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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交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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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将军归京的第三天,西州传来消息:羌人首领滇零在北地自称天子。他召集各方的叛军势力,往东进犯三辅,往南杀入益州。
陛下在永宁殿接见了侍中杜根。我和樊丰也在殿内,杜根毫不避讳直接提到,“陛下是到了加元服的年纪了。”我知道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进言,不出一个时辰肯定要传到太后耳里。然而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礼有云,男子二十而冠,始学礼。从高祖皇帝开始,帝王加冠的年纪往往都是十六七岁。孝惠皇帝十七加元服,孝武皇帝十六始冠。而今陛下过了年关,也恰逢出了先帝三年的孝期,该是加冠的时候了。刚好趁着北地滇零自称天子的机会,宣布加冠,无论对朝廷还是国家都是一剂定心丸。这点想必太后也是心知肚明。但加冠意味着陛下亲政,这恰恰又是太后不愿牵扯出来的。侍中杜根的这一提议定要让邓家的人坐立不安了。可是他也把自己再次立在了风口浪尖上。
之前的谋逆案,他就旗帜鲜明地站在陛下这边,后来陛下韬光养晦,他也紧跟陛下融入臣班的队伍里,时不时附和几句,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现在又如新星般耀眼起来。
腊月丙戌,侍中杜根上表,请陛下加元服亲政。这个时候朝堂大部分人选择了沉默。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站在陛下身后,看着朝堂上变幻莫测的局势,想着谁会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没想到那个被太后从若卢狱中解救出来的侍中贾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之前弹劾他勾结逆贼周章的便是杜根。他两从那时起就结下了梁子,他站出来也在情理之中。他夸夸其谈,大言男子二十才冠,何况如今太后垂帘,西抗羌寇,东平水患,正是多事之秋,陛下应多向平西侯研习尚书,将来才能更好的治国安邦,如今加冠为时尚早。他一说完,司空张敏也出来附和。他是三公之一,说话当然比贾建有份量。
这时候,司徒鲁恭却出乎意料的站到大殿之中,支持陛下速加元服。他谈及孝武皇帝十六加元服,随后广开言路,选贤举能,人才纷涌,国运兴隆,一举破灭匈奴的故事,神采飞扬,一点都不像耋耄的老人。朝议再次陷入僵局。而一到年底,事情本就是多,再加上今年宫中恢复了礼筵,之前未制的年肉和椒柏酒统统都要准备起来。太后便把事情搁置下来。
接下来是沐休。一大早我就陪着陛下去长乐宫问安。先头陛下给太后请安时,太后问的多是陛下的学课。譬如今日读了什么,有何感悟。或是那些传到太后耳里的秘语,譬如昨夜怎么没睡安稳,公主又和陛下置气之类的。即使在周章谋逆的时候,太后谈的最多的还是陛下的安全和身体。而今天,太后却破天荒的问了陛下对加元服的看法。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陛下裹着厚重的狐裘进了长乐宫。长乐宫的暖阁许是火炉烧得太旺,我赶紧把陛下的狐裘大袄都脱下来。陛下上前给太后问安。太后照例寒暄着问了陛下的学课,最后问题一转。她郑重地问道,“皇儿觉得自己是否到了加元服的时候了?”
我偷偷抬了眼,却看不出她的表情。陛下想了想,一板一眼地答着,“朕以为,加冠之事,当由长辈详定考量。若是宗族觉得祜能继祖宗之业,担得起一个男子的责任,行得了一个帝王的权利。那么祜定将把这份责任担子承接在肩上,带着祖辈传下来的基业,一直向前。”说着他行了一礼。
太后听了点头称赞,“皇儿是长大了。”她喝了一口旁边蔡伦递上来的热茶,“哀家记得皇儿是永元六年出生的。而哀家的女儿刘保也是那年出生的。这一晃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哀家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因着丧期,连个及笄礼都没给她办。你看。有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快些长大,快些成家立业。皇儿大了,要加冠了。哀家的女儿大了,也是要及笄嫁人了。”她说着慈爱地笑了起来,“皇儿你看是不?”她也不等陛下回答,继续说,“哀家看着细阳侯岑杞家的嫡长子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想着等皇儿的冠礼和保儿的笄礼都办了,这婚嫁的事也该有个眉目了。”
陛下听了这些,呆在那里对不上话来。我赶紧晃了一下手臂上的金铃。他才反应过来,给太后回了个笑脸。可我那铃声似乎大了些,太后也注意到了,便朝向我,“哀家记得那好像还是先帝赐下来的金铃铛儿,难为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戴着它。”我赶忙跪下来磕头,“这是奴婢的福分。”
太后点头让我起来,“只要是懂事的,这福气就不会走掉。”她这是一语双关了。陛下和我都明白,太后这是以刘侍男和刘保的婚事换陛下冠礼,刘侍男如今还在孝中,当然不宜提及婚事。而太后趁着自己的女儿刘保出了孝,提前把事情挑了出来。这回巧妙地把难题踢回到陛下这边。陛下站在暖阁的正中央,这暖炉烧得太热,我看到陛下额头直直地冒汗。太后见陛下不开声,突然就把茶盅推到在地上。“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陛下来了,连个耳杯都不奉上来。”
这时陛下才点了头,“祜儿这是来给母后问安的,哪里用得着这些个。不过看母后这暖阁倒是比永宁殿热腾许多。朕想着,即是成年的礼仪,还得请太常和宗正以及诸位宗子们多加劳累了。”他说完陪了个笑脸。
太后听了这话也露了笑,“那是得让下头的筮卜选个好日子。”
从长乐宫出来,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我给陛下打了御伞,走在雪地里。雪落无声,口中呼出的气凝成一团白雾,有风,但没有风声。我又想起那一日,卫姬在雪中飘然挥氅的样子。四下无声,陛下撤了随行的仪仗,只有我和陛下、樊丰三个人踏雪的声响。我知他心中难过,但这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又如何能操控别人?
