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明烛天南

1、第 1 章

　　“今年很冷呢。”

　　凤抖着兜帽上的雪，日吉的脚在被炉里缩了缩：“快点把门关上。”

　　“好的好的。”凤迭声应着，一边关门一边踢掉了鞋：“热水壶在哪里？”

　　日吉看着凤的鞋一只踩着另一只，做了一会心理斗争还是放弃地哼了一声：“你堕落了。”

　　“在……大家都是这样的。”凤的话语被翻动东西的声音掩盖着，响亮却不清晰。“好了……酒要怎么温？直接倒进壶里烧可以吗？”

　　日吉忍无可忍地蹦出了被炉：“给我！”

　　凤抱着酒瓶不撒手，蹲在地上笑：“真以为我不会？”

　　“会，你什么都会。”日吉烦躁地从橱柜里拿出喝日本酒的套装，顺便踢踢凤：“会喝酒了，你到二十岁了吗。”

　　“还有两个月。”凤旋开瓶盖闻了闻，递给日吉：“你喜欢吗？”

　　“便宜货。”日吉用两根指头捏着酒瓶的颈，托着饮酒套装的手举高了一点：“配不上它。”

　　“是是。”凤站起来，“挑中这个也不过是瓶子好看——生日快乐，那套酒具是礼物？”

　　“都过去半个月了——是哥哥送的。”

　　“真好啊，名门世家的感觉。”凤的眼神黏在酒具上，“这是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的象征？”

　　“不过是件礼物。”日吉的眼神游移着，“独当一面什么的……”

　　“也是。”凤笑笑，不再说话，学日吉的样子试图把自己塞进被炉。

　　“你长得太大只了。”日吉趴在桌上，用余光瞟一眼，嗤笑着。

　　“嗯……之前在健身房量了一下，今年又长了两公分。”

　　日吉在被炉里狠狠地蹬了凤一脚：“水开了！”

　　“哪有那么快，水壶还没响。”凤换个姿势，手支着下巴看窗外的雪。

　　两人沉默了一阵，厨房传来微弱而持续的响声。

　　“日吉……”

　　“嗯。”

　　“日吉你……”

　　“嗯。”

　　“日吉——”凤把日吉名字最后的一个音咽了下去。

　　日吉叹口气。

　　凤却不再叫日吉的名字。水壶的哨音逐渐嘹亮了起来，日吉爬出去拿了水壶，迅速地倒水倒酒，然后关了灯。

　　“外面很亮，因为下雪了。”他急促地说：“只是喝酒的话，这样也看得清。”

　　凤没有说话，日吉却知道他有话要说。

　　“喝吧。”酒未热，但日吉还是斟了两杯出来。

　　凤转过头，微光下面色如常。他捞起一杯喝下去，吐出一点舌头：“凉。”

　　“凉就喝热水。”日吉呛他，同时注意着凤的表情。他知道凤过来是要说什么，也知道那些话不容易说出口。但是，不说出口，烂在那里，以后会致命。日吉这样觉得。

　　他们中学时代网球部的前辈，两周前刚刚做了父亲——日吉想以现代社会的标准来看，前辈真是太过年轻就组建了家庭。他们不过相差一年，大学生的日吉面对抱着婴儿的社会人前辈时，竟恍然觉得时空错乱。

　　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在球场上，全国大赛，部长和青学的小不点没完没了地叠加着比分，他和向日前辈喊加油喊到声嘶力竭，只觉得这怎么可能，他们连声音都没法发出了，场上部长竟然还继续着比赛，身边还有一个人能喊得那么响，他喊：“迹部你别开玩笑了——”

　　下一秒他们就坐在前辈公寓的沙发上，周围是贺喜的声音和婴儿不耐烦的哭声。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日吉端详前辈的脸，觉得和中学时并无二致，但是他怀里的那个小东西又是怎么回事，他身边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该是这样的。日吉的头有些疼。前辈的身边不是“他”吗，不是一直都是“他”吗？这是怎么搞的，时间不对，人也不对，那个小东西从哪冒出来的，这些人又是从哪来的？部长……部长也在这里，坐在前辈的另一侧，不知在说什么，前辈给了部长的肩膀一拳：“迹部你别开玩笑了——”

