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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玉泱七岁那年,天墉城出了一桩大事。
      前任掌教门下弟子陵端,修习本门上乘武学不得其法,渐入魔道,迷失了本性。平常与陵端颇有私交的弟子,见他武功一日千里,心中羡慕,忍不住纷纷效仿。
      别的弟子窥知了,以为他们偷学旁门左道。这陵端在天墉城,昔为掌教亲传,资质不俗,性子出挑,行事不免跋扈,早就有人心生怨愤,于是藉此起了争执。
      那是天墉城百年未遇的一场浩劫。
      芙蕖奉掌门师兄之命,护住玉泱和几个年幼的弟子,躲入后山禁地避祸。故而玉泱不曾亲见,昆仑山上乱云飞渡,千阶尽染的光景。
      几位长老都受了伤,掌门陵越不得已耗尽半生修为,催动天墉绝杀之技,千山暮雪。这本是同归于尽的一招,却在最后一刻,为一道剑风所阻。
      那道剑风从陵越身后破空而来,吹乱他颊边青发,向一众入魔弟子横扫出去。陵端结的法阵,遇上这风刃当心一击,漾了一漾,就化为劫灰,瞬息湮灭了。
      听长老们说,剑风来时,并不见谁来,只觉那剑出云起之疾,剑落风息之利,像极了一位故人。
      掌门晕倒在血泊中时,念出了一个名字。
      念得很轻,可满山的云和树,风和鸟,白的雪青的石,都听见了,却不回答。
      屠苏。

      昆仑山开始下雪,一连三月,绵绵不息。
      阶上的血污层层洗去,殉道的尸首也一一掩埋。陵端等人废去一生修为,被逐下天墉城。
      掌门师兄的内伤久治不愈,心绪却是少有的和悦。
      放晴那日,芙蕖见他以一方素帕遮了眼,在明心堂外古树下,陪玉泱捉迷藏。芙蕖心中欢喜,悄然唤来门下弟子灵犀。
      两个孩子又笑又叫,把掌门师兄一时拥着,一时又逃开,两只小野兔似的,怎么也捉不住。
      玉泱打从四岁上山,只记得师父待他极好,可眉心的轻皱总也化不开,望他的眼,又常有他看不懂的深味,纵是笑了,也不知心里,毕竟是冷是暖。
      想来师父得了玉泱为门下,大约并不十分如意,每念及此,玉泱心里都好生难过,读书练剑之余,更不敢奢望师父陪他玩耍。
      这一日他只觉得,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快活。
      心宽了,跑得也远,出了小院,恰见有个人,一领素衣披一袭檀绯小氅,一步步朝这边缓缓行来。
      师父听着足音追出来,玉泱正走投无路,灵机一动飞奔过去,一闪身躲入那个人身后。师父再往前一扑,一下就把那个人抱了个满怀。
      静了片刻,那片刻过得好长,师父和那个人,彼此拥着却不说话,也不放手。
      “玉泱,就这么一会不见,你怎么长大了?”
      玉泱仰头一看,师父的眼眸遮着,唇边绽开一抹好看的笑,那是头一回,他看见师父的笑有了温度。
      那个人抬手,轻轻解去帕上的结,帕子松了,让山风吹落在地上。
      笑容渐渐敛去。两人就这么默然相立,相望,好像不相识,却又好像认识了好久。
      玉泱才看出,那个人真是好看。发如流泉,眉如远山,嘴唇,像后山崖上,三年才开一回的桃花,眼眸,像昆仑巅上,淌入深冬仍不肯结冰的两泓静潭。真的,比芙蕖姑姑还好看。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玉泱有点不耐烦,他想听那个人说话,想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早课毕了,远钟一响,师父才有些恍然。
      “怎么才回来,早课都过了。以后不许了。”
      那时玉泱尚不明白师父的话,怎么明明从未见过的人,却好像才离开了几天,几个时辰。怎么师父望那个人的眸子那样深,言语却那样浅。
      他见师父一转身,向明心堂步去,只当师父是生了谁的气。
      留在原地的两人,许是想到了一块,一个唤了声师父,一个唤了声师兄,彼此听见,又是一怔,匆匆对看一眼,一齐追过去。
      陵越不停,不应,也不回头,只稍俯身,牵了玉泱的手,仍旧笃行而去。只有玉泱知道,那只牵他的手,掌心冰凉,指尖微抖,像是生了病。

      屠苏回天墉城这个白天,没和陵越说上半句话。
      掌门一人去了后山,把两人昔年同住的那间小屋又打点好了。
      陵越执掌门派后,住所已搬到前山,却不时来屋中独坐小憩,一目伊人故物,一日一日,朝晖夕阴里自顾自静好,一晃,竟有七八年了。
      小室既不曾尘封,收拾起来,亦不过是向空床里添一袭暖被,红炉里洒一把檀香。
      儿时从山下给屠苏带回的竹蜻蜓、小提灯,仍放在主人离去时的地方,笔砚书卷一一拂拭过,灯烛杯帕都换了新的。
      香燃了。小窗一启,雪后的苍白天光,一刹那倾落满肩。
      陵越临窗伫立片时,想起屠苏打从当了他师弟,就不曾有过独居之所。
      那会红玉同他说,屠苏十七岁了,还和你同住一室,这知道的是你二人手足情深,不知道的,还当天墉城有意亏待你们。
      陵越当时一笑而过,心中大约很不舍得,这话也未和屠苏提过。
      不知以后,屠苏一人住在这间小屋里,可还要他陪。
      这一念挥之不去,待到入夜时候,陵越又往明心堂侧面的小书阁,卧榻上安放了被褥,几案上摆好茶盏。
      万一屠苏在后山住得寂寞,想来明心堂同他说说话,晚了,就住在小阁中,也是好的。
      日子还那么长,总得一样一样准备起来。

