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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神的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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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炎蒸,南河畔的莲花被正午的烈日炙烤得蔫头搭脑,无精打采地浮在水面上,河水中似有条游鱼在潜行,行至莲叶荫下时,水面无声息地冒出个小小的脑袋。
是个颇为滑稽的小脑袋,光光的,没有头发和眉毛,眼睛大大的,依稀看得出是个五、六岁的小孩的脑袋,不辨男女。“哗啦!”一声,他伸出细长的胳膊,撑上一片莲叶,慢慢地爬了上去。他明明是人类小孩子的模样,却能稳卧于那片仅有茎托起的莲叶上。
河面上起了风,顿时碧浪涌动,小孩蜷睡于碧浪之中,宛如一枚明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而河岸的另一侧是一片葳蕤繁荗的芦苇荡,芦苇荡中偶有扁舟掠过,那是来采集苇叶的农家少女们,她们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撑着长长的竹篙,清亮的嗓音唱出悠扬悦耳的小调,远远地传到那一边的莲海中。
“嘻!你看,小河童又出来晒太阳了!”一个眼力好的少女指着那碧色中的明珠,嘻笑着和同伴们说,“我们划过去!”
她的同伴们不愿意去招惹河中的鬼怪生灵,都惶恐地摇着头划着自己的小船飞也似地离开了,少女则是望望脚下已经满满一筐的苇叶,又望望远处闪闪发光的一团,满心都是好奇,她悄悄地撑了船向莲海靠近。
小河童似是有所察觉,睁开眼睛看看偷偷摸摸地往这里来的少女,接着小小的身体一歪,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再没露面。少女见状很是失望,她冲着水面喊道:“你跑什么呀?!”
小河童沉在水底,圆溜溜的眼睛瞧着那小船的船底,悄悄地游了过去,两只小手掌贴上去,左右晃了晃。结果船上的少女一个没留神,唉呀一声掉进了水里。她会水性,所以也不惊慌,她喜出望外地在水里与那小河童大眼对小眼。小河童反被她吓了一跳,呆怔一下后,冒个水泡就不见了。
少女不甘心地在水底寻了好久也没寻到,最后不得不爬上船,倒掉已经被河水打湿的苇叶,重新划船去芦苇荡中采集。
少女走后,小河童重新在水面上露出头,顺手捞了一片被丢弃的苇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叶子上带着淡淡的人味儿。
端午那天,村民在河边祭拜,摆案上香,往河中抛洒粽米,少女望见小河童盘腿坐在一片莲叶上看热闹,他的模样已经有了改变,十来岁的孩童模样,脑袋上长出了漆黑的头发,头发被整齐地束了起来,他穿着神衹的袍服,神色渊静,无声地看着祭拜的人群。
母亲曾同她讲过,小河童是忽然出现在南河中的,至今已有几百岁,只是心智未开,永远都是孩童的模样,可是神鬼的喜怒又往往变幻莫测,所以劝诫她无事莫去招惹。
可母亲怎么没告诉她:小河童原来也是会长大的呀!
她在人群中向他招手呼喊,他无动于衷。
南河畔的人均是依河而生,生来有姓而无名,待长到成年时,可往河神的祠中请名,祭司通达神意,授之以名,如此,才真正算是河神的子民,受到神的护佑。
又是一年五月,少女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慕光。
南河的少女一旦有了自己的名字,便可以议婚了。
然而慕光是祭司选中的女子,要被当作神妃向河神献祭。
河神选妻在南河的历史上一直是件特别被看重的事,被选中的女子会被送去水府侍奉河神,这在南河畔生活的人们眼中是莫大的殊荣,他们相信有水府的存在,相信送出去的女儿将会与河神同样永生,甚至化身为神,护佑她们的家人。
慕光虽生在南河,长在南河,将来也许会死在南河,却对祭献活人一事深恶痛绝,她想逃走,可是她在被选中的当天便被神祠的人提早看管了起来,并在夜色来临时被送至南河畔让河神相看,因为传说河神会在每年五月的第一个下弦月升起时现身。
慕光被绑在河边的神木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低声骂道:“你这吃人的臭水河沟!”
