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李钦若

6、风起

　　第三日上午，长空无云，朗日高照，星煞谷前门庭若市，车马如水，谷内宜武园中更是热闹非凡。
　　星煞谷中的宜武园是星煞门专为聚集各路英雄豪杰而设，是一个极广的庭院。与星煞谷中其他的亭台楼阁均隐在参天高树下而终年阴寒不同，宜武园是整个星煞谷采光最好的地方。此时宜武园内已是千人齐聚，皆是星煞门麾下各门派的英雄名士，他们或坐在案几旁寒暄聊天，或坐在苇席上喝酒猜拳，或有人来迟了，一边从园外进来一边忙不迭地向众人拱手致歉。寒暄声、长笑声，各自喧哗，各自热闹。
　　然而众人说笑喝酒猜拳玩乐之时表情竟都有些勉强，原是宜武园最尽头的高台上悬挂着一个赤裸的男子，确切地说是一具赤裸的男尸，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且布满了被撕咬开来的伤口，一个一个如同张开的嘴巴，满口血红。那具男尸的脸上怒目犹睁，死灰一般的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宜武园里的每一个人，尽管园中都是在刀尖上过活的各路英雄，然而此时自己被一具死尸瞪着，心中不免寒气森森。
　　据说这具死尸便是清剑阁前任阁主胡秋山，他因投靠墨煌派而被星煞门门主苏策斩杀满门；又据说胡秋山将死未死之际被苏策种上了血蛊虫，以致尸体多日未见腐败，犹如新死，就连那些撕裂的皮肉都像是刚刚被咬破割开的一样，鲜血淋漓。
　　“侧门主到！”忽然一声高呼，呼声未落，高台旁的大门已被打开，一位身着紫衣的丽人款款走入园中，刹那间，似有东风拂过，满园花开，花香淡雅扑鼻。园内众人皆是一愣，而后一齐朝着杜若行礼，“拜见侧门主！”
　　“诸位英雄免礼。”杜若淡笑，美丽而矜持，她的声音不大，然而园内的每个人却都能听到，显然她是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远远传出。话音落下后，杜若款步走入园中，她走至每一张桌椅旁，一两声问候，三两句寒暄，妥帖而自然，竟让人暂时忘了园子里还悬着一具裸尸。费了不短的时间，杜若才缓缓退至高台前的一张空桌旁，背对着高台坐下。
　　“侧门主！”看到杜若坐下后，数名侍卫疾步走来，抱拳行礼。
　　“该来的都来了吧？”杜若轻声问道，“准备停当后请门主过来。”
　　“回禀侧门主，清剑阁的人还没到。”侍卫回答。
　　杜若一怔，方想起刚在园中走过一圈，倒是没见着半个清剑阁的人。
　　“阿若以为剑风公子会饶了张云生吗？”清冷的声音在杜若耳边响起，她微微沉吟一会儿，还是开口：“去请门主过来。”
　　“是！”侍卫领命，还未走几步，却听到有仆人高声宣告：“门主到！”
　　杜若循声望去，而在此时，园中近千人已齐齐站立。
　　苏策身着玄色绣金纹的大氅由偏门进入，穿过长廊朝着杜若这边走来，看上去不急不慢，然而却是步履如飞，他的身后唯有一个玉清容还能勉强跟上。杜若起身，迎上苏策。
　　“门主。”在苏策还未从长廊中走出时，杜若已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苏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清剑阁的人还未到。”杜若低声回答。
　　一丝冷然的笑意在苏策的面容上散开，“这意味着剑风公子就要到了！”
　　苏策冷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满意。
　　“苏策，”杜若却再次开口，面有忧色，“你的体力……”
　　“不碍事，”苏策面无表情地回答，而后低声吩咐，“阿若，剑风公子到后，你先帮我抵挡他。”
　　“是。”杜若应声，苏策则不再说话，疾步向园内高台走去。
　　“侧门主。”杜若正准备转身再次回到高台旁时，玉清容却唤住了她。
　　“玉姑娘何事？”杜若淡漠地问了一句。
　　玉清容微微一笑，如冰玉的脸庞却无半分笑意，“前日我劝门主服用龙血霰，他得知龙血霰是侧门主冒死得来后便不愿服用，说是不想领侧门主的情，要我把龙血霰还给你，我也无奈，刚刚命人将龙血霰放回您的居室了。”
　　一时间，杜若静立在那里，表情静如死水，只是脸色陡然惨白，目光变幻不定。
