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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紫胤辞去执剑长老后,云游七年,才又听到徒儿陵越和百里屠苏的消息。
      芙蕖说中秋之夜,屠苏回来了,掌门师兄二话没说,天不亮就带他下了山,一去数日不归。
      天墉城掌门擅离职守,百年来这是头一回,长老们已生怨言,再过几日,只怕有人另议掌门之位。
      天墉城,恍如隔世。紫胤阖眸静息,仿若未闻。许久才抬眼。
      “芙蕖,屠苏回来,可是你亲眼所见?”
      “那人,像极了屠苏。可他若是屠苏,这七年间为何不回来?他若不是屠苏,那掌门师兄岂不是……”
      岂不是遭人算计了。这半句,终究未能说出口。这世间有谁,竟忍心借了屠苏的名姓和样貌,再来伤掌门师兄的心?
      芙蕖隔帘立在阶下,沉如一泓秋水,只一言及故人旧事,却掩不住红了眼圈。
      紫胤覆手步出帘外,远目轻叹。
      “不会,若不是屠苏,陵越必认得出。”
      “掌门师兄一向顾全大局,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了,为今,也只有仙尊能劝住他。”
      芙蕖不明白,既回来了,千万把他留在山上就是,何苦定要下山。
      紫胤笑了笑,抚住芙蕖肩头。一时山风吹雨,木叶纷下。
      “当年劝不住的,如今,又怎么劝得住。”

      师徒如父子,陵越对屠苏的心,紫胤是明白的。
      下了昆仑山,沿山上融雪汇成的河,南行六十余里,有个桃源镇。昔年天墉城一位长者曾在镇上修行,是为大隐于市。
      陵越少年时,受掌教真人所托,每月往那长者居处侍奉一日,携回他所著经卷,存于藏经阁上。
      待长者仙逝,那宅子也荒了,算来已有十年之久。
      念陵越与屠苏下山,也不过尝一回平凡人家日子。或许两人落脚于此。
      紫胤在镇上的茶寮坐了半天光景,即听见有茶客闲谈。
      “知道么,北巷尽里头那间空宅子,有人住了。”
      “真的,先前还以为是间鬼屋。”
      “别胡说,那可是昆仑山的神仙住的。”
      “不对,我听巷里人说,住的是一对新婚夫妻。”
      “他们来镇上那天,有人在街上见着了,那可真是——”
      “怎么着?”
      “天上有一对,地下无一双,比画上下来的还好看。”

      北巷尽头那所宅子,是有几许不同。
      深秋了,那处却透出早春之意。是了,屠苏当年孤身下山,正是一个早春。
      宅门半掩,一庭冷红静绿,不知院落深向几许。
      紫胤在门口立了片时,举步而入,过空阶,穿回廊,行未几,遇一小筑。只见竹帘半卷,有一人席坐帘中,低眸刻一支竹简。
      红衣,素领,乌发上一条红绫浅浅挽着,又从颊边垂落。
      他侧向着竹帘,眉目看不真切,只专心于简上字句,半晌才忽有所觉。抬头,转眸一望,倒也并未惊诧,但起身,挽上竹帘,待紫胤步入堂中,他敛衽而拜,行昔日之礼。
      “百里屠苏见过师尊。”
      春山淡锁一记朱砂,仍是旧时眉目。
      那一刻紫胤便知,他就是屠苏,那顾盼间了无心机,却清明笃定的神采,是骗不了人的。
      怪不得陵越这般执意。也怪不得芙蕖那般起疑。
      屠苏初入紫胤门下,师兄陵越大他七八岁,如今陵越正当而立之年,而这个屠苏,却还似十七八岁模样,那正是他下山时的年纪。
      紫胤俯身,抬手,几乎抚在屠苏颊上,终是停了停,又收回来。
      “你……”
      你可知你师兄陵越,如今是一门之掌,何故如此任性,纵他下山,荒废修行,行这等荒唐之事。
      这句话到了唇边,紫胤却未说出口。
      “你可曾安好?”
      “一切安好。只是,不能侍奉师尊左右。”
      “罢了。”
      紫胤转身,扬头看了看天色,大约是伤怀。
      “你从何处回来,以后,可还走么?”
      寂静良久。
      “师尊放心,今日,已是第三日了,至多不过五日,我就把师兄还给天墉城,从今以往,再不任性妄为。”
      紫胤听得此言,心中已有七八分明白。膝下两个徒儿,他最清楚不过,这牵绊已非一日两日,只怕此生难解,许不得这一世,这一时,姑且由他们去罢。
      紫胤念此,缓向廊外行去,行了几步又停下来。
      “此一去便是八荒永劫,你好生……”
      终于,连一句珍重都无从说起。
      屠苏未答言,只伏下一礼,直至紫胤步声渐远,出了宅子,才直起身来。

