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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李秀宁的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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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下,似乎永远不会停。
红拂感叹,好多年没遇到这么大的雪了。
我守着昏睡的他,忽地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
只是,雪终究会停,就像他终究要醒。
我抬头看天,日光刺目,天气好得仿佛从未有过雨雪。
红拂执起方巾挡在我眼前,轻声道:“公主眼疾初愈,小心是好。”
他终究是醒了,却不再记得我。
我怕他醒来,我不知道他醒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谁曾想他竟然都忘了,他忘了我,忘了子陵,忘了他自己,甚至忘了她。
他待我很是恭敬小心,在醒来的头一个月里,就像个初生婴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
春来,水榭外的那棵桃树开了花,他喜欢坐在树下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日。他也喜欢看星星,好几次我和红拂找到他时,他都已经躺在屋顶睡着了。
每次,我都不敢上前,只能让红拂叫醒他,催他回房。他醒来,向红拂道了谢,总会看向我,歉意地对我笑道,“劳烦公主了。”
他叫我公主。
我早知那夜烟火不复,昔日情谊终成过去,却从未想过,我们会走至如今。
他成了我府中的上宾,待我礼敬有加,他甚至和府中奴仆都能嬉笑打闹疯作一团,唯独见了我,会挺直腰板,一脸正经。那一声“公主”,道不尽的疏离。
二哥来看过他一次,远远看过一眼便离开,他们甚至没说上一句话。玄武门之事后,父皇禅位,兴许贵为天子,总是政务繁忙吧,又或者,他也害怕见到他,就像我一样。
只是无论如何逃避,他最后还是来了公主府,虽只是短暂停留。
我不知道我这政务繁忙的二哥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府中的上宾。直到他回宫前,对我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竟然忘了她。”
我望向远处桃树下,看着手中桃枝发呆的那人,道:“玉致也不会希望他记得。”
“无妄生死,一叶枯荣。亦无可喜,亦无可悲。”
这是圣手阎君当日说的话,我不知二哥此时提起究竟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我只是觉得难过。
人称活阎王的圣手阎君,论他医术再高明,如何妙手回春和阎罗王抢人,却也只能一命换一命。
玉致换回了他,他却忘了她。
亦无可喜,亦无可悲。
二哥回宫前犹豫的神色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说:“虚行之来找过我,这几日我尚能避而不见,可如今子陵已随师姑娘退隐,双龙帮无首已久……秀宁,二哥问你,此事你是如何打算?”
寇仲已在我府上住了三个月,二哥怕牵起往事所以一直不愿来看望,今日终于来了,也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是如何打算,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眼中那无限悲凉之意让我不忍看,他说:“玉致不会怪你的。”
眼眶一热,我险些哭了出来。
我知道玉致不会怪我,可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怪她。
我想,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送走二哥时,我告诉他:“我让寇仲暂居公主府只是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别人照顾他。如今他既已康复,双龙帮的人也找来,我自是没有留他的道理。”
二哥看着我不说话,久久凝视后只剩一声叹息:“他已忘却前事,即便是做了驸马,玉致也不会怪他。秀宁,她也不会怪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向他行礼,送他出公主府,道谢道:“秀宁替寇仲谢过皇上,谢皇上百忙之中还不忘前来探望。”
他的手掌压在我肩头,叹了口气,低声道:“寇仲忘了前尘往事,自然逍遥自在。秀宁,二哥是来看你的。”
原来他也知道,玉致以一命换回了忘却一切的寇仲,三人中,只有我是最可怜的。
我道:“过几日,就让虚行之来公主府接他回双龙帮吧。”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临行前嘱咐我护好眼睛。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眼睛已经好不了了,即使有再美的烟火,我也看不清了。
我最后清晰见到的这世间的景象,就是那漫山的大雪,天地间只剩下刺目的白。可皑皑一片白雪中,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一袭黄衫。
子陵凭长生诀的功力起死回生时,我以为寇仲也可以。
可他没有。
师姑娘和婠婠姑娘照顾着虚弱的子陵,我和玉致守着始终不见醒来的寇仲,以为此生就是诀别。
直到阎君出现,我们才看到了一线希望。江湖传言圣手阎君早已隐退江湖,几十年来了无声息,更有人猜测他已不再人世,却不料他主动找上了我们。
我以为这突然出现的银须白发的老者不过又是一个垂涎长生诀的人,他却只是说:“练得神功却这般早亡,实是可惜。”
玉致求他,我也求他。
他愿意救寇仲,也不贪图长生诀,只是他的条件却是一条命。
“万物皆有其法,一物生而一物灭,让我救他,得有人拿命来换。”
谁会想到,匿迹江湖多年的圣手阎君,原是对蛊术着了迷,他可以用蛊术救人,却也先要用活人练蛊。
玉致走在那天清晨,去往阎君养蛊的雪山。
依稀想起,那天的雪下得好大。
她留了一封书信,和一枚草戒指。信里她说寇仲赴玄武门之约时,最后留在身上的便是那枚戒指。
她以为我会信她。
若子陵没有和我提起过那双白兔鞋,我或许就真的信她了。
她从小就喜欢耍赖,明明我们约好了共赴生死,一起去往养蛊之地,她却还是耍赖了。等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已经离开多时。
我追去了雪山,想找到她问问清楚。我们说好了的,明明说好了的,她怎么能耍赖呢?
