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彼时花落

2、满盘皆输

　　神捕
　　金燕子没有想到竟有人可以阻断她的去路。
　　这是个发髻散乱的俊朗男人，背后一柄长剑，用素棉布裹得很紧。他并没有出剑，劫下她的，是——
　　莲花步。
　　当男人转身面对她的那一霎，杨润珠敏锐地捕捉到他微微扬起的腰带下一闪而逝的金光。
　　御赐金牌！
　　他竟然是京城第一神捕——夏官飞！
　　他本身就是一个神话。十三岁便被六扇门破格录取，翌年即获御赐神捕金牌，多年来追缉朝廷重犯无数，无一失手。而且，他风流倜傥，重情重义，一生专情于中原第一美人罗绮萱，并甘愿为她一夜之间放弃所有功名利禄，随之远走天涯，二人素有江湖仙侣之称。可惜罗绮萱早逝，夏官飞痛失挚爱，终于重回六扇门，立下奇功无数。十年前夏官飞被兄弟出卖，落魄街头，却依旧义薄云天，豪气万丈。后来，夏官飞一夜之间血洗奸臣曹汝乾府第，从此匿迹于江湖。却不知现在他为何居然又以第一神捕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第一神捕眼神犀利，忽然微微笑起来，语出惊人。
　　“你不是金燕子！”
　　莲花步
　　金燕子自知这次绝无胜算，却也不打算就这样栽在他手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然而她显然低估了莲花步的实力。
　　她根本看不清夏官飞的身形如何移动，只觉得面前一道道风交错闪过，眼前一阵一阵地掠过阴影。她的双腿根本迈不开。夏官飞像是能洞悉她的内心一样，她的脚还没伸出去，他便一步踏来，堵住了她的退路。
　　她就像被一朵巨大的莲花包裹住，花瓣旋转得纷繁，令她不知所措。
　　这就是莲花步，独步天下的绝技！
　　金燕子放弃了所有挣扎，安静栖于莲花一角，静默无语。
　　夏官飞停在她面前。
　　“这世上，会走莲花步的，有几个？”金燕子忽然开口。
　　夏官飞浑身震了一下，望向金燕子的眼神仔细起来，仿佛是在回忆什么。
　　良久，夏官飞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道：“一个。”
　　“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十年前，十年后。”
　　金燕子很吃惊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吼出来：“我实在没有办法把你和……”她仿佛迟疑了很久，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联系在一起……你甚至可以做她的父亲啊！”
　　夏官飞淡淡看她一眼，绝尘而去。
　　饮泪龙吟
　　窗边的位子空了半个月。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半个月后，男人派人给杨润珠送来一个长锦盒。
　　锦盒里装的竟然是男人背在身上从未取下过的长剑。长剑还是用素色棉布紧紧裹着。
　　杨润珠伸出手去，却被手下触感惊到。
　　棉布竟然是湿透了的！
　　杨润珠解开棉布——果然是一柄绝世好剑，剑鞘血红剔透，反射着诡异的微光。
　　饮血剑！这竟然是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饮血剑！
　　嗜血魔君的兵器怎么会在夏官飞手中？他又为何要将饮血剑送于她处？
　　更为令人惊异的事，鞘口处有水珠不断慢慢渗出，泪珠一样沿着剑鞘滑落。
　　杨润珠抽出剑来，剑身却不是传说中深黑的血红，反而像水晶般晶莹透亮，纯净到不含一点杂质。
　　整柄剑都是水涔涔的，以手指轻弹剑身，剑身微震之下发出呜呜咽咽的闷响，像极了女子幽幽的哭泣之声。细听之下，却又能听到一丝一丝断断续续的清亮的龙吟。
　　剑身上隐隐约约刻着两个字——
　　龙吟。
　　竟是龙吟剑么？
　　竟是龙吟剑！
　　杨润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妹妹的剑！龙吟二字出自父亲的手笔没有错！
　　她抚摸着剑身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指敏感地告诉她背面亦有字。
　　饮泪。
　　杨润珠并不在意这两个字。她突然记起妹妹的一句话。
　　剑在人在，剑离人亡！
　　报仇
　　杨润珠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下雨了，一丝一丝缥缈得很，像蛛丝一样不时往她脸上粘，让她觉得又脏又烦躁。
　　他还没有来。夏官飞，京城第一神捕。
　　剑鞘里夹有一张纸条。
　　杨润玉是我杀的，你来报仇吧，我绝不还手。明日午时莲花池边，准时恭候。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润玉？
　　杨润珠心绪不宁，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她会这般失常。她总觉得所有的事情一定错乱了。
　　雨渐渐猛起来，杨润珠脚下一滑。
　　一只手托住她，头顶的雨滴消了踪影。
　　夏官飞撑着油纸伞而来，发束玉冠，儒雅白袍，一脸的气定神闲，仿佛不是来受死，而是来得到解脱。
　　这画面，遥远而熟悉。偏偏公子，俏丽佳人。
　　然而人物早已换了。
　　夏官飞的双眼锁住她的，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她有一瞬间的迷离。
　　只是片刻，夏官飞放开她，眼中忽然一片暗淡，只淡淡道：“动手吧！”
　　杨润珠举起龙吟剑，剑尖却在他胸前停下。
　　“为什么？在你死之前，我有权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官飞冷冷道：“你有权做的，只是杀了我为她报仇。我和她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过问——尤其是你，这是她的意思。尊重她，好吗？”