      掌门亲撰史册剑籍,始于陵越这一代。
      天墉城以往百年的旧闻故事,只散见于历代弟子随记的只言片语,剑道更是传诸口耳默记于心,从未落为笔墨。
      陵越于陵端入魔一事,始终难以释怀,他为令门下后学引以为戒,在疗伤之际,就已生出为天墉城编年成史,将诸般剑法要诀誊录成书的念头。
      门派琐事都交由芙蕖并诸位长老打理,掌门每日清晨独往藏经阁,直待到上灯时分,寻来门派之中历代高人的手记著述千余册,断简残编,却也卷帙浩繁。
      说是疗伤,陵越却从未有过片刻清闲。
      夜间,就在明心堂执笔疾书,一盏青灯一杯苦茶相伴。累了,就伏案小睡一会,冷了,知是炉火已尽,天色将明,就起身步至院中,练一回剑。
      这一夜陵越心绪不宁,字也写得潦草。屠苏端了药来看他时,他也正念着屠苏。
      屠苏换了旧时衫裳,白衣藕袂,衽锁燕云腰封楚佩,只是,长发未挽。门启,门阖。陵越抬头看了一眼,不语,深吸了一口气,仍垂眸,走笔不停。
      屠苏也没什么话,只同他一席坐了,把药吹得半温,盛起一匙喂他。陵越笔下顿了顿,接过那碗药,兀自饮尽了,又还与屠苏。
      再落笔时,屠苏却不许了。他把那笔轻夺下来,放在笔格上,径自倚在师兄肩头不肯走。
      陵越瞥了他一眼,扬了扬唇角,却不动声色。
      屠苏大约倚得不甚踏实,又捉来师兄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
      陵越终是忍不住笑了,双手把屠苏环在臂弯中,向他眉心吻了吻。
      屠苏在他肩窝里蹭了蹭,才阖眸。
      陵越的左肩,二十几岁就不时觉得疼,起初以为是练剑伤着了,后来才渐渐明白,是夜里有人总枕着,枕疼的。那个人不在了,也就渐渐不疼了。
      可这夜,他的左肩又开始疼,且疼得厉害,好像把不曾疼过的那七八年,又都疼回来了。
      “屠苏。”
      陵越唤了声。
      屠苏不抬眼,迷糊地应了一句。
      “屠苏。”
      陵越又唤一声。
      屠苏直起身子,抬头望他。
      陵越一笑,复又把他搂在怀里,像儿时那般,在背上轻抚了几下。
      “只是想叫你,听你答应。”
      “师兄,我在。”
      又是许久没话,陵越以为屠苏睡了。
      “那天,不许我用千山暮雪,从我身后出剑破阵的,是你么?”
      屠苏听见了,但偎在师兄怀里不作声。那一剑,他也耗损了不少修为,内伤初愈,不愿师兄挂心。
      “若天墉城不遇此劫,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其实,陵越想问,此次回来,是不是以后都不走了。可他不敢问,问不出口,索性也就不问,只当他不走了。
      “屠苏想念师兄了,就回来了。”
      “看来,你也不怎么想我。”
      屠苏本是半寐,听了这话,一双眼眸清亮亮的,望定了师兄的眸子。
      “骗师兄是小狗。”
      “你不就是小狗么?”
      陵越让他看得心疼,反问了一句。屠苏笑出声来。
      “那让我骗了的,又是什么?”
      “是小狗的师兄呗。”
      陵越凑过去,吻在屠苏唇上。案上的烛火晃了晃。束发的素绫轻落,乌发一散,纷乱了一席。

      掌门师兄疗伤时,就将玉泱交予芙蕖照拂,后来又因修书,无暇旁顾,玉泱在芙蕖身边留得久了,她待他,竟比灵犀还像嫡传的徒儿。
      玉泱初上山有一阵子,和屠苏小时候一个样,总是生病,芙蕖念他身子骨弱,管教也不如掌门师兄严厉。
      他一来,芙蕖房里就多了一张打坐的小床,一方习字的小案,玉泱寝卧、膳食都不与别的弟子一处。
      每至清晨,灵犀在阶下练剑了,芙蕖才唤玉泱起来,盥沐,更衣,束发,一样一样亲手教他,倒把他当成三岁小孩一般。
      这一日五更过了,芙蕖坐听灵犀挥剑的风鸣,共檐下融雪泠泠打在阑上,看玉泱把最后一口粥咽下,取来帕子拭他嘴角的粥渍。
      冷不防这小人扑上来,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像只小麻雀。
      芙蕖打小一处玩的都是师兄弟,说话行事不拘小节,女儿家心事自是无人知亦无人问的,头一回遇上这等没遮拦的举止,她心知是孩提不经事,却也赧得微红了脸。
      “玉泱,这是谁教你的?”
      “是师父。玉泱看见的,师父亲了屠苏哥哥。”
      此言一出,芙蕖把半口茶呛在喉咙里,直捂心口咳嗽。
      “这可不能乱学,师父那是喜欢屠苏哥哥,才亲他的。”
      “师父也喜欢芙蕖姑姑,他都没亲过你。”
      芙蕖一愣,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在玉泱白馒头似的小脸上捏了一把。
      “因为芙蕖是姑姑,屠苏是师娘呀。”
      玉泱盯住芙蕖,一脸认真的想也想不明白。
      芙蕖也不同他多讲,牵了小手来到堂中。阁门一启,灵犀一套剑法恰巧练完,他把长剑挽起,气息沉住,敛神向阶前临风一立,执剑俯身一礼,道了声给师父请安。
      芙蕖点头。两个小人悄然相看一眼,彼此笑了。
      这灵犀的性子,就像水一样,但凡师父喜欢的,他都捧在手心里,芙蕖这般偏宠玉泱,他也从不怨恨。芙蕖看在眼里,松开了手,轻推了玉泱一把。
      “灵犀,领你师弟上早课去。”
      芙蕖倚在廊下望了一会,无端就忆起好多年前,也有那么两个人,似这般言笑晏晏携手而去,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小小姑娘。
      记得那两人走远时蓦然回头,向她笑了,二十年的同门缘分,都宛在那一笑里,一去,就不再回返。

      屠苏回来月余,并未住过后山那所旧居,小书阁也没怎么住过。他除了练剑,就是在明心堂,陪掌门师兄点阅旧籍。
      陈书故纸里寻得一言半语,有关乎天墉百年往事,或早已失传的剑法,便折上这一页,留待掌门师兄修撰时拣选之用。
      陵越怕他荒废修行,本来不许他分忧,但屠苏磨一回墨,温一壶茶,总有藉口留在他身侧。这一别多年乍一回来,当师兄的也是千万不舍,索性甘之如饴,不再催他回后山了。
      每每午夜梦回,若枕畔无人,倒还习以为常,起身转过画屏,见了屠苏在案旁灯下观书,却觉恍如隔世。
      待到将信将疑搂他在怀里,又怕是做梦,又怕他跑了,少不得连哄带吓一番逼问。
      “说,是谁派你来的?竟敢深更半夜,乱我修行。”
      “我不说,反正师兄撵我不走。”
      屠苏仿佛又是少不更事,旦暮不离师兄左右,烦他,恼他,千方百计令他伤心,更让他喜欢。
      可屠苏心里明白,师兄待他和从前不同。
      师兄疼他,夜半无人时,仍许他枕在膝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说些孩子气的话,仍共他一床暖被执手入梦,只是谨守一线分寸,绝不逾越,似有什么心事,再不能同他说。
      屠苏不能问,怕把这点默契问破了,徒添生分。
      分别的时光,在彼此心里留下痕迹,似这般至深至浅,至亲至疏,也许就是岁月之隔。
      陵越的伤,一时好一时不好,有天夜里无心说了句冷,那是冬去春来,屠苏阖上窗,见炉火正青里透红,才知他是内伤发作。
      师兄静坐调息,他在炉边,把手焐热了,向床下倚着,握住师兄的手,那手心冰凉的,怎么也温不暖,怕是伤处在疼。
      屠苏心中不安,天一亮回了后山,把师尊远游之前留下的,收敛气血的伤药找来,又添了几件寒衣。
      捧出廊外,恰见半山上绽了几枝桃花,半树余雪,半树烟霞,有个小人在树下仰头,望入了迷。是玉泱。
      屠苏放下手中衣物,行到崖下,轻身一跃,抬手折了一枝,旋落下来,一时衣发纷飞,桃花纷下如红雨,洒了一肩。
      他把那枝桃花递与玉泱,小人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好一会才仰起头,冲他笑了。
      “谢谢师娘。”
      “玉泱,叫我什么?”
      “师娘。师父亲了你,你就是我师娘了。”
      屠苏愣了一会,蹲下身来,望着玉泱,摸了摸他的头。
      “师娘,我以后都叫你师娘,好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在别的弟子和长老面前这么叫。”
      “为什么?”
      “因为别人都没有师娘,就玉泱有,让他们听见,会伤心的。”
      “可是,他们有师弟,还有师妹,玉泱都没有。”
      玉泱低头看着桃花,说话间分明委屈了。
      屠苏听了,心头一揪,把小人揽过来,拥在怀里。
      天墉城弟子千百,纵然都称师兄师弟,不是同一个师父教的,终归疏远了些。
      又念及,陵越当时没了百里屠苏,天墉城上下,更无一人不是师弟,却也终于成了天墉城上下,独一个没有师弟的师兄。
      玉泱眉心的红记,烫在屠苏颊上,灼得屠苏心里惴惴地疼,他却不知这疼,是为了哪个。

