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烟烟君

1、不知山外有来客

　　不许人间见白头楔子不知山外有来客

　　每年正月十五都是大日子，不论是繁华俗世还是远山清修的庙宇，都是披红挂绿的一副热闹非凡的模样，人海如潮，无数善男信女不远万里去祈福，愿来年身子康健，或是有个好收成。
　　其中最大最热闹的只怕是凉州城向左不出三十里的凉云寺。
　　凉云寺建于白栾峰，始于两百年前，听闻太祖皇帝当年征战四方，在凉州城时遇到敌军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谁知路过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凉云寺时，竟遇到一仙人指路。那仙人指点太祖皇帝出了凉州后便飘然远去，太祖皇帝感恩戴德，遂问仙人名号，那仙人却只是指了指天边的云霞，然后就消失不见，为了纪念那仙人，也为了超度那次埋伏中战死的七千兵将，太祖皇帝回京后立即命人在此地建了寺庙，亲自提名凉云寺。
　　两百年来凉云寺一直受朝廷庇佑，虽然离京都尚远，但一直香火鼎盛，颇负盛名。
　　这一日，寺里方丈忘归几乎是天刚露出微光就起来上下打点，因为每年今日凉州知府都会率领凉州百姓前来上香，这对凉云寺来说也是极端重要的日子。
　　忘归是个五十上下的男子，虽是个和尚，但面目也还算清俊，只是出家人向来清心寡欲，竟有些看不出年纪了。
　　“方丈，那个人又来了，这可怎生是好？”一个小沙弥原本在山门前扫着昨夜夜风吹落的竹叶，忽然匆匆忙忙的奔了回来。忘归看了他一眼道“出家人怎能如此慌慌张张，没一点定性。”言罢自顾自出去了，如果没猜错，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山门前是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至山脚，因为经常有香客来来往往，倒也不算冷清，只是昨夜风雨甚深，吹落了许多竹叶，看着有些许凄清了。
　　枯黄的竹叶上还残存着露珠，石阶上坑洼处也积着许多雨水，花影扶疏间只见一名身着深蓝色布衣的男子跪伏在石阶上，双手合十，竟不顾身下鞋袜已经湿透，像是老僧入定一般。
　　仔细看去，那人却最多不过三十许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那两鬓竟然已经染了些许白霜，一张鹅蛋脸原本也是俊逸非凡，此时几乎心如死水，只是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忘归看了他良久，忽然叹息一声道。“施主这是何苦来哉，老衲已经多次告诫，施主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与佛门无缘，施主又何必苦苦相逼。”是的，这人他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因为他自十天前便日日来此，只说要入佛门，此后长伴青灯。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年凉云寺都会收入许多这样的人，或者是生无可恋，或者是为了赎罪，人们总是在走投无路之时将信仰作为最后的避风港，可是这避风港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比如眼前的男子，便是万万不能收。
　　“方丈，白穆孑然一身，此生已再无所眷恋，为何方丈总是不肯成全了我？”那男子原来叫白穆，只见他睁开了双眼，好一双凤目。只见那双眼睛眼尾上挑，眸子清亮，端的是一副佳公子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那眸子里此时仿佛蒙了一层纱一般，有些缥缈，有些空洞，还有一些死寂。
　　忘归叹了口气，他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叹气了，从这个年轻人的神色里他可以看出，这人确实已经对十丈软红再无半分期盼，可是，他却还是不能收他。半月前曾有一名男子来凉云寺上香，那人很特别，他上了香后没有离开，却也不愿意用斋饭，只说有事想请教于他，他将他请入后堂，那人却忽然向他行了一礼，之后便道“若是他日有一名叫白穆的人上山，求方丈万万不要收他，他是我白家唯一的血脉，白家香火不能断于他手。”
　　他不解，却依然应允了，这红尘俗世，多是这般纷纷扰扰，他虽然看得破，却不代表别人也能看破不是。
　　“方丈？”白穆见他神色有异，连唤了两声。“白某人今生今世已不做他想，若是方丈始终不愿收我，那我便日日来此，直到方丈成全为止。”
　　忘归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天下庙宇多如牛毛，施主何必执着于凉云寺，若是真心想修行，天下何处不是施主安身立命之地。”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很不解的事。
　　白穆惨然一笑，缓缓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凉州城，声音凉如昨夜的那场春雨。“这里是凉州最高的地方，也可日日守着她罢……”
　　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的身侧的竹林沙沙作响，忘归看着那依旧跪伏在石阶上的男子，忽然有些明了。“如此说来，施主更是尘缘未了……”他还想继续劝说，却被白穆打断了，他的声音被那沙沙声掩盖了些，却显得更加悲凉。“她死了。”
　　“……”忘归愕然，顺着他的的方向远眺，却只看到远处凉州城的城楼，灰色的城楼在阴郁的天光下，更是庄严肃穆。
　　白穆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他分明在看着凉州城，眼神却像是穿过了那坚硬的城楼，看进了谁的心底。“这一生我和她总是在离别，这一次，她终于安静了，而我，也终于不用再离开。”说到这里时，他眼前仿佛有两个影子相互在交替，一个语笑晏晏，一个恬静可人，最后却都化为虚无。 “我是个罪人，剩下的半生，唯有赎罪方能让我有一点活着的感觉。”
　　忘归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他这一生也是经历了风风雨雨才选择了这条路，他太清楚什么样的痛苦才能压垮一个人，而且他也看过了太多人，可是眼前这人，他看不懂。
　　“你先进来罢，知府大人马上要来进香了。”不知为何，许是这人像极了多年前他那股子倔强，他竟恍惚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是。”白穆脸上没有一丝欣喜，也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表情有一丁点的改变，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才能这般百炼成钢？
　　“有时间，讲讲你的故事，也许，我能帮你。”忘归没有再看他，只是自顾自的进了门，白穆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听着寺院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的声音，他忽然垂下了双肩，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白穆，有的只是凉云寺的一个小沙弥。
　　如此，甚好。
　　此时忽然起风了，风轻轻吹过林梢，带起一阵沙沙声，似乎有绵绵细雨沿着白穆的衣角上下翻飞，他忽然住了脚步，侧目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缓缓伸出手去。
　　触手微凉，他放在唇边嗅了嗅，隐约闻得一丝花香，是桃花，记忆里，她最爱桃花了。想必这场春雨过后，寒露园的桃树也该苏醒了吧，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季，想来定会开的如火如荼，灿如云霞，就像那年初遇时那般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婉婉，你看啊……你不是最喜欢了吗？
　　他忽的笑了笑，笑的落拓而开怀，恍惚间记起她曾经说的那句话，她说下雨了，是因为她不开心。
　　你不开心吗？
　　此后半生，我再也不会离开了，你该笑的吧，毕竟你曾那般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