回到永宁殿,我让王圣亲自做了陛下最爱的炙獐子肉来。这是出孝以来陛下第一次吃到獐子肉。陛下回了永宁殿,本是毫无食欲,可看到獐子肉,不由想起那些王府的日子,于是拿起玉箸吃了几块。“闰记得陛下最喜欢吃这炙獐子肉了。今日天冷,陛下还是多食些。”他摇了摇头,让人把吃食收了去,又令我从床头取出那封尘封已久的信。那是清河孝王给陛下的最后一封信。他一字一顿地念道,“孤一生所育儿女众多,常喜不表于行,怒不藏于心,好比一碗水,端平则无澜。然心中所欠,唯陛下和侍男。陛下荣登九五,万人之上,想必心亦有所悟,孤近日常夜梦清河,魂归九霄。唯念侍男之姻事。庆此一生,所求陛下,也只一事尔。”泪水滑落下来。“可这一件事,我——”
我赶紧把帕子递过去,“陛下,清河王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朝仪全体支持陛下在新年加冠。太后立马下令太常卿筮卜吉日。
新年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时隔三年,宫中又举行了盛大的飨宴,千秋万岁殿的壁炉里又燃了新的柴薪。而这一次,我不是站在赴宴的宗亲之后,而是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身旁。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年筵。各地的诸侯王早在月前就启程赶往京城,连年迈的彭城王刘恭和下邳王刘衍都亲自赴京入宴。彭城王刘恭和下邳王刘衍是显宗的第四和第六子,论起辈分来,算是陛下堂曾祖了。这次陛下的元服礼,担任主人的许就是这两人。他们是以宗子的身份入京的,陛下对他们也格外热络。
奏礼乐,赐筵群臣。陛下喝了一口爵中的酒,持箸吃了一筷盘中的鱼。众人才开动拿起酒爵来。礼乐毕,乐府的伶优上来了。奏的又是那首《溱洧》。一男一女在大殿中央舞蹈。女子颈项佩戴着桃花的项链,男子壮实的手臂上也画着桃花的图案。几个孩子拉着一条蓝色的帷幕在两个伶优脚下抖动,如同溱洧的河水的波浪一样。“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她唱出第一句,我就莫名地想笑,再唱下去,芜得跟着依依呀呀的样子就这么浮现在我脑海里。同样的歌舞,错了编排,错了地点,错了看的人。是否还会一样?“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那舞蹈的男子从腰间取出一支芍药花递给那个女子。我看了三次,这才看清楚,他的那朵花其实一开场就别在那里,只是我们都仅注意看那两个跳舞的伶优,却无人注意到他藏在腰间的芍药。一曲完毕,陛下愣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我。我也正狼狈地忍住眼泪。他却突然拍手称赞。我才想起芜得那么多年前的回眸一笑。群臣见陛下拍手叫好,也跟着点头称赞。
接下来的舞曲我都没怎么在意。脑中芜得的身影和着卫姬的影子一直回回荡荡。直到陛下叫了乐安王刘宠的名字,我才意识到陛下的酒爵里空空如也。赶紧上前添酒布菜。“这可是乐安王的嫡长子刘鸿?啧啧,你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陛下和乐安王向来不对头,这话说者听者自明。
先前刘宠和刘祜同是诸侯王子的时候,两人还在大殿针锋相对。可如今刘宠只能恭敬地答道,“回陛下,这并非是嫡子刘鸿,而是庶子刘延平和刘得。”他指着身边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答道。
“哦?朕倒是听说你那个嫡长子甚是聪慧。怎么今日竟然没带到宫里来?”陛下趁着歌舞的间隙大声地问。这话几乎所有人都听得极清楚。
“拙荆身子不太好,鸿儿在乐安茶水尽孝。未能觐见陛下。还请陛下恕罪。”他答得安安分分。
陛下也没什么续话,“是个好孩子。”我顺着陛下的眼光看去,乐安王身边的女子穿的花花绿绿,好不自在。这时候唱百戏的俳优上来了。陛下朝远处点了头,我发现那是济北王的嫡长子刘登。他和陛下一向交好,这么多年大家都变了摸样,唯独他除了个子高了些,其他都没怎么变,连胡须都还未长。也不知性子是不是还是如当初一般温润羞涩。今日百戏演的是孟贲分牛的段子。孟贲是春秋时齐国人。他以力大无穷闻名于世。传闻他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有一次在野外见两头牛相斗,孟贲从中间用手把它们分开,一头牛伏地在地上不敢动,另外一头却仍然相斗不止。孟贲发了怒,左手按着那头牛的头,用右手直接把他的角拔了出来。那牛立马死了。只见两个身披牛头套的俳优在互相顶打。而一个打扮成壮士的男子一吼,就这么从门外进了殿内。就在这时,我听到宗亲那里传来一阵轻蔑的笑声,抬头望去,竟是河间王那边的两个孩子在笑闹。那个人长着长长的睫毛,眼睛特别好看。我突然想起他是谁来。在陛下耳边耳语了几句。他就是当初在辟雍大奏《云门》,让刘祜刘虎威两兄弟甘败下风的奏琴高手——河间王的庶长子刘翼。当初他才九岁,而今他也到了舞勺之年,真是越长越秀美,可是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河间王刘开,大概是随了他的生母。唱百戏的三个男子打斗在一起,大家都拍手叫好。那个演孟贲的俳优,竟一口气把两个人同时举起来。太后那边都发出了一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