      后来屠苏有空,就去后山看玉泱,叫上阿翔,陪玉泱练一会剑,吹叶子给他听,把下山时见过的,孩子们的把戏都教与他,放风筝,打陀螺。
      他把小时候师兄待他的好,一样一样拾掇起来待玉泱,不知怎么哄他开心才好。
      陵越和芙蕖平日里把这小人揽护得太周全了,别的长老门下弟子都不敢同他亲近,竟是从没有一个人,如屠苏这般又教他剑,又和他玩。
      玉泱从未如此惦着一个人,等屠苏来的时候,怀里像揣了一只小鹿,他若要离开,须得让玉泱爬到膝上坐一会,摸摸他青青的长发,说几句悄悄话才肯放。
      玉泱说师父让他又爱又怕,总是不知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就让师父伤了心,若师父像师娘这样好,就好了。

      陵越的伤又反复了几回,想是这伤落下那一时,心有旁骛,不曾安心调养,修书以来,更是心血相耗,如此这般,冰火交煎所致。
      他不愿屠苏守在身畔,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可屠苏不在,他又心神不宁的,胡思乱想了许多生生死死之事。
      修行之人,于身于命,本来很是淡泊,这样千头万绪,也真应了那一句因爱而忧,由爱生怖。
      长夜无眠,向枕边人的睡颜望着,他越沉静,他越不安,好像这一方床榻,是沧海中的一叶小舟,生怕守他不住,又或是,守他不久,生怕惊涛骇浪来时,他挡不及,把他的美梦惊破了。
      屠苏睡得轻,有时觉来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吻他,却不答。屠苏以为那伤又在作怪,纵是依着师兄的话,阖上眸子,也是听着师兄的浅息直到天明。
      这两人一夜一夜各怀心事,两相无话,却都睡不稳。

      阿翔随玉泱去了早课,不少弟子已等在殿前,平素见了玉泱,就三两成群地避开,灵犀也不免随他一处受冷落。
      这天见阿翔站在玉泱肩上,一人一鸟威风凛凛的,竟都纷纷围上来问这问那,又是稀罕,又是羡慕。
      玉泱心里不知有多得意,下了早课就往明心堂飞奔,口里一声声唤师娘,师娘。
      明心堂前,以往都有弟子值守,屠苏一回来,年长一些的弟子,知他与掌门师兄之间一段缘故,怕有谁不明就里的,传出什么闲言碎语,遂暗中将守卫的弟子遣散了。
      堂下阶前这会正清静,玉泱往里一闯,青石上,古树间,惊飞不少鸟雀。
      掌门师兄在案前落笔,屠苏在案旁,把手中几页残卷,一句一句念与他听,两人身边堆满了旧籍,让玉泱这一唤,一齐抬头望过来。
      玉泱方才觉得失了礼数,迈过门槛的步子立时刹住。又小小声唤了一句师娘,是求救,岂料,屠苏也是一脸措手不及。
      “玉泱,不许胡闹。这是师叔。”
      师父抬起的眸子,极清明,极好看,只是,一点笑意也没有。
      “可是,师叔不是师娘么?”
      “师叔是师父的师弟,师娘是师父的妻子,怎么会一样?”
      “可是,芙蕖姑姑不是这样说。”
      “师父也会这样对芙蕖姑姑说的。”
      从小,师父同玉泱说话,都是问可好,可愿,记忆中,似是从未这般决绝过,仍是温言浅语,可玉泱莫名觉得,师父生了气。
      “玉泱不要师叔,玉泱要师娘。”
      玉泱一泪,转身跑出明心堂。
      这师父教徒儿,不容旁人多说半句,一时屠苏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匆匆望了陵越一眼,起身唤了声玉泱,就追出堂外。
      小人一边抹泪,一边拼命跑,屠苏追得上他,却拽不住,直追到后山,玉泱累了,抱在一树梧桐下,不住哽咽。
      屠苏扶着小小的肩膀,让玉泱转过来,向着他。
      “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不是在这么?”
      玉泱好半天才抬头,不知是不是看花了,他觉得师娘,不,师叔眸子里,也那么伤心,一时吓得不敢再哭了。
      “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师娘?”
      “师父是怕,玉泱有了师娘,觉得比别的弟子厉害,就不好好练剑了。”
      屠苏蹲在玉泱面前,拭了拭他颊边的泪。
      “玉泱好好练剑,你还当我师娘好不好?”
      屠苏望了玉泱一会,他眸中犹如山间雪后,渐涌起烟岚,瞬了一瞬,又散去无踪,一目春水,尽归明媚,那么好看,玉泱后来一直记得。
      “玉泱,不能不听师父的话。”
      “那等玉泱长大了,你能当玉泱的新娘子么?”
      “我喜欢像师父那么厉害的人,玉泱的剑练得和师父一样厉害了,我就当玉泱的新娘子,好么?”
      “好。”
      玉泱和屠苏拉了拉勾,就破涕为笑了。