南河静静地流淌着,夜风徐徐,仿佛一声叹息。
慕光对这条河也没其他话可说,押送她的祭祀却不一样,他兴致高昂地对着虚空处描述着慕光穿上神妃华服后的样子,颂扬着河神的英伟仁慈,为即将结下的人姻缘送出种种祝词,丝毫不理会远处慕光内心的愤怒和焦灼。
慕光无助地低垂着脑袋,不知何时眼前多出一双月色的丝履,泛着流光,她诧异地抬头,看向来人。
原来是小河童,他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衣着月辉织就的天衣,玉立在前,无声地俯视着她,目光清澈纯净,令她一时怔忡。
慕光想要问他,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看着他转身化为泡沫消失不见,仿佛方才的情景只是她的幻觉。
慕光住进了神祠为历任神妃准备的红妆殿,被与世隔绝,禁止亲人探视,以免冲撞了河神。
那是一间阴森恐怖的老屋,梁柱上裹着破烂不堪的红绸,蛛网遍布,房间唯一的家具只有一张粗糙简易的架子床,床上铺着还算干净的床褥,慕光安安静静地在这里住了三天,三天后她被神侍清洗得干干净净,套上华美繁复的嫁衣,嫁衣下的她手脚被缚,腰间的红绸一端拖着一颗大石。南河的孩子自小水性极佳,这些都是防止她逃生的。
南河边一阵吹锣打鼓,祭司烧了祭文后,载着慕光的小舟由他亲手砸出个大洞,然后小舟被推离河岸,慢慢地向河中央驶去,越走越远,直到连舟带人沉入水底。
南河的人们一阵欢呼,他们认为这是河神接纳神妃的意思,纷纷举杯相庆,预感今后数年他们会在河神的庇佑下风调雨顺,而慕光的家人抱着大堆的财帛喜笑颜开,接受乡邻们的祝贺恭维。
三天后,祭司又在河边摆桌上供,意为三天回门期,设仪迎接神妃的魂魄,从古至今,这个仪式也仅仅是个仪式而已,烧香磕头便罢,可是祭司大人没想到他这一磕头,真的把水里的神妃给磕上来了。
慕光仍穿着嫁衣,从水中央静静浮起,缓缓地移至岸边,湿淋淋地上岸,脸色惨白,不像是神妃,倒像是索命的水鬼。
祭司大人的侍童们吓得魂飞魄散,哀嚎逃走。
慕光上岸了,拖着一身的水,一步一步往神祀中走去,祭司面色如土地跟随在她的身后,思量着对策。慕光到神祀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执了大棒将金碧辉煌的大殿砸了个稀巴烂。
祭司大声喝斥她:“住手!”
慕光瞟他一眼,“我是河神的妻子,这里是祭祀河神的地方,我砸我自己家的东西怎么了?”
祭司上前一步抓住她又要挥下的大棒,“那也不能砸!”
慕光一脚踢开祭司,冷笑道:“你不过就是伺候我夫君的奴才,敢胆拦我?!”
神祠外围着南河的百姓,他们对慕光恭敬至极,在他们心目中,神妻已非凡人,而神妻的话又句句在理,祭司人前风光,其身份也只是个侍神的奴才,他在慕光面前唯有俯首听命的份才对。
祭司吃个哑巴亏,愤愤地退到一边,任慕光在他的地盘上疯狂打砸,最后大棒砸在他的功德箱上,箱子破了,流出许多的钱财。慕光用帷布将那些钱裹了堆在供桌上,大马金刀地扛着武器,豪爽道:“我夫君说了,百姓的心意他心领了,让我散财于百姓。”她目光一扫,扫到了她的朋友濯绿,“濯绿,你来做帐房,务必要把这里的钱一分不留地发还给乡邻!”
濯绿喜应下来,招呼着大家来分钱。
慕光下手颇狠,将整个神祠搜刮了个干净,搜刮来的钱财就地分还给百姓,祭司看得眼发绿光,想命手下的侍童前去阻止,奈何他的侍童早被沉河三天又从河里上来的慕光吓破了胆,怎么敢上前阻止?