　　日吉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公寓的阳台，肩膀正被披上一件衣服，

　　“你的大衣。”迹部倚着阳台的栏杆，“外面很冷。”

　　“部长……”日吉突然就觉得踏实。年少时他追在迹部后面嚷嚷着下克上，觉得迹部是面前一座翻不过去的墙；成长后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目标的存在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也不再否认中学时代他对部长的依恋。他相信同伴们也是这样，仅仅是看到这个人的意气风发，就觉得无比安心。

　　迹部比起中学时代，轮廓更西式了一些，年少时尖锐的美蜕变得更有内涵，也不像以前一样，处处要做最耀眼的那个。他把今天的重聚的中心留给新晋爸爸，同时考量周全地注意到脸色不对的日吉。比起过去的锋芒毕露，现在的迹部，光芒更加沉稳柔和。

　　不过是差了一岁。日吉看着迹部。部长、前辈，他们都变了，变得更好，或变得……陌生。那么我呢，“他”呢？

　　“凤还没放假。”迹部轻轻地、怕吓到日吉一样说，在确定日吉的意识集中后，稍微大声了一些：“前几天路过他那里，大学正在期末期间，说圣诞节时会回来。”

　　日吉立刻转头。室内温暖，落地玻璃窗上已经结了一层水雾，透明屏障那边，前辈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他知——”

　　“考试结束后，我会告诉他。”迹部拍拍日吉的脑袋，“放心吧。只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

　　“自然的。”日吉说，转身靠着栏杆看向室内：“前辈他到底…”

　　“你说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迹部也转身，语气里带上了些许调侃。“或者说，你希望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日吉低下头。

　　“无论哪种，对凤来说其实都一样吧。”迹部仰头，天上已经开始飘起薄雪。“日吉，你觉得双打的搭档，最理想的状态是怎样？”

　　日吉回想他和向日前辈搭档的时期：“我不太清楚，我们那时……总是在互相呛，因为一些小事。但是……比赛的时候，是有的。”

　　“嗯？”

　　“默契。虽然不到同调的程度…”

　　“是啊。在一定程度上，知道对方在所想。”迹部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所以，宍户不可能没有觉察。但是，觉察了又能怎样。我们的中学时代，不可能永远都继续下去。”

　　日吉像被扇了一耳光一样跳起来：“但是——”

　　迹部看进日吉的眼睛里去：“难道不是么，日吉’部长’。”

　　酒温得刚好，日吉又斟了两杯，推了一杯过去。

　　两人端起来，同时喝下去，突然都去抢泡在热水中的小酒瓶。开始只是嬉闹，后来动了真格，推搡间酒和热水撒满了榻榻米，凤咬着牙，仗着胳膊长攥住了滚个不停的酒瓶。日吉站起来，大吼了一声：“笨蛋！”

　　凤呆住了。

　　“笨蛋啊你！”日吉揪着凤的领子，狠狠地把青梅竹马摁在地上：“你回来做什么，你去看他们做什么！”

　　不用去知道，不用去关心，就这样活在中学时代的回忆里不好吗？

　　为什么明知道现实还要回来，为什么明知道没人可以埋怨没人可以恨，还要去挨那致命的一刀。

　　“——日吉’部长’。”

　　他们只差一年。他们差了一年。

　　这一年里差出的万水千山，日吉永远没法追得上，他也再也没有机会追上。他们的双打，从未达成。

　　日吉骤然嫉妒起凤来。

　　“因为那是前辈的小孩啊。”凤笑起来，一如往昔的柔和。“真是超级可爱的，和前辈很像。”

　　“你——”

　　“我也只能这样接受。”凤说。“前辈觉得好，那么对我来说就不会有更好的。”

　　“我就是这么喜欢宍户前辈呀。”凤认真地说。

　　“……笨蛋。”日吉松开手，“大笨蛋。”

　　“就算是青梅竹马，你再骂下去，我也是会生气的。”

　　“我没骂你！”日吉捂着眼睛，低低地笑了。迹部部长，凤竟然是来开解我的。凤竟然是你叫来开解我的。

　　“那你骂谁？”

　　“我骂我自己。”日吉的指缝间渗出一点泪水。“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