      陵越把一编残简,从午后看到黄昏,并未悟得一字真意。风过空阶,阁门曳然一响,他只以为是屠苏回来了,抬头望去,小院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他一直惦念屠苏去追玉泱时,匆匆望他那一眼,那么无嗔无喜,一瞬而过,他却明白,屠苏是伤心了。
      待上灯时候,陵越又向槛前,扶门立到了山月当空,想是玉泱缠住屠苏,不许走了,终于一叹,阖上门。
      忆起那一年昆仑顶,伽罗峰,屠苏十六岁,红莲花开。
      他还记得么?
      伽罗峰长冬无夏,红莲十二年为一季,在山中开落了千年,那是天墉城的庇佑之花。逢花开时,就有弟子上山,升五色幡,点长明灯,守七个日夜。
      那年,师兄去守红莲,屠苏在后山,数时辰,等他回来。那正是少年的身子初初长成,日里无时不念师兄,于是夜里有了梦,梦见师兄把他拥在榻上,吻他,抚他,还……
      屠苏从小与师兄亲近,彼此的身子早看过了,相拥而眠更不在话下,梦里那般厮磨,却是从未有过,让他又惊又怕,还有一点,喜欢。
      那夜屠苏用锦被,把身子裹成一只茧,蜷在床榻深处,睁大眼睛,不寐,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恐一个晃神,那梦再回来缠他。
      这么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才微明了。那已是师兄上山第六日,屠苏却等不及,草草换了衣裳,早课也不去,直往山上一径的跑。
      这昆仑山上昼风夜雪,冰如犬牙,石如刀戟,封住上山的路,屠苏走了半日,未见伽罗峰,却已跌了七八回。
      那时陵越正在雪上,向莲独坐,落簪,解佩,长发如飞鸟,法衣如乱云,把真言默诵了千百回,却从未有一刻放下心事,风来时,只听见有人唤,师兄。
      他蓦地抬眼,起身,向冰封了下山的石阶,狂奔而去。
      一场雪,竟有这么远。
      陵越走了半日,见到屠苏时,已是暮光将尽。
      屠苏半卧在雪里,似是站不起来了,抬头看见师兄,欢喜的力气都没有,倒也并无一丝委屈,好像他知他定会来,好像,他已在大雪里,等了他一千年。
      陵越走过去,不问缘由,把屠苏横抱了,提了一口气,几个起落,就回到峰顶。
      峰上有间小木屋。衣裳浸过雪,炉火一暖,便是浑身湿透,陵越褪了屠苏的衣衫,晾在火上,又把帕子蘸了新雪,来敷他身上的伤。
      一时冰凉,一时生疼,屠苏却只望定了师兄,一声不吭,脸颊给炉火映得,暖如桃花,身子裹在一袭月牙白的狐裘里,未着寸缕,青白的肤上,不时有伤红。
      敷过伤处,陵越见屠苏困了,把狐裘掖好,又抚在他额上,还好,并未染了伤风。
      他心里乱,也不曾问屠苏,上山是为了什么。一转身,才走出一步,谁知屠苏欠身来拽他腕子,伤又牵扯得疼,失了平衡,从床上跌下来,让陵越急忙俯身一捞,落入怀中。
      屠苏八九岁,十四五岁的时候,也不是没离过他,一别十几日,月余也有过,他纵是不舍,也绝不缠他,想他,却也说不出口,今夜这是怎么了。自己,又是怎么了。
      陵越把屠苏抱回床上,拂袖熄了桌上灯烛,同他相拥而卧,两人相看着,却不说话,一室炉火明灭,时有山风来叩门,门外,雪落无声。
      “又和陵端他们怄气了?”
      屠苏摇头。
      “那是怎么?”
      “屠苏,梦见了师兄。”
      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竟是哑的。陵越抬手,拂开屠苏颊边乱发,捧着他的脸,端详一回,明暗不定里,屠苏脸红了,陵越听懂了他的话。
      “是个美梦么?”
      许久,屠苏轻轻点了点头。陵越觉得有水,在掌心里淌过去。
      “那为什么哭了?”
      这一问,泪竟是止不住了。陵越把屠苏搂在心口,屠苏咬在他衣襟上,压住哽咽,陵越心里,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屠苏,欢迎长大。”
      “师兄,也会梦见我么?”
      “会,上山以后,每一夜,都梦见你。”
      屠苏就那么不出声地,一直哭,一直哭,把陵越的衣襟打湿了。那是第一次,陵越不知怎么把他哄好。
      雪仍在下,不知下了多久。
      屠苏倦了,止住泪,他不知师兄一直低头望他,他一抬头,师兄的吻就印在他唇上。
      那时,陵越尚不谙此中滋味,屠苏亦不懂阖眸,只紧搂了他的颈子。
      半明半昧的光中,小小的身子掩在狐裘里,像雪下一泓暖春的水。陵越记得屠苏每一处伤,他把红的,吻成了花,疼的,抚成了烫,哽咽,消磨成了低喘,还有呢喃。
      那夜,雪原上传来花开的消息,伽罗峰顶,一时漾满了暗香。那香气挟风裹雪,也飞入小木屋里。
      唇齿相缠间,息息都是清苦的香味,好像陵越拥在怀中的,就是那一朵红莲,好像他日夜修持,为的,也不过是等他这一夕初绽。
      第二天早上,陵越把屠苏用一方小毯裹得严严的,抱出了小木屋,去看红莲。
      茫茫大雪里小小的一朵,红灿如灯,把雪都照化了,晃得屠苏睁不开眼睛,他想近些看,一个劲吵师兄放他下来,陵越一味逗他,只说不放,新媳妇不抱着,跑了怎么办。
      陵越当然记得,屠苏十六岁,已是他的妻子。
      转眼,又是一季红莲花将开了。
      二更过了,陵越在明心堂,把看过的旧籍拾在一处,未看的掸去轻尘,压上案头。忽听小院响起足音,他停下动作。
      那步声停在阶上,迟疑了一会,终于没再前行。陵越起身,走过去为他开门。
      “师兄,是屠苏不好。”
      陵越一时止住步子,无言答他,屠苏把他想的话说了。
      “也许,是屠苏太喜欢师兄了罢。玉泱那样叫我,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忘了师兄如今已是天墉城掌教。”
      屠苏如是说。
      不是忘了,他是不喜欢这个天墉城掌教,当师兄的心里怎会不明白。陵越终究未答他一字。
      只因白天郁郁的,入了夜,心口即觉得闷,这时急火上来,话还未出口,先起了一阵咳嗽,他怕屠苏听见,以帕子掩了口,把这咳生压下去。
      “我偶尔会想念,以前的师兄,是还未当上掌教的师兄,是还未有玉泱,只有我一个人的师兄。”
      有的话,师兄若看着他,他就说不出口。
      “也愿那时的屠苏,能长留在师兄心里。”
      屠苏转身,走出两步,又怕师兄当他是使小性子,说的气话,回身,望阁门上半昏的窗纸站了一会。
      “师兄执掌门派,有很多身不由己,屠苏以后,不会再令师兄为难了。”
      心里是不肯和师兄使气任性的,可这句话一说完,竟又真有了几分两相决绝之意,屠苏怕这么说下去,不但说不明白,反倒更让师兄伤心。
      又一想起,从此之后,和师兄再不似先前那般无隙,心中多少嗔痴念想,也不得不就此了断,一时心灰意冷,大步走出小院去了。