　　杨润珠仍然迟疑，剑却被他一把握住，狠狠向前刺出去了。
　　杨润珠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向后倒下去，看着他口中鲜血在空中开出异常娇艳的花。剑插得太深，随他一起坠落。
　　京城第一神捕，居然这样轻易地死去！
　　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忽然面如死灰，眼角涌出无限的悲伤。
　　润儿……
　　极其微弱的两个字随风飘在杨润珠耳边。
　　杨润珠的脸色便立刻一片惨白。
　　惊蛰
　　润儿。
　　杨润珠生怕自己听错了，扑到夏官飞身边，想要他再说一遍。
　　然而这竟然就是他最后的遗言。
　　两个很简单的字——润儿。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但是他离开了，十年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武功平平，长相只是普通的清秀。十三岁的时候他还是个不经世的富家少公子。他和夏官飞没有任何交集。
　　那两个字那样虚无，也许，她听错了。
　　杨润珠想要拔出龙吟剑。
　　龙吟剑就像扎根在夏官飞身上一般，她要使上很大的力气。
　　剑才刚刚拔起，周围的皮肉便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夏官飞的尸体竟然兀自开裂。龙吟剑忽然猛烈震动起来，从尸体上飞出去，落在夏官飞脸颊一侧，发出汲水的声音。
　　杨润珠这才发现夏官飞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龙吟剑很迅速地将他的泪水全部吸干净。
　　饮泪！
　　她只看了一眼，这张俊朗的脸忽然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爆裂开一条缝，连着身上的皮肉，徐徐而干净利落地向两边分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来。
　　竟然没有鲜血迸出。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造皮革。
　　杨润珠震惊不已，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庐山真面目
　　这张脸苍白得很诡异，仿佛从未见过阳光，没有一点生气。额中心有一粒暗红色的小痣。
　　骷髅形的小痣。
　　嗜血魔君！竟然是他！
　　然而杨润珠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嗜血魔君的脸和身躯像夏官飞的一样缓缓裂开，现出另外一张脸。
　　一张清秀而平凡的脸，脸上泪痕肆虐。嘴角已经僵硬，却还是看得出那里蕴含了太多的悲伤。
　　“不！”良久，怔忡中的杨润珠才清醒过来，仰天长啸。她扑到他身上，狠狠撕扯他的脸，希望那也是假的。
　　那张脸已经略微僵硬，却是怎么扯也扯不破的。
　　“不！不！不……不——”杨润珠不断重复着不字，泪珠大滴大滴滚出眼眶，还未落地便被龙吟剑凭空吸去。
　　她等了十二年的男人，她等了十二年的大红花轿，从此真的永远再不会来了。
　　“老天，你为什么如此待我！你回答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啊！”
　　吕熹微
　　很少有人知道京城第一庄老板娘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天，杨润珠邂逅吕家少爷吕熹微。少男少女，最是情窦初开时，两人很快便如胶似漆。吕熹微最爱到杨家面馆吃她做的阳春面。但其实他并不知道，杨家会做面的只有二女儿杨润玉。杨润珠没有骗他的意思，是一直以来他误会了，她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后来杨家二老被仇家杀害，杨家姐妹沦为孤儿。多蒙吕熹微多方打点照顾，才有了后来的京城第一庄。
　　杨润珠对吕熹微的依赖和深情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即使吕家并不同意他们的交往。十二年前，吕熹微发誓要用大红花轿将她娶进门。然而两年之后，他无故失踪，一走便是十年。
　　杨润珠等了他十年，直到再度见到他，才忽然觉得自己和他认识这么多年，竟然似乎一点也不了解他。
　　她爱他什么？时间长了，她竟然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她要等他回来。也许，她要等的只是那顶大红花轿，等那一个承诺的实现。
　　人人都道她风流，这么多年来，她的心里却只有一个男人。是痴情还是习惯了等待，她分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分清了。
　　她等待了这么久，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她。
　　阳春面
　　杨家阳春面，以太极之法柔韧面团，拿捏至适合的温度，切如细丝，晶莹如蚕丝。放新鲜菜秧一把，葱丁一百二十枚，小姜片六片，密制汤料两汤匙。起锅之后，色香味俱全，尝后唇齿留香，三日不绝。
　　京城美食如云，杨家阳春面绝对排前三。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一碗简单的素面竟也成为爱恨情仇的开始。
　　阳间只求春风面，却带痴情到黄泉。
　　亡后梦魇