就算需要有人练蛊,那也该是我去,就如那枚被他摒弃的草戒指,无论是戴在我手上,还是喂了蛊虫,总好过夺去他那挚爱的白兔鞋。
我四处寻她,天地间皑皑一片,白雪映射着刺目的光。我在雪间奔走,哭喊,乞求。我求她回来,四下望去,除了漫天飘落的雪,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我最好的姐妹,为了我们挚爱的人,将我抛在冰天雪地,那样决绝,没有余地。
我一声声哭求着,回来,玉致,回来。她不曾出现,任我喊到声音嘶哑。
漫山白雪,惨淡到刺目,让人看不清眼前。我不住奔走,四望,竭力寻找着她的身影,直到双目再也看不见。
我倒在雪地里,大雪下个不停,那时,我多希望厚重的雪能就此将我埋葬。
红拂带人赶来时,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大夫说,正是那漫山的白雪伤了我的眼,多日来不曾止住的眼泪,让我错过了最佳恢复的时机,我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了。
从那以后,再美的烟花,我也看不清了。
阎君带着练好的冰蚕蛊来到公主府时,也带来了她的尸体。
那时,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红拂说,她看起来已经不像她了,阎君说,她的五脏六腑已被冰蚕蚕食殆尽。
那一刻,我庆幸自己看不见。
地下冰窟里,寇仲的身躯保存完好。冰蚕入体,体内残存的长生诀内功被激发,起死回生竟如此简单。
阎君感慨:“不愧是长生诀,他若无此神功,就是我以百人血肉练得冰蚕蛊,也是救不活的。”
我笑了,长生诀,长生诀,因为有它,只需一人练蛊便足矣,真是庆幸!
我将手伸到寇仲鼻前,感受到他的鼻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无妄生死,一叶枯荣。亦无可喜,亦无可悲。”
一个看惯生死的医者,是这样安慰我的。
阎君走后,我守着寇仲,等他醒来,也怕他醒来。
我怕跟他说起玉致的事,怕他无法面对。
也因此,我很感激他忘记了过往一切,哪怕他待我如陌生人一般。
我们曾经相爱,他曾送我一枚亲手编织的草戒指,曾带我看这天下最美的烟花,可那终究已成过去。那日漫天的白雪,带疾的双眼,还有他醒来看我时迷茫的眼神,都提醒着我,他是我最好的姐妹用命换回来的。
所以,当二哥提起驸马一事,我再也不愿面对这个忘却一切的人,我只想他尽快离开公主府。
他在公主府留的最后一晚,红拂找到我,说他不见了。
我并不着急,果然,我们在屋顶发现了他。
他正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望着天。
第一次,我没有让红拂去叫他,而是自己跃上房檐,在他身旁坐下。
兴许是因为将离开公主府,他难得不似以往那般拘谨,勾起嘴角,邪邪一笑道:“今晚的星星很美,和公主你一样美。”
我抬头看了看天,垂头不语。
“听说明日我那叫什么虚的属下就要来接我了,多日来借住在此也是打扰公主殿下了。”他说得一板一眼,很认真,“今夜星光正好,公主何故垂头,不愿赏星?”
我还是不愿抬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告诉他,星星再美,我也看不清了。
真正陪他看星星的人不在了,只留下带有眼疾的我,今后无论是烟火,还是星星,我都陪他看不了了。
如今想来,原来玉致才是最狠心的人。
她就那样抛下我们而去,雪山上一望无尽的白雪,我始终寻不到她,我哭到声嘶力竭,她听不到。
她背弃我们的约定,独身练蛊,留我一人在雪地里徘徊,几乎被大雪埋葬。
她换回了寇仲,将他留给了我。可寇仲又将所有不堪承受的回忆给了我,我又如何能将他当作我的驸马。
最狠心如她,我最好的姐妹。
最可怜如我,记得所有过往的孤独人。
而他,如今竟是最潇洒自在的人。
“我今天听下人提起一人,以前似乎都没在公主府见过。”他是如此潇洒无忧,却又是如此充满好奇,问我道,“玉致……是谁?”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最可怜,如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李秀宁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