      屠苏没再留住过明心堂,他仍是入夜时,端了药来看陵越,两人都没什么话说,他只在案前调一回墨,看陵越把药喝完,就离开。
      有时陵越咳得狠了,他也忍不住劝。
      “掌门师兄的伤,若再不闭关调养,整日为这些俗务所扰,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只是伤了风,不打紧。”
      他叫他掌门师兄。
      师兄不听他劝,他只好出了阁门,就在阶上坐着,一夜一夜守着师兄,听他在阁中不时咳嗽。有时不咳了,想是师兄已然睡下,他抱膝小憩片刻,醒了,又总有寒衣披在身上。
      有一回夜将尽时,屠苏醒来,见陵越给他披了衣裳,并不回阁中,就坐在他身畔阶上,望着他。他把衣裳取下,覆在师兄肩头,想是师兄有什么话,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又坐了一会,陵越才忽然开口。
      “是师兄不好,让你有实无名,委屈了这么多年。”
      “我不委屈。掌门师兄的师弟,就是最大的名分。”
      “屠苏,听我把话说完。”
      屠苏低头不语。
      “我受伤这几个月,灵力散去不少,这么下去,过个三年五载,怕是会散尽。就算性命无虞,也不能再保护天墉城了,我想尽快,把你扶上执剑长老之位。”
      陵越见屠苏惊看着他,就把他的手,轻握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像小时候那般,拇指在他掌心,摩挲着。
      “天墉城历代执剑长老莫不是光风霁月,你也长大了,若是,我沉溺一己之私,当真让你做了玉泱的师娘,教这天墉城上下人尽皆知,等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怕你难以自处。”
      “师兄若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屠苏说得没有半分转圜余地,陵越因他杳无音信了几年,这话听了,只觉字字惊心。
      “你这是什么话。”
      “心里话。”
      “说不在就不在,我白养你这么大。”
      这一牵扯,把那一别七八年的心结,也一并牵疼了。
      “我不当执剑长老了,师兄也不必伤神,好生养伤,灵力兴许就回来了。”
      屠苏自知说错了话,沉默半晌,起身在师兄膝前半跪了,仰看着他,回了一句。陵越望了他一会,终是力不从心地一叹。
      “执剑长老之位,你走之前,可是说好的。”
      “师兄在伽罗峰上和我说好的,不是也变卦了。”
      他还是孩子气,陵越径自站起来,向阁中走去。阖上门之前,只留了一句话。
      “你把我今日说的想明白了,再说你的。想不明白,以后,就不许来明心堂了。”

      玉泱像是换了个人。
      他开始每日清晨,到明心堂前练剑。后山有个人,给他削了一把小木剑,他一使,小院里就风来,雨来,落叶如落雪。
      练足了半个时辰,便向槛前执礼问安。灵犀阿翔在树下等他,两人一鸟偕去早课。晌午即回来,今日长老都讲了什么,立在阶下一一禀告。
      玉泱打小骄纵了些,师父并没立下许多规矩,这突如其来的礼数,也不知是谁教的。
      剑练了十几日,陵越倚窗看了十几日。起初只是一板一眼,把那屡教不改,旁逸斜出的姿势,都一一正过来,不多时,也练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每至四更天,陵越就敞开阁门,等玉泱来了,他偶尔也立在阶上,以气指剑,出招等他来拆,若遇上接不住,或不曾学过的招式,玉泱必记下了,翌日央师父再教。
      这徒儿上山三年,当师父的也是一点一滴悉心教养,未见怎么出落,让别人和风细雨哄骗了几日,倒驯得服服帖帖的,更慢说那个别人,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陵越每念至此,心里未免不是滋味,却不知是为了哪个。
      有一日,玉泱来得更早。小院里剑风一起,陵越在书案后,立时抬头望他,那不是本门传授的剑法。
      见玉泱回身敛剑,抬手振衣,摇摇欲坠出了几招,陵越才想起,那是当年师尊为屠苏调理体内怨煞之气,独创的一套以柔克刚的剑法,名曰惊鸿。
      那年屠苏才十四岁,师尊闭关前,把口诀授与陵越,令他仔细传于屠苏。屠苏为了不能和别的师兄弟同习本门剑法,还伤心了好一阵,不肯跟师兄学。
      两人僵了一日,当夜在枕边,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和好了。谁知天一亮,陵越就领了命,随掌教真人往栖霞观论道。
      下山时,陵越有意缓下步子,牵着屠苏的手,低头共耳语,一字一字把口诀念出来,又让屠苏一句一句诵给他听。
      三千阶走完,剑法也传毕了。陵越只记得,那一回屠苏送他下山,两人一同走了很长的路。
      待得月余,他归来那日,一回后山,恰见屠苏立在承露台上,正把这剑法使出来。
      那低回转侧里眸含星月,腕凝霜雪,一剑是一季雁去雁来,花开不败,起落进退连成一气,好似迎空挥白练,剑边生春水。
      最末一式,名为照影。屠苏挽住剑,一回身,见陵越扬头向他望着,他就朝他一笑,有点小得意,足下不稳,一晃,从承露台上跌下来,让陵越接个正着。
      那日飞扬过的衣和发,花和叶,多少岁月的风尘也吹不散。当真是惊鸿照影,美丽不可方物。
      这剑法,想是那个人昨日才教的,玉泱初学乍练,招式还记不牢,就急于献宝,故而陵越一时竟未看出名堂。
      陵越想,当时他不在后山,屠苏独自一人,念着他传的口诀,初习此剑时,怕也是玉泱这般,磕磕绊绊的。
      练毕,玉泱听见师父唤他。
      从上回,当着师父的面叫了一声师娘,让师父教诲了一番后,他一来明心堂,心里就七上八下,这会只怕剑练得不好,又惹师父不快。
      他把木剑搁在阶上,跑过门槛,跪在堂前礼过,一时不敢言语。
      待师父又说了声过来,玉泱心口一捧忐忑才放下,奔到书案后,在师父身旁坐了。陵越取来帕子,拭了拭他额上的汗,他才安心,倚在师父怀里,攥住衣裾。
      陵越也怕那日话说得重,令这小人往心里去,抚在他发上,同他讲和。
      “玉泱,你师娘……师叔还教你什么了?”
      玉泱听师父也叫错了,讶然仰头,见师父掩袖咳嗽了一声,他忍不住笑,又怕师父看见,于是端正了身子,念出一句昨日刚背下来的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意思呢?”
      “这句是说,师父不辞辛苦把玉泱养大,玉泱要听师父的话,长长久久地陪在师父身边。”
      陵越听了,垂眸把这话在心里又回味一遍,也不知是忧是喜。
      “那师叔教玉泱习剑念诗,待玉泱这么好,玉泱也长长久久地陪着师叔,可好?”
      “那师父和……师叔,住在一起可好?这样玉泱,就能一起陪了。”
      “师父是大人了,不用玉泱陪,去陪你师叔罢。”
      玉泱只顾点了点头,师父的话,他又听不懂了。

      因那一日说好了陪在师父身边,玉泱又添了每晚掌灯时候,来给师父端药,奉茶。
      陵越见小人这般殷勤,也不忍拂他的意,喝了药,又留他一晌,许他在案旁坐,拿来山海经给他看。
      玉泱喜欢得什么似的,捧了书,缠着师父问这问那,吵得明心堂里暖融融,陵越一面由着他闹,一面又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入夜,便领玉泱回后山,远远的,望一眼他与屠苏那所旧居的窗,那昏黄的窗纸,和有时,映在窗上的侧影。
      当年掌教真人共长老们在明心堂议事,众弟子侍奉在侧,屠苏就大半夜吹冷风,站在院中树下等师兄。陵越也是这么牵着手,领他回后山的,每每坐在床沿等他睡了,复又回去。
      那时的屠苏,就和玉泱一般年纪。一转眼这么大了,也知分寸,识进退了。
      陵越心里明白,玉泱这般乖巧,都是屠苏指使的。屠苏真的再不来明心堂了,一面执拗不应他的话,一面又怕他心冷了,一样一样教玉泱来暖他。
      陵越只道执掌天墉城以来,一向有令必行说一不二,偏生是这么一个捧在手心怕化了的人,打定主意和他过不去。似这般人心两隔,当真做不回师兄弟,只合做夫妻了。