　　杨润珠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以至于梦醒了，她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梦境里吕熹微来到她身边，一如当年的儒雅公子，执一柄玉扇，手边一盏清茶，淡淡笑着，将他与润玉之间的故事一一道来。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情爱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原来一厢情愿才是所有人的本质。
　　她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恶梦而已，然而她的心还是一点点不可挽回地死去。
　　有一种邪功叫做亡后梦魇。即将死去的人将意志灌输进活人的身体，利用恰当的时间和环境，永久控制被寄居者，达到不死的目的。
　　他没有想过包裹住他的两具躯壳会将他出卖。而杨润珠看到他的一瞬间，亡后梦魇开始奏效。
　　这是邪教教主在每个教徒身上施的法，谁杀了他的教徒，谁就要替补。
　　只不过，吕熹微只是用它来说出真相。
　　爱，错
　　吕熹微一直对杨家阳春面倍感好奇，他从来不知道，一碗简单的面也可以吃出令人感动的温暖意味，面中的温情时刻令他感觉到愉快和幸福。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润儿爱他至深的缘故。
　　那天他偶尔闯入厨房，灶台前忙碌的少女令他一眼之下，惊为天人。他永远忘不了她的那份专注，忘不了她情不自禁微微上扬的嘴角，忘不了她的纤手是怎样飞舞如白蝶。她就像一块温润的白玉，温和如缠绵的春水，叫人看了就觉得温暖舒畅。
　　那是杨润玉，面铺俏西施。
　　她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大名鼎鼎的金燕子。她总是会偷了润珠的燕子镖闯下大祸，三个月一次。若不是他和润珠上下掩护，她恐怕早就已经落入朝廷手中。
　　他立刻就将她与阳春面联系到一起。原来带给他幸福之感的，一直都是润玉。
　　他不愿相信这就是一见钟情，也不愿承认自己移情别恋。然而当润玉义无反顾追随夏官飞远去的时候，吕熹微再也无法忍受思念的煎熬，毅然决定不辞而别。
　　当他踏出第一步，就注定以后步步皆错。
　　歧途
　　吕熹微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佳人。
　　“我打败天下所有高手，现在，我已经扬名立万了！六年前你拒绝我，说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比不上夏官飞，现在呢！”
　　润玉恨悲悯地看他：“你为了早日成名于江湖而入邪教，犯下许多滔天大罪，吕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还不是为了你！你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却对你视而不见！你是贼他是兵，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你的！润玉，你跟我走！”
　　“不，你的心理已经扭曲了。吕大哥，回去吧，回去姐姐身边。”
　　饮血尽处独剩泪
　　杨润玉并不知道吕熹微离开时是怎样痛苦，她只知道，她的龙吟剑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之后便有饮血剑横空出世。邪教教主嗜血魔君从不使剑，却忽然创出一套极其残忍的饮血剑法，剑出鞘，必将吸干一人之血方才罢休。
　　吕熹微四年后又来过一次，踏着莲花步而来。
　　他为她用一年的时间去偷学莲花步，模仿夏官飞的一举一动。以至于他猛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差一点以为吕熹微就是夏官飞。
　　“你终究不是他，学得再像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莲花步堪称完美，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吕熹微默默离开，似乎是彻底死心。
　　三日后，嗜血魔君忽然找上门来。饮血剑出鞘，最终吸干的却是杨润玉的血。
　　随之落下的是两个男人的泪水。饮血剑兀自低吟，将两人泪水吸干。
　　就在这一瞬，饮血剑尖鲜血汩汩而出，剑身渐渐变得透明纯净。
　　夏官飞与嗜血魔君一场恶战，结局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后来夏官飞又在六扇门出现过。
　　满盘皆输
　　其实嗜血魔君早已被吕熹微杀死。吕熹微将自己包裹在嗜血魔君的皮囊之下，企图将夏官飞杀死，然后再把自己杀死嗜血魔君的是昭告天下。一来润玉以后能依靠的男人只剩下他，二来他为夏官飞“报了仇”，润玉会因为感激而接受他。
　　然而润玉却为夏官飞挡下致命的一剑。
　　吕熹微在那场恶战中受重伤失去记忆，脑子里唯一存在的便是润玉和阳春面。
　　他记得润玉一生挚爱夏官飞，便决心后半辈子就以夏官飞的身份生活。
　　于是神捕，疾恶如仇，京城第一庄，阳春面，莲花步构成了他的每一天。
　　然而那一晚，“金燕子”面纱之下熟悉的双眼和那一句问话令他记起所有。
　　“这世上，会走莲花步的，有几个？”
　　他忽然就想起润玉离开京城第一庄的原因。
　　他忽然就想起杨润珠，这个等了他十年的女子，还痴痴地守着他的诺言。
　　他忽然想起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他记起自己的一生，十年前踏错了一步，只是一步，他愧对了所有人。只是一步，他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