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月》步游鱼

1、弱水照影来

　　甘棠穿林打叶上了招摇山，嘴里咬着一根祝余①。好在如今天上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山上桂树又密集，勉强能挡去日光，不然她肯定早就蒸发得连渣渣都不剩。她把头发盘成一个髻，折了根迷谷②枝插入发中，将头发固定住。
　　走了半柱香时间，总算找到了水源。湖水清浅，水底沙草历历在目，零落的鹅卵石光洁平滑，色彩奇异，如同史前巨蛋。
　　甘棠欢呼一声，踉跄着跑过去。她刚学走路，路走得还不是很娴熟，此时一激动，鱼尾与双腿交替变换着。
　　入水那一刻只觉湖水清凉，天高日好。
　　她躺在湖底，一束日光射入水底，水中日光下的白色水云很是好看。水面上漂着一朵细细的轻黄色桂花，甘棠一伸手就能拿到。她把桂花放近鼻尖嗅了嗅，果然嗅不出香味，反倒吸进一鼻子水。甘棠咯咯笑了，声音惊动了湖边饮水的白鹭，一只只直窜上青天。
　　而此时当地山人已在山路旁摆好酒，旁边放了几十双连在一起的草鞋。
　　一只白耳狌狌（xing）③路过，边走边盯着路旁的东西，嘴里却骂着那些山人，连带着问候他们祖宗十八代。然后坚决不动摇地走远了。
　　日光在树叶上流淌着，是暖洋洋的茶色。
　　那只狌狌又回来了，东张西望一会儿，挠头抓腮了一会儿，又盯着那酒和草鞋骂，声音如婴孩，有种说不出的憨厚可爱:“又来诱惑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又再次走开。
　　如此往返几次，它终是受不住诱惑，呼朋引伴，一群围在一起，嚷嚷着这坛酒好喝，那坛酒太次，边喝还边去试那连在一起的草鞋。
　　众狌狌一人一只鞋，手挽着手，围着酒坛着跳起连脚舞。
　　不久，就有山人带着石刀石斧杀气腾腾地过来了，带头的八块腹肌壮汉嘿嘿笑，露出一头精壮的黄牙:“小狌狌们，玩得开心吗？”
　　狌狌们见有人来了，愣了会，才有狌狌后知后觉地捂着小脸尖叫了一声。这一声尖叫惊醒了众狌狌，众狌狌急忙起身要逃，无奈酒气上涌脑袋昏沉，穿着草鞋的脚又连在一起，众狌狌前赴后继的摔成一团，眼看就要被抓住。
　　却见半空忽然下起了石头雨，颗颗长了眼睛，全砸在那几个山人身上，山人们痛得嗷嗷叫。
　　乘着这空当，众狌狌脱了草鞋，逃入深山。
　　“有人暗算我们！是谁，有种就出来！”壮汉怒了。石头雨也停了下来。
　　“石头是从灵湖那边扔来的。”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说。
　　山人们拾起石刀石斧，杀气腾腾地走往灵湖。
　　到了湖边，只见一白脸红唇，头上戴着白山茶花花环的少女正在湖边洗澡。
　　一人指着少女，颤抖着说:“花……花菇凉！”
　　八块腹肌壮汉抹着喇哈子正准备
　　下水抢人，却听那矮个子男人尖声喊道:“什么花姑娘，你看她水里的尾巴，那分明是条人鱼！方才扔石头的就是她！”
　　“人……人鱼？你是说人鱼？奶奶的这回赚大了！”
　　甘棠在心里骂了句家乡话，她还不会说人语，却已听得懂人话。山人们认出她是人鱼，肯定要抓她，此时唱蛊惑之曲已经起不了作用，她又扎入水中游向湖对岸。
　　八块腹肌汉正要飞起石斧，矮个子男制止了他:“抓活的！活的才值钱！”
　　此湖无源头无支流，是个死湖，甘棠只能自认倒霉，分出双腿爬上岸去，对着深山吟叫了一声。
　　只见一时间草木震动，几百只狌狌从深山中跑了出来，迅速聚在湖对岸，与势单力薄的几个山人对峙。
　　八块腹肌汉正欲上前，被旁人拦住，几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回去前矮个子男人恶狠狠地对甘棠说:“别让我再碰见你！”
　　甘棠与众狌狌齐齐扮了个鬼脸。
　　……
　　不曾想因她插手救了狌狌，被人类发现后，竟全无宁日。中原地区出现了蓬莱才有的鲛人一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掀起了捕杀鲛人的热潮。
　　一年后甘棠逃到了弱水边，身后跟着一群人，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大团金子。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古人说鲛人泪落成珍珠，竟世世代代口耳相传了下来。真是害惨她了。