      向晚时分,芙蕖来后山小坐一会,给玉泱留了一碟桂花糕。
      临走,说起这一季红莲花开,长老们商议,不再派弟子上伽罗峰镇守了。
      “这几年春天回暖得疾,伽罗峰上积雪崩落了不少,怕弟子上了山,万一有不测。到时候,我同长老们汇合灵力,在峰顶布一个法阵,护红莲开过这一回,不为风雪所侵便罢。”
      一连几日,远山上不时传来阵阵轰鸣,犹如夏末雨后隐隐的雷,那是一峰故雪融了,新雪盛不住,声势浩大的,纷纷沿崖壁倾落而下。
      这一春夏过去,上山的路就将冰封,以后想看红莲花,须等到雪尽时,早不知过去了几世几年。
      那晚,屠苏坐在亭中,边想这回心事,边喂阿翔。
      忽听得一迭声师娘,小雀一般飞过来,话音还没落稳,又有温软的小手搂在腰上。
      屠苏没应声,看阿翔吞下最后一块肉,他擦干净手,把扑在身上的小人拎起来,放他在小石凳上坐好,端了桂花糕来喂他。
      “又叫错了,以后再错,可就不答应你了。”
      “是师父先叫错的,师父说,往后若是他叫错了,玉泱这一天便可唤你师娘了。”
      玉泱嚼着桂花糕,话说得甜津津,口齿不清里满是得意。屠苏怔了一下。
      “你师父怎么这样宠你。”
      “师娘,师父也这么说你的。”
      玉泱像是想起什么,也拈起一块桂花糕来喂屠苏。
      屠苏退了退,淡淡一笑,摇头。很久以前,他和师兄,也是这么吃桂花糕的。
      “师娘,你看过红莲花么?”
      玉泱把一日的琐事细数完了,忽然问。
      “是谁和你说的?”
      “师兄们都说,上一季红莲花开在夜里,伽罗峰飞了半山的彤云,若是开在白天,就没那么好看。”
      “师娘,你说这一回,红莲花还会在夜里开么?你带玉泱去看看,好不好?”
      玉泱磨了又磨,可不知为何,屠苏一晚上都没怎么和他说话了。到了就寝时候,趁屠苏还未阖门离去,玉泱只穿了中衣,光脚跑出来,又站在槛前央求了一回。
      “师娘,就带我去么,师兄们说,等大雪封山,就看不到了。”
      屠苏无奈,蹲下身来,捧着他的小脸,认真摇了摇头。

      去看红莲花的事,玉泱只和灵犀说过。
      灵犀一夜没睡好,他一直在想,玉泱听到红莲花几个字时,那对瞬间明亮的眸子,冥冥中好像受了召唤,样子好看得,他都不敢认了。
      夜更深了,山风里,有大雪倾落的声音,好多天来,灵犀头一回害怕听见。他怕雪山,和红莲,把他最喜欢的小师弟带走。
      天不亮,灵犀就去见师父,把心里话,和玉泱不许他说的,都禀明了。
      芙蕖心下暗惊,掌门师兄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儿,最是人小鬼大,真让他上了伽罗峰那还了得。
      玉泱这一早真的没来明心堂练剑,陵越立在院中,等到了天光大亮,想是年纪还小,无甚长性,不练就不练罢,怎么安也不请,心中莫名惴惴的。
      芙蕖急匆匆来问。掌门师兄可曾见了玉泱,可听他说过,去看红莲花的事么,他的木剑落在灵犀这,人不知哪去了,屠苏也不在后山。
      陵越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踏出小院,只身往伽罗峰去了。

      这是一个晴日。
      屠苏沿十六岁那年走过的山路蜿蜒而上,想上山横竖只一条石阶小径,玉泱是丢不了的。
      阶上有浅雪,雪下是清溪,溪水共浮冰,一落一落,汩汩淌下来,屠苏唤玉泱的名,和足音一起,湮没在近的水声,和远的大雪崩落声里,半字回响也无。
      天亮之前,屠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十六岁那年,师兄抱他去看红莲花那个早上,他说师兄,大雪封了山,我们回不去了。
      师兄说那就不下山了,我在这,一生一世守着红莲,守着你,好不好?
      屠苏知那是梦,可心里,仍是欢喜的。
      他在梦里,听见雪中有人远远在唤师娘,他不知那是谁,又在唤谁,那么细弱,那么害怕。
      屠苏一惊而起,叫了声玉泱。
      他立在廊上,那一头是小人的居所,阁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平日一向都是他叫他早起,这还没到时候,小人却不在。

      屠苏又行了百余阶,这条小径就湮在雪里,见不出踪迹了,抬头一看,已是岩崖横空,不时有坍塌,雪落如瀑。
      他听见了梦里的声音,玉泱在雪中唤师娘,又伤心,又害怕。
      屠苏寻声急去,心中不安,步伐却放轻了许多,也不知玉泱是不是陷在雪里,他离他的喊声愈近,愈怕把他身畔的雪震落了,从此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玉泱爬在一道鱼背似的坡脊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扭头四望,见了屠苏立在对岸,岩壁的边缘上,眸中一喜,连怕也忘了。
      才要开口,却见屠苏抬手在唇上一止,抬起头,玉泱也仰头,崖上正有细雪,流沙一般坠下来,隐隐有声。
      那是崖上雪瀑倾泻之声,玉泱只当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因了屠苏在,他不怕,还好生稀奇,屏了气息,盯住上方崖壁。
      屠苏向玉泱近了几步,足下轻浅无声地一跃,像小猫扑住蝴蝶似的,扑在玉泱身上,把小人搂在怀里。
      也是那一刻,崖上雪冲下来,好像一个浪头,正打在屠苏后心上。
      十六岁那年,师兄抱了他,破茧似的,从大雪天里飞旋而出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这会他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儿,只把怀里的小人护得更紧,两人由着雪浪,从坡上滚落下去。
      屠苏醒来,已时近正午,玉泱在怀里,阿翔在半空,咕咕地唤他们,盘桓了许久。遍山雪住,风亦止,山中半点声息也无,是有人以灵力,把这山,这风,这大雪奔袭,静了下来。
      屠苏扶在玉泱腕上,脉息平稳,想是小人这一大早又吓又累,睡去了。他抱起他,从坡底一纵而出,教阿翔引路,朝山下走去。