大半天的功夫,祭司大人偌大的神祠被扫荡一空,他吐出一口血来。
慕光祸害了神祠之后,并未还家,她在百姓们的注视下重新沉入了南河之中。
自此慕光声名大噪,她几乎每月都会从南河中上来,将修缮中的神祠重新打砸了再回去,如此数回,祭司彻底恼了,他烧纸求神,求神来惩治他的恶妻,然而神不理他,慕光依旧我行我素,并有两次从水中拖了两具尸体扔到祭司的面前,这种你知我知的事,令祭司恨得牙痒痒。
那两个外乡人,是他请来潜入水中暗杀慕光的,哪里知道人没杀成,反倒被慕光先杀了,他不死心,又花大价钱买来两个杀手,杀手只回来一个,他失魂落魄,说神妃入水后,水中漾起了月光,光如利刃,绞杀了他的同伴,他侥幸逃脱,钱退给祭司,这活他接不了。
祭司开始惊疑不定,他做祭司数十年,利用神权敛财无数,经由他手献出去的女子无数,那些女子均安静地尸沉河底的淤泥中,唯独这慕光出了妖异,他萌生出退意,不敢再与慕光交锋,于是发出公告,要遴选继任者。
慕光不打算放过祭司,“我夫君很感谢祭司大人为我俩结的姻缘,祭司大人要卸任?那可不成,我夫君点名让你去水府做客。”
祭司被逼上绝路,他目眦欲裂,五官扭曲,已然气极。
慕光回他一声冷笑,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你害人无数,若我仍是普通的百姓之女,自然扳不倒你,可是你把我推上了神妻之位,那我就用神权让你偿命,你跑不了。”
祭司双拳紧握,“你想怎样?令你的神无人侍奉,你有什么好处?你还能用神权做什么?”
慕光哈哈大笑,心想真神根本无需侍奉,是你们一厢情愿地去侍奉,妄图从神那里谋求些利益罢了,神从未理会你们,千百年来,你们不也唱戏唱得风生水起,唱得油光水滑么?
可是现在,戏要落幕了。
南河的百姓对出入人间的神妃尊崇至极,慕光在这里一呼百应,祭司已经连夜逃走,又被人捉了回来,慕光唾弃他,称他是神的叛徒,神怒了,只有鲜血才能平息他的愤怒,于是祭司被强行献祭河神,不是送入河中,而是被割断脖颈,将一腔子的血洒入河中,直至流干才罢。
祭司死了,没有继任者,他的徒众们失了头领,又被慕光厌弃,只得另寻他处,不敢在南河的流域谋生,南河的百姓没有了与神沟通的祭司,群龙无首,茫然地指望着慕光的指引,慕光却不再现身,只有一个月夜中,夜访了南河的州官。
州官在这片神权统治的地方形同虚设,年轻的州官空有一身本领而施展不开,他早听闻了慕光这位神妃的事迹,她来造访,他求之不得。
慕光向他委以重任,将南河的百姓交给他,他笑问她:“你就这样放心么?”
慕光看着这位眉目清俊的州官,坦然一笑,“自然放心,利用神权作恶的人,百姓心有畏惧不敢反抗,可是你不一样,你只是个官,没有天赋神权,你若作恶,呵呵,要知道,人收拾人,要容易得多。”
州官淡笑着岔开话题,“你日后要去哪里?你利用神妃的身份这么久,如若被拆穿,怕是连个全尸也得不了了。”
慕光笑着反问他:“你怎知我不是真的神妃?”
慕光未做逗留,辞别了州官,州官站在高处,望着那一身红嫁衣的慕光在月光下款款而行,与府衙大门外一名衣着月色长袍的男子相见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继而与男子相携离去。
州官望着天上的下弦月,耳边回荡着慕光的笑声,他听到慕光在问她的伴侣:“明烛,这次你怎么不跑啦?”
明烛?州官记得自己在翻看南河古籍时看到过这个名字,那是河神的名字。
传说南河的河神是天帝的幼子,在凡间驻河修行,没人见过他真正的样子,却凭空描绘出了他的许多样子,也许他真正的样子,只有他的妻子才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