　　时值隆冬腊月，天寒地冻，弱水经年不冻，河水温暖，水面氤氲着热气，岸边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远山空蒙，夹岸红梅开得正好。红梅夹白雪，风中翻扬着飘落，融的是雪，浮沉的是梅。
　　甘棠奔向弱水，到达岸边，即将跃入河中之时，忽闻金铁之声。寒风刮过，有利物深深刺进右腿小腿肚，然后腿上一阵温热。
　　她支撑不住身体，立即跪倒下去。转头看见一只短箭扎在她的腿上，她挣扎了会，支撑不住，下身变回了鱼尾。不一会儿，她的绿罗裙就被血染成红色，映着雪地，触目惊心。
　　“果然是人鱼！”有人兴奋地喊到。
　　雪花落在甘棠头上，甘棠一头黑发如藤蔓般迅速地生长开来，铺在雪地上，她双眼血红，黛色鳞片沿着脖子爬上两颊，她生气了，对着那群人露出獠牙。她从未被如此羞辱伤害过。
　　那个射她一箭的人从拔出另一只箭，拉弓，对准甘棠。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动天地龙吟响起，乌云蔽日，狂风卷千层浪，弱水浊浪排空，以袭天卷地之势扑向河岸。
　　射箭者一箭射偏，射在岸边红梅树上。人们惊慌逃窜。
　　巨浪把跑得慢的人都卷入海中。
　　甘棠哀叹一声，任由巨浪将她带回水中。
　　两个不会水的人上下绝望地扑腾着，甘棠挣扎着受伤的尾游过去正想要救人，没想到身后一个巴掌过来，把她拍懵了。
　　是过来救同伴的人类。他们托起那两只旱鸭子，游了一段距离后，又惊又恨地回过头瞪了甘棠一眼。
　　甘棠忍不住冷笑了三声:“哈！哈！哈！你们这些无耻的人类。”
　　又是一声龙吟，甘棠转身，只见天边电闪雷鸣，一阵刺眼白光过后，一条巨大的黑龙从天边坠落，朝着甘棠准确无误地砸了过来。
　　甘棠此刻的心境已经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美丽的尾巴上还插着一支箭，此刻她惊骇得全身血液凝固，尾巴都僵了，完全动弹不得。
　　龙头砸中她的脑门，把她砸进万丈深渊……
　　甘棠是一尾名不见经传的陵鱼，陵鱼又称鲛人，长着人的上身，鱼的尾巴，人类形象生动富有亲切感地称她以及她的族人为人鱼。未成形时，她一直睡在巨蚌的空壳中。有一天她醒来了，见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自己打开了蚌出来了。水底世界神奇瑰丽，五彩斑斓，陆上世界有青山逶迤，月印万川，她立志游遍天地可游之地，赏尽世上可赏之景，以天为铺，以地为席，以山月为枕，以河海为家，快意一生。而如今她还没活够，就要被这来历不明的黑龙砸个头破血流。
　　天上乌云很快就褪尽了，枯枝撑月，水光月光相交融。弱水深无底，黑龙带着甘棠快速地向无底的弱水沉去。甘棠需要以比黑龙下坠的速度更快的速度向下游，再向其它方向避开去。
　　甘棠算了算，觉得自己再修炼几百年也没这个速度，但是再这么沉下去，她恐怕游几十年也游不上岸。
　　甘棠定了定神，抬手抓住几片龙鳞，试图攀着龙鳞努力朝龙头上爬。无奈龙鳞太滑，水流太快，冲得她眼睛几乎睁不开，手根本抓不稳龙鳞，若是失手，撞上龙爪，下场可能就是开膛破肚了。她索性闭了眼，一手抓住龙鳞，一手摸索到尾巴上的伤口，咬牙将短箭拔了出来。
　　娘的，箭上还有倒刺。
　　尾巴上的血漫了开来，开出一朵红色山茶花。
　　甘棠无心欣赏，心里默念三声对不住，然后抬手将箭头刺入龙身，固定住短箭后，握住箭柄爬过去。
　　我知道你疼，我也是没办法，反正你已经死了，就当为来世积德行善救救我吧，毕竟，毕竟我会这样也是你害的……
　　甘棠心里默默念叨着，手下也不含糊。
　　第五次扎下去时黑龙颤了颤。
　　甘棠此时全神贯注于逃命大事，全然不觉。
　　第六次正要把箭头扎入龙身时，黑龙蓦然睁眼，墨色瞳孔深不见底，转瞬又腾起血丝。黑龙扭头，以惊雷之势向水面游去。
　　甘棠呈八爪鱼状缠在龙首处，心中哀叹，此生过得太跌宕传奇。
　　月白风清，沉静无波的弱水中突然腾起一天黑色巨龙，巨龙长啸，直冲云霄。
　　第一次飞天，甘棠不大适应，无法赏人间烟火之景，狂吐了一通。
　　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呕吐的空当里想道个歉，却见那黑龙一脸怒容，双眼几乎要崩出火星子，识趣地噤了声。
　　贰负神骑着火凤飞来，火凤长鸣，盘旋一圈之后径自俯冲下来，不断朝黑龙吐出火球。黑龙重伤在身，躲得有些吃力，贰负神趁机凝气出掌，向黑龙打去。
　　只听一声愤怒的龙吟声，黑龙摔向河中礁石。