      陵越立在石阶上,见屠苏抱了玉泱,一阶一阶走下来时,天边已隐隐有了夕色,小人伏在屠苏肩上,睡熟了。
      屠苏见了掌门师兄,就不走了。陵越踏雪,朝他拾阶而上,一步一步簌簌有声。
      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漫漫时光,就这么从他足下走过去,极悠长,极短暂,等到了近前,屠苏仍是他的屠苏,却终于不复当时,那个任由他揽护在怀的孩子。
      陵越解了外衣披上他肩头,把玉泱抱过来,牵住他的手,缓缓步下山去。
      走了许久,下山的路这样长,屠苏竟不记得,蓦然想起那年,是师兄背了他,又怕他睡去,着了凉,一路说故事,才走下来的。
      “等回去了,掌门师兄莫要责罚玉泱,私上伽罗峰是屠苏的主意,我怕以后再看不见红莲花,趁这雪还没封了山……”
      屠苏迟疑开口,坦白了几句,让陵越一个回身,拦腰揽过来,吻住了。
      他唇上凉,师兄唇上暖,吻得他颊边都烧起来。又怕玉泱万一醒了,看见不好,又是多日不曾同师兄亲近,这一吻也真温柔杀了,一时迎也不是,挡也不是,这么两相迁就,难舍难分了一回,彼此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
      下了山,屠苏见芙蕖和几位长老都等在山脚,步子一顿,手也松了,陵越回了回头,把他的手捞回来,像是他初初上山,他牵他去念第一回早课一般。
      陵越一离开山脚下,一峰的故雪就倾山而落,一山的记忆,就在他的身后,被大雪掩埋。
      似是从那天起,岁月那样仓皇,一捧雪是一段述写不及的时光,浩荡的来临,轰然的降下,然后无以言表地,去去长往,终于无可回返。

      回了后山,玉泱仍是昏昏沉沉,只知拽住屠苏衣袖,喃喃有语的,不许他离开半步。
      掌门师兄在床边坐了一会,试了额头凉热,又扶了脉,见小人只是受了惊吓,也无甚大碍,他抚了抚屠苏肩头,缓缓步出门去。
      待上灯了,芙蕖领了灵犀来,这小小的师兄坐在床沿上,握了玉泱的小手,如同平日早课,两人在书案底下玩的把戏一样,向他掌心里写写画画了一会,玉泱才安静地睡去。
      芙蕖同屠苏把两个小人在屋中安顿好,一同阖上门,走到廊下,恰见那一头的小窗也亮了,两人并肩看了一会,芙蕖忽然低头,噗嗤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来点屠苏脑门。
      “你呀,傻了。”
      屠苏让芙蕖点得一头雾水,只望向她,不知是何言语。
      “别个都说,你最会听掌门师兄的话,偏偏这句不许来明心堂,你最不会听。”
      “师姐说的,我不懂。”
      “他话里不许你来,心里是不让你走,你赖定他不走就是,倒还真舍得让他独守空闺了。你说说,天底下有哪个师娘,是有了徒儿不要师父的,怨不得掌门师兄不许玉泱叫你。”
      芙蕖和屠苏一般年纪,打从有了徒儿,人也沉静不少,只这伶牙俐齿,却是不减当年。
      “师兄来后山悄悄望过你好几回了,你也不到明心堂院子里望他一望,快去赔上一万个不是,听师姐的话,别磨蹭了。”
      她掩笑搡了屠苏一把,顾自步出回廊,往前山去了。

      屠苏踏入阁门,见掌门师兄点了灯,护住烛火步至案旁,放稳了,才看他。
      “伤在哪了?”
      屠苏沉住气,走到师兄面前,方才心里有一千句话,给师兄这么不温不火一问,一时无措。
      “我都看过,身上也没什么伤,倒是伤了神,怕还受了风,明日把我小时候,师尊配的那剂清心敛神的方子找来,煎了药给他服几日,就好了。”
      陵越叹了口气,抬手抚住屠苏的颊,拇指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我问的是你。”
      下山时就觉他脸色苍白,掌心冷汗涔涔,想是在忍着疼。屠苏低了头,不说话。陵越轻轻扬起他的下巴,端端看了一回,凑上去,吻在他唇上。
      这一吻不似山上那般客气,唇齿相噬,是存心要他疼的,屠苏一惊,却不退,亦不挣开,任师兄抱起了他,在他耳畔低语,不见一字责怪,句句只是恨,是疼。
      “小业障,我好心好意把你养大,到如今只知千方百计教我提心吊胆,你这般狠心待我,自己心里可疼?”
      屠苏从未听过师兄同他这般说话,竟不知如何答,连师兄二字也不敢叫出口了。
      待抱在了床上,便不由他做主。师兄一面吻他,一面解了他衣衫,绽出温玉一般的肤上,一小片一小片淤青。
      是他搂住玉泱从雪坡上跌下来时落的伤,肩上,腰上皆是,更疼的在背上,他不肯说。
      若不是有人抱上来,他连床板也不敢挨,这一回被压住了,吻在枕上,疼得只觉周身都是冰火,不知觉间,手中攥紧了师兄的衣襟,待这一吻毕了,已是气息奄奄。
      这么一疼,心头倒也清明了,屠苏把方才压在心里的话又想起来。
      “我只想着,师兄喜欢玉泱,我以后都待玉泱好,就是待你好了。我只怕有心待你好,你却不许了。”
      他一面说一面气喘,语不成句,堪堪半句话说得好生可怜,说到不许两字,眼角即滑下泪来,攥在师兄襟上的手也松了。
      陵越握着他的手,在指间扣住了,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眸。
      “一个人的喜欢,就那么一丁点,我早都给你了。一个人的好,也就那么一丁点,你都给了玉泱,那我呢?”
      气息稳了,可沉下去的心,这时又烧起来,胸口又因之不平,屠苏搂在师兄颈上,欠身轻啄他的唇。
      陵越由他吻,却不应,屠苏的手落下来,在师兄腰际停了停,迟疑的,小心地,去解他的腰封,手抖得颠三倒四的,终还是师兄手把手教他,才解开了。他附在他耳畔轻吹了一口气。
      “师兄方才解你衣裳,是为给你治伤来的,你解了师兄的,是为了什么?”
      屠苏愣了一愣,面上轻红,别过头笑了,被师兄扳过下巴,再度吻上。
      他把他每一寸伤,都细细尝过,每一寸凉,都好好摸过,直教他身上一寸一寸都记起他,记起这榻上那两个少年,一夕一夕的桃花灿烂,一夜一夜耳鬓厮磨未谙时光如雪,那缠绵无尽的滋味。

      陵越取了伤药回来,见屠苏蜷在床里,半掩的帐下,只披了他的外衫,肩头晾在凉夜里,乌发散了一枕,想是累了,就这么睡下,还像个孩子似的。
      屠苏听得师兄在身边坐了,并未睁眼,只在唇角扯出一抹浅笑。陵越见了,在那唇角亲了亲,扶他起来,倚在怀里,把帕子蘸了药,涂在伤处。
      这药敷上了,须以指掌揉开,屠苏背上青了菱花那样的一片,沾都沾不得,这一揉,更是疼得大呼小叫。
      方才情浓时倒是忍住了不吭声,也不知他是疼,还是喜欢,这一会这般惊天动地的,陵越只当是撒娇,把一吻压在唇上,半声不许他叫。
      上好药,陵越熄了烛火,用锦被把屠苏裹在怀里,两人静卧了一会。窗纸晴苍,窗外应是月色方好,也不知屠苏睡了没。
      “执剑长老之事我不逼你了,但是玉泱还是不能堂堂正正叫你师娘,我答应你,等到玉泱十八岁,我就辞去掌门之位,娶你过门。”
      陵越似是自言自语。
      “师兄生平最憾事,莫过于让屠苏受委屈,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好给你,你姑且将就一下,做一回天墉城的,前掌门夫人罢。”
      屠苏向他颈窝里偎了偎,算是应了他的话。
      陵越垂眸,视他一笑。
      他说,打从知道你还在这世上那天起,我就觉得上天待我真是好。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想起你还在,就有点小小的欢喜,想想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些什么,可也想我。
      我只想着,你若好了,哪怕这辈子都不回来,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也是极好的。可是,你一回来,我就不这么想了。人总是有点贪心,望你在,还望你待得长久,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也望你能好好的。
      “师兄,这是不想要我了。”
      屠苏合着眸子,回了一句。
      “要。师兄怎么会不要你。”
      陵越言语里,竟有几分辩白之意,哄得屠苏更不依了。
      “你要的是你的师弟,不是我。”
      “我都要。”
      屠苏抬眼,深夜里,眸光盈盈地望他。
      “那我若是,不想当你师弟,只想当别的了,你也要么。”
      陵越一面在他颊上捏了一把,不许他胡说,一面悄声答他,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我都要。

      明心堂前的古树开了花,那是盛夏。
      小院外头,又有弟子值守,换了一班,又换了一班。不时也有长老来到堂前,议事,论剑,闲话山上山下。
      芙蕖来了,便是一边烹茶,一边与掌门师兄一同望着院中两个孩子嬉闹。
      一堂古籍都迁到后山,屠苏代师兄埋在故纸堆里,拣选残篇断句,记撰成章。如此一来,掌门师兄就有藉口,一日里往后山去,看他七八回。
      夜深了就回明心堂,只偶尔才在后山留宿,是怕翌日起迟了,令访他的长老久等。
      这晚回来,见屠苏伏在书中睡着,看天色不早,也就不唤他,只抱了他向内室走去,拥在床上小憩了片刻,二更天时即起身,坐在榻旁,理了理衣衫,不提防,让屠苏从身后搂住了。
      “师兄又走了。”
      “你可是在装睡?”
      屠苏不答,下巴压住他肩头,只不放手。陵越抚住他的手。
      “这几日栖霞观掌门携了几位弟子来,和咱们切磋武学,师兄就不来后山看你了,待过几日把他们送走,再好好陪你,可好?”
      “那今夜,再留一会可好?”
      陵越转眸望着屠苏。
      “留到几时?”
      “明日早上。”
      陵越向他绽然一笑。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屠苏听了,琢磨半晌,在师兄脸上亲了一记。陵越摇头。
      “这可不行。”
      屠苏想了想,搂在师兄肩上,探过身子,在他唇上亲了亲。陵越仍气定神闲。
      “这就行了?”
      屠苏有几分恼了,一口咬在师兄颈后,只觉脸上一烧,索性倒回床上,蒙起被子来。
      陵越眉心轻皱,抬手捂在颈上,另一手拽住屠苏的被子。屠苏把被子抢在怀里,悄望了师兄一眼,知他该报仇了,扯回被子往床里躲。
      躲不及,让陵越扑上去,隔着被子捉住了,不许乱动,像剥菱角似的,把被子拨开,吻住额头。
      那菱角偎在他怀里,真的不敢动,又是喜悦,又是怕,他沿他鼻梁一路吻下来,待落在唇上,才觉他气息浅促,他更乱了分寸,吻他,摘下他头上木簪,拂乱他散落一枕的长发。
      忽听廊上小小的足音,一路横冲直闯跑过来,窗上烛火方温,那厢只当阁中人还未睡下,站在槛外打门,一声声唤师娘。
      这厢一榻温存霎时冷了,两人对看一回,眼中都是心神未定,屠苏一挣扎,让陵越拦了一把,在他唇角落了一吻,扬手挽起帐幔,待他立在床头,掸衣振袖时,又是不苟言笑的掌门师兄了。
      陵越步出来,双手敞开阁门,槛外的小人仰起头,先是一愣,继而向门槛里一迈,一尾灵鱼似的,游过了陵越,一径朝内室跑去。
      恰是屠苏披了衣裳走过来,这么一迎,小人就扑在他身上,肩头一抽一抽的,呜咽开了。
      玉泱打从去了伽罗峰,似是留了心病,夜里常有噩梦,毕竟身子也太弱了些,像极了屠苏小时候。他在梦里吓的,大半夜跑过来哭,也不是头一回了。
      屠苏心疼不过,蹲下身子,把衣裳裹了小人,又是拍背,又是拭泪。一抬头,见师兄立在门口吹风,一脸我竟不知你们一向这般没规矩的颜色,屠苏眸中就有了笑。
      玉泱哭好了,回头一望,才记起那是师父,赶忙跑回膝前行礼。
      陵越倒没话了,只摸了摸头。
      “行了,还不去睡。”
      玉泱低头立定了,不肯走。
      “又怎么了?”
      师父这么一问,小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仰头,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话。
      “师娘答应了玉泱,等玉泱长大了,就当玉泱的新娘子,玉泱要和新娘子睡。”
      陵越低头看了玉泱,又抬头看屠苏。屠苏垂了眸子,也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掌门师兄,回了明心堂,早点安歇。”
      陵越正待说什么,那厢玉泱得了师娘撑腰,也不跟师父告退,一溜烟跑进内室去了。
      陵越一步走到廊下,见屠苏送出来,一把拽了他腕子,把人压在阑上。
      “胡闹。不是说好了,等玉泱十八岁,我娶你过门,这又是哪出?”
      屠苏低了低头,半天才回他。
      “师兄,我是先答应了玉泱的。”
      陵越认了真,一句一句咄咄逼人。
      “你嫁玉泱,问过他师父么?我答应了么?”
      屠苏笑了一下,立时忍住。
      “那师兄许还是不许?”
      “不许。”
      “为什么不许?”
      “就是不许。”
      陵越迈开步子往廊外去,给屠苏追上来搂住了腰。
      “师兄,就许了罢。”
      陵越两手浅握了腰上那双手。两人这么在夜风里,立了好一会。
      “再提一句,明日就不来看你了。”

      屠苏阖上门,走回榻旁。
      玉泱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爬起来迎他,他把小人搂在怀里,躺下的一瞬,蓦然记起,好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榻上,这么迎过一个人,那个人,也是这么搂着他的。
      “师父怎么还不来,师父不喜欢玉泱的新娘子么?”
      玉泱喃喃呓语。
      “喜欢。”
      “那以后,玉泱都和新娘子睡,好么?”
      “好。那玉泱也答应我。”
      “答应。”
      “若有一天,师娘不在了,玉泱要听师父的话,好好长大。”
      玉泱半梦半醒,听了这话,忽地打起了一点精神。
      “师父也说过,等师父不在了,玉泱要听师娘的话,好好长大。你们为什么会不在?”
      屠苏无言半晌,终于笑了笑,他说不会,师父师娘,一直陪着玉泱,不会不在的。
      可这话,玉泱并没听在耳朵里,他手里摸着屠苏青青的长发,安然入梦。
      他梦见了红莲花,大雪山,梦里有师父师娘,有芙蕖姑姑,有灵犀,还有阿翔。
      他梦得很好,这一梦,就梦了好多好多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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