　　“侧门主，这对你可是好事，”玉清容那泠泠如水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传来，“龙血霰是难得的宝物，可治百病，解千毒，甚至连星煞门中的夜寒丹都能解。”
　　“对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玉清容再次开口，“剑风公子会来星煞谷一事，除了门主只有你我知道，这出戏我们可要配合门主唱好了！”
　　玉清容说完举步向苏策走去，杜若移眸看向玉清容笔直地背影，秀眉微蹙：夜寒丹？
　　而此时，苏策已站立在高台前，身姿挺拔如柱。
　　“拜见门主！”近千人齐跪齐呼。
　　“诸位不必客气，”苏策淡笑着看着众人，声音传至每个人耳中，“大家尽享美酒佳肴就好。”
　　“谢门主！”众人拜谢起身，坐回席中。
　　看着这些刀口舔血的武林中人如此礼拜后，杜若远远看向苏策，只见他一身玄衣飘逸如墨，神情冷峭，笑意隐隐地看着席间诸人，好似轻而易举便可把这江湖盈盈一握。
　　杜若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人，静秀清丽的容颜上终是露出了无可掩饰的哀凉，最终她心下一叹，还是举步向苏策那边走去，待到苏策身边时，宜武园里忽然又来了新客，站在园门旁的仆人接过名帖后高声通报：“清剑阁戴长老戴启震，陆长老陆昌。”
　　“哎呦，是戴长老和陆长老啊！”
　　“二位现在才来，可真不够意思啊！”
　　“哟，是清剑阁的呀，难不成是来认尸的？”
　　戴启震、陆昌的名姓一经通报，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看向他们，或是寒暄打招呼，或是讥笑戏弄，然而这两个人却无心搭理众人，潦草地拱了拱手，疾步穿过整个宜武园来到苏策身前。
　　“拜见门主。”戴陆二人一齐跪下。
　　苏策久久地俯看这两个人，久到跪着的两个人双肩都明显的在颤抖的时候，他才缓声，“怎么就你们两个，张云生呢？还有郭、范二长老呢，他们不是降服了吗？”
　　“张……张阁主说他有事要处理一下，命我等先过来。”戴启震身子近乎是伏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
　　“哦？”苏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仍是让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整个身子都是一震。
　　“张阁主请门主恕罪，我等请门主恕罪！”陆昌连忙谢罪。
　　“恕罪？嗯？”苏策笑了笑，漆黑的眼睛里却毫无波澜，“可我苏策从不恕他人之罪。”
　　一句低语，却似寒风凛冽，跪着的两个人浑身都在发颤，而此时，整个喧哗热闹的宜武园倏然间安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长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说，张云生在哪儿？”苏策再次问道，声音冷如冰锥，让人禁不住一哆嗦。
　　“张云生在此！”然而，正等着戴陆二人回答之时，一个声音却破空响起，声音高昂且四面回环，辨不出传来的方向，亦不知其远近，只觉得这声音就响在耳边，然而身边却并无此人。
　　就在余音犹如长啸一般尚未落下时，一团黑影忽地出现在宜武园的上空，黑影斜着疾飞而下，直直朝着高台上那具悬挂着的尸体处逼去！“夺”的一声，有什么嵌进了挂着尸体的木柱上，那团黑影定定地悬在了胡秋山尸体的脚下。
　　余力带着黑影犹自晃了晃，而后缓慢的转了过来……
　　“啊！”眼尖的玉清容首先惊呼了一声，而后众人才看清了那个东西，禁不住大骇。
　　那是一颗人头！
　　那颗人头的头发倒立着，借着什么东西被钉进了木柱上，被挂起的头颅微微晃动，颈子似是被利器瞬间割断，平整的断痕上还有血缓慢滴落，森白的脸上圆目犹睁，嘴半张着，是一副惊愕的表情，似乎这头被砍下来之前，它的主人只来得及惊愕，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已经断了气。