　　甘棠不笨，早已看出黑龙和那骑着火凤的人是在打架，黑龙那么愤怒也不是因为她，才刚松了口气，却见黑龙这么快就摔了下来，连忙施法调转龙头，让龙头避开那礁石。
　　黑龙一声不吭地摔在礁石上，血沿着石避流下，染红了弱水。
　　甘棠游出水面，看着此情此景发呆。
　　忽然，又见血水化作一条条透明的红色小龙，聚而化作一条透明红色巨龙，破水而出，袭向贰负神。贰负神惨叫一声摔下火凤，火凤连忙飞过去护主。
　　黑龙躺在礁石上，看着那贰负神与火凤落荒而逃，才闭上眼，无力地翻了个身，再次摔入水中。甘棠来不及思考，游过去抓住龙角，对着龙耳大喊:“你醒醒！撑住啊！”
　　黑龙置若罔闻，迅速地下沉。甘棠只得故技重施，把手上的短箭第六次扎入龙身。
　　黑龙睁开了眼。
　　甘棠握住龙角，换了个姿势，与黑龙对视。
　　她的长发在水中逶迤，她抖抖胆，对黑龙胡乱喊了声:“不要绝望，你还要报仇呢！”
　　黑龙看着她，龙身动了动，忽然头一扭把她甩开了去。
　　甘棠忍不住骂娘，这年头，到处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但是下一秒她就愣了。黑龙在她身边游了一圈，犹如审视猎物，忽而俯下头。
　　“你你你的意思是，让我坐上来？”甘棠捏着兰花指惊得花枝乱颤。
　　黑龙没吭声。
　　甘棠颤颤巍巍地爬上他的脖子。
　　还没坐稳当，黑龙便向水面游去。不过这次的速度比较慢，还勉强可以接受。
　　弱水静谧如海，甘棠抬头，看见水面上映着的残月如同弯刀。水草都避了开来，一群绿色的小鱼在远处好奇地看着她们，她伸手，轻轻地弹开了面前的小海星。
　　她突然想，若是她有这黑龙为伴，不但不怕人类的追杀，而且相当风光。
　　黑龙盘在礁石上，示意甘棠下来。甘棠赶紧下来，立即检讨道歉:“不好意思，刚开始我用箭扎了你好几下，实际上是为了逃生。对不起。嗯……你听得懂吗？”
　　黑龙歪了歪头表示无妨，甘棠居然觉得它这表情很萌，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黑龙龙首凑近她，突然开口说话:“萌？是什么意思？”
　　甘棠吓了一跳，拍手道:“你会说话，不早说！”
　　黑龙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不作理会，疲惫地将头靠在礁石上。
　　甘棠围着它转了一圈，又拍了拍手:“我活了一百多年，从没见过龙啊！我可以再摸你一下吗？……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哦。好嘞。”
　　黑龙身心俱疲，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待明日，明日，他一定，要为契窳讨回公道。
　　刚阖上眼就感觉有一只滑腻的手在慢腾腾地摸着他，他从未亲近过女人，被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一摸竟觉得浑身燥热。他睁开眼，慢悠悠冷冰冰地说了句:“你摸够了没？”
　　只见那尾小小的人鱼从发梢到尾巴都抖了一抖，她连忙收手，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的伤口还疼吗？”
　　“很疼。”他说。
　　甘棠没料到他会说疼，吞了吞口水:“那个……那我再帮你摸摸？”
　　黑龙闻言，忍不住后退了几分:“不用。”
　　甘棠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叫甘棠，你叫什么？”
　　人鱼一旦报出名字，就意味着和对方结缘。他不知眼前这尾小小人鱼想干什么，不过也没心思去知道。
　　“善渊。”
　　甘棠哦了一声，就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摸着尾巴上的伤。
　　善渊看见她的伤，道:“谢谢你。”
　　甘棠会意，不好意思地捏着兰花指甩了甩:“不用，不用。”
　　善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沉沉睡去。
　　弱水连天，四周都是茫茫河水茫茫天，水映着天上的星子，满世界都是明星。甘棠趴在礁石上，下身浸在水里。她偷偷从善渊身上拔出一片龙鳞，然后托着下巴守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