      紫胤尚不知那一日相见,恰是屠苏与陵越新婚燕尔。
      经年以后,竟觉亏欠。想起这两个孩子俱是幼年失怙,为人师者,于此等终身大事,却是一字应许之言也未有。

      屠苏兀自怔了一会,走出小筑,至廊下,凭栏向门外望去。
      下山那天师兄不曾御剑,从东方初白,牵在他手上沿河一路走下来,只当看风景,到了桃源镇,天光已尽。
      宅子不大,只是十分曲折,又蒙尘已久,二人打扫一番,待屋舍院落收拾停当,已是深夜。
      小憩了一二时辰,待廊外天色渐白,巷里炊烟初起,两人就往街市上去了。
      行尽大街小巷,只为寻两支凤凰描金红烛。
      这镇子偏僻,少有人见过此等金贵物事,还是花楼里有个姑娘送了他们一对。说是一位恩客从远方寄来的,当时直道生死相许,却至今未有音信。
      “也不知压在箱底多少年了,你们只莫要嫌弃。”
      陵越千万谢过,回去路上,又买了一小坛酒,并一段红绫。
      月上中天时,便把一对红烛一人一支亲手点上,陵越以红绫为屠苏挽了头发,对月饮了合卺酒,算是礼成。
      于是,也有了一夕仓皇无措的温存。
      忆起来,儿时案边枕上,少说也相拥过千百回,却都不及这夜,这样的称心,这样的好。
      可是当时,只觉一寸一寸舍不得,一息一息始料未及的疼,有了一丁点欢喜,却又不敢声张,生怕一不小心,就惊破了这隐秘难言的片刻时光。
      一夜宛转无声。只记得最末的时候,陵越轻唤了一句苏苏,也不知是疼,还是伤心,屠苏落下一滴泪,还未及成哭,就被吻去了。
      一大早陵越出门时,屠苏还未醒,他吻他眉心,吻他鼻尖唇角,和他说早,问他可还疼,心里可还难过。
      屠苏一半是倦一半是喜欢,只因磨不开面子,半掩了被角敷衍几句,终不肯抬眼看他一回。
      陵越直道这一娶娶回了小时候的屠苏,比未嫁时还不懂事了,也没奈何,在枕边留了字,说是去去就回。
      去去就是一整天,暮光将尽了也未归。
      屠苏倚在廊下,等得心里冷一阵热一阵,忽听巷里足音轻响,是师兄回来了,也不知怎的,他不去门口迎他,却一转身,急匆匆朝院落深处跑去。