　　“啊，张阁主！”跪在地上的戴启震抬头看清木柱上的人头后惊恐的大喊了一声，而后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而一旁的杜若在听到戴启震的呼喊后，心中一惊，这个……就是张云生？
　　“到底怎么回事？”杜若问向戴陆二人。
　　“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啊！”陆昌看了看那颗人头，声音抑制不住地抖着，“原本张阁主说要一大早就赶来星煞谷，可早上起来后张阁主的房间却没有动静，我们去敲郭、范二位长老的房间，皆无回应。于是我们去客栈的大堂里吃些东西，又等了半个多时辰还没见阁主出来，我们忍不住又去敲阁主的门，阁主这才开门，却是蓬头垢面，满眼通红，我们问阁主何时动身去星煞谷，再不去就迟了，阁主却说他还有事，要我们先去，我们不解却也没问什么，只希望阁主从郭范两位长老中叫一位出来，因为只有他们识得去星煞谷的路，可阁主却忽然恶狠狠地说另两位长老也有事，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我们没法，只有先走，却在途中迷了路，这才来迟，却不知……却不知阁主他怎么……”
　　杜若看着陆昌，而后回首时才发现苏策已经缓步走到了高台上。杜若迟疑了一下，而后走过去跟上了苏策。
　　“怎么了？”杜若走到苏策身旁，看见他正看着那颗人头。
　　苏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钉进了木柱里的头发，杜若看了过去，才发现带着头发钉进木柱的是一个圆圆的黑色的东西，像是对弈时用的黑子。
　　“这是……墨玉黑子？”杜若蹙眉。
　　“对，剑风公子。”苏策点了点头，声音低如耳语。然而话音刚落，四周又有声音响起，却是回环不绝的箫声，时而凄婉，时而沉郁，像是吹箫者将生平沉浮飘荡皆诉之于箫声中，声声赋真情，声声如天籁。
　　“啊！”
　　“啊，我的头！”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然而就在众人痴醉于箫声中时，忽然有少数几个人从席座上跌了下来，滚在地上，嚎叫不已，像是有无形的手在阴险地折磨着他们。
　　“呵，墨玉黑子和玉箫音。”苏策低笑了一声，眼中却一片阴冷。
　　闻言，一旁的杜若稳了稳自己的内力，静静地辨析着箫声传来的方向。她知道这玉箫音是墨煌派的一门绝学，是百年前墨煌派赫赫闻名的儒侠剑兰公子所创，以内力吹箫，听箫者必要以内力相抗，若内力不济，则会被箫声混乱心绪，轻者浑身痛楚，重者则癫狂错乱。
　　箫声依旧徐徐传来，只是片刻，席上因内力无法相持而跌打滚爬的人又多了数十个。
　　“又加了一分内力么？”苏策冷声，回头吩咐一旁的仆人，“拿我长笛来。”
　　仆人领命，一会儿将一支长笛呈给苏策，苏策接过，将长笛横在唇边，阖上眼眸缓缓吹起，笛声如流淌的山涧，音色缥缈，如梦空明。
　　笛声一起，压迫力瞬间猛增，更多的人大喊着无法自己，然而当笛声与箫声如同两道气脉在半空中相遇相触时，那种令人窒息慌乱的压迫力陡然降了下来，甚至归于无形。
　　这，是内力相抵。
　　而此时千音灭，独听箫声惆怅，如临江老者长叹息。
　　此刻万籁隐，唯有笛声悠扬，似归隐雅士种芙蓉。
　　然而在这天籁之乐中，杜若却越听越惊。因为她已经听出来那个吹箫之人和苏策正不动声色地增加内力，彼此相抵，再彼此多加一分，可是……玉清容不是说苏策的功力至多能恢复六成么，这六成的功力能抗得过吹箫的那个人吗？
　　忽然，箫声笛声同时戛然而止，一瞬间天地倏然安静。
　　“多谢相让。”低低地，苏策说了一句，他看着宜武园正门的方向，脸色极其阴霾。
　　“不敢，苏门主好像有病在身尚未痊愈啊？”有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起，一袭白影在半空中似御风而行，而后翩然地落在了飞檐之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手持玉箫，微笑看向苏策和杜若，衣袂和风微摆，沉静高华。
　　“剑风公子！”待白衣男子在飞檐上落定后，杜若低呼，她认出那果然就是不久前将自己打伤的墨煌派新任掌门人剑风公子。
　　“杜姑娘。”剑风公子看着杜若，一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