘住了，竟要劳烦姑娘如厕还要寻出来，我当真要问问，这些丫头是怎么伺候的。”她极其冷静自若的朝我说道。我自是知道，她气我至极，她一直觉着天下男人便没有一个和她的主子一样，能如此对一个女人，我当真修了几辈子才有这样的福气，却生生不知道珍惜，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伤了他离了他。所以她要给我难堪也罢，故意拆穿我也罢，我只得老老实实的听着了，谁让我有求于人呢。想到求人我脑袋又是一阵疼，我究竟要如何开口，难道要问他，你究竟掌握了启月哥哥什么罪证，他究竟是怎么牵扯到这里来了？只怕我若这般问，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怒之下劈了吧。想来想去，总是要问的，索性便进去试探试探吧。深吸了一口气，朝秋意笑了笑，大步往里而去了。
　　白玉高台，攒尖屋檐，金色琉璃瓦月下熠熠生辉。百级台阶上的望月台，叫人移不开眼的已不是伸手便可触到的星空，而是台上白衣若仙，翩然起舞的美人。我拾阶而上，那人的目光竟从未曾离开月下歌舞的人，可我的心却在瞧见他宽松的衣袍，散开的发髻时漏跳了半拍。
　　许是我脚步太重，众人停下玩乐皆朝我看来，我被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乎从她们眼里读出了不屑，自然，我冷着一张脸，任哪个男人都不喜吧，何况扬州瘦马风行，弱不禁风的身姿与几乎一折便断的细腰才是男人心目中的尤物，故而满座的女人无一例外，媚笑诱人，细腰芊芊。而我，却从来都不能算作瘦弱，说好听些，算丰韵吧。
　　“这位姐姐今日才来吗？瞧来咱们这金镶楼又要多一位姐妹了。”坐在偃鸣沙身侧的女子替他斟了一杯酒柔声说道。
　　“王爷以金镶楼金屋藏娇，我既算不得娇娇又如何能与诸位姐妹相称。”我自顾坐下身，看着她们眼中此起彼伏的轻视，我接着道“我住在前头的碧玉楼，诸位无事可来坐坐。”
　　适才听秋意所言，碧玉楼名字俗套了些，却是这里最好的院落。果然我话毕，众人敛起笑意，坐端正了些，眼神里也有了不少的恭敬和忐忑。扬州城里，各家主母对这些送来的瘦马美人随意打骂，哪一个听到主母二字不是胆战心惊。这会子，她们定是琢磨着我的身份了。
　　“时候不早了，本王就不陪各位赏月了。”偃鸣沙忽然起身，伸手拉起适才开口的姑娘一同大步离开。我自那姑娘脸上看到数不尽的期待与娇羞。
　　“阿瑶当真有福气，瞧来是要被王爷召幸了。”我看着他牵着她的手温柔的要滴出水来，身后的人满是艳羡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行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薄怒。而后转身朝秋意喝到，“送小姐回房，无事不得外出。”
　　再后来，众人一哄而散，他怒起来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我也没少得到同情的目光。而秋意幸灾乐祸的将我送回了碧玉楼，完了不忘尽职尽责的吩咐守卫不允我外出。
　　我愤愤的进屋翻身上塌，熄灭了灯火，定定的瞅着床边随风飞起的纱帐。
　　几乎只是半个时辰，门外熟悉的脚步传了进来。敦煌多年，他成日神出鬼没，我已是练就了一双聪耳。我借着月光看着他走进屋子，心里还琢磨着不是召幸了美人吗，这才多大会功夫就完事了？想着想着他已到了床边，我匆忙闭上眼睛，佯装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掀开了纱帐，轻轻将手覆在我的面颊，我心中一动，却听他漠然一声叹息。喃喃的低语一字一句入了我的耳中：“阿漓，我当真不知该喜该悲，他伤你至此，你分明知道这一趟必会受尽我的欺凌，你竟还是来了。不过十年，我与你相识也有五年了，怎么就抵不过他的一丝一毫呢？阿漓，你果真是无心吗？”
　　我心中一颤，酸涩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他已替我掖好被角转身离开了。我睁开眼，看着他的步履沉重，竟不知为何两行泪就顺着面颊落在了枕上。他从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这般落寞时，我竟是头一次瞧见。落了一会子泪，心里不知为何却是没来由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