      很多年后,陵越仍记得那一眼,他立在这一世,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那回廊转角,火一样红的衣裾一曳,屠苏回眸向他顾了一顾,就望不见了。
      他唤了一声屠苏,沿廊下,大步追过去。
      追至小筑,挑帘一入,见屠苏正把一支竹简,草草覆在一卷经书下,知他看见了,又怕他问,起身一迎,孩子似的扑在他怀里,一双手臂把他的腰搂得紧紧的。
      陵越也不提竹简之事,只把怀中人细细看了一回。也不知是谁家少年,竟这样的好看。
      “屠苏,我回来了。”
      屠苏不答,也不应他的目光,只伏在他肩上,阖眸,唇角扬了扬。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屠苏摇头。
      “我去见花楼的姑娘了。”
      怀里的身子一僵。屠苏提了一口气,又屏住了。
      “那位姑娘,把珍存多年的红烛送与你我,本当好生谢过。”
      屠苏还有几分不信,抬头盯住陵越,心里好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
      陵越与屠苏目光相对,见他又惊又疑,眼里都是等待中长出来的委屈,心有不忍,遂不再诓他。
      “骗你的。”
      怎知此言一出,屠苏眉间蹙了蹙,竟抬手向他肩上打来,给他眼疾手快,一把擒在腕上。
      这一打,屠苏自己也吓了一跳,从小到大,待师兄何曾有过如此放肆之举。
      记得小时候,师兄若是尽日未归,屠苏在后山待得闷了,也不过悄悄跑到前殿,跑到剑阁,远远望一回,看师兄一眼,便觉安心,一日之内,跑去二三回也是有的。
      更小的时候,天色晚了,他不敢独自回后山,就坐在阶下等师兄,凉夜里等上一二时辰,也是有的。
      如今只等了一个白天,心中竟生出小小的怨恨,也不知是更喜欢师兄了,还是不如从前那样喜欢。
      衣袖拂落在肘上,露出一段小臂,青白如藕,上有一抹沉红,似是昨夜留下的吻痕。
      陵越一见心疼不已,俯身过去,轻吻在屠苏唇上。屠苏心事未平,竟向后退了一步。
      陵越只当他是真生了气,拥上去,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
      “你回来那夜,不是说,要把这平凡人家的日常小事,都尝一遍么?那,吃醋,自然也是要尝的。”
      他挨得近,说出的话,一字一字点水落在屠苏唇上。
      师兄说这叫吃醋,早知道,就不尝了。屠苏没说话,只极轻,极小心地,在陵越唇上咬了一口,算是和好。
      终究是个孩子,行事如此的没轻没重。陵越在屠苏唇上啄了一下,抱起他,定了定神,稳稳转过竹屏,朝内室走去。

      落了发带。幕垂。彼此衣衫纷然褪尽。陵越怕屠苏不惯,把那一袭红衣轻掩在他身上,一榻春光,仿若火里绽出一朵青莲花,遮也遮不住。
      屠苏像儿时一样,枕在陵越臂弯里。扬头迎住他的吻,惴惴的,每一息都很浅,且局促。他的手攥着枕边,却并不知觉。
      陵越把那只手救下来,绕在颈上。待屠苏不安的瞳,漾成春水,眸子终于浅浅阖上,陵越的吻才离了他的唇,从颈侧,向锁骨,一径蜿蜒而下。
      陵越的手比平常暖,是烫,隔了冰凉的红缎,渐渐抚住了冷和疼。
      从踝,向膝上,抚至腿间时,屠苏环在陵越颈上的双臂,蓦地搂紧了。羽睫一颤,抬眼,见上方,陵越恰对他粲然一笑,他迟疑了一瞬,欠身,以唇碰了碰陵越上扬的唇角。
      僵住的身子有点抗拒,还有一点,小小的难耐。陵越加深了这个吻。
      若时光不老,许他一夜一夜,就这么看着他长大,该有多好。
      那个黄昏,有了初夜不曾尝到的滋味。
      是伤心,更是喜悦,所有盼望,都从痛楚里绽出来,窒在心口,像一团火,几乎冲破这名为百里屠苏的身体,飞到九霄云外。
      他像小时候,给噩梦魇住了,一声一声唤着师兄,师兄,他拼命想抱住师兄,却在拼命把他推开。
      陵越停下,捉住他的手,十指辗转相握,扣在枕边。
      世界静了,只听到两人交叠的喘息。陵越目不转睛地望定屠苏,忽然,缓缓笑了,恍如优昙花开了又落。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仿若初初相见。
      “百里屠苏。从天墉城来。”
      屠苏亦看定他,一字一句,像是入了魔。
      相扣的十指又紧了紧。
      “你刚才,叫我什么?”
      屠苏愣了片时,偏过头,似有笑意,徐徐念出两字,轻不可闻。
      他说的是,夫君。
      “什么?”
      “夫君。”
      最末那一字的尾音,因了某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荡成了轻吟,如蝴蝶破茧,飞出帘外。
      那帘外的远空,半壁火烧云正烈烈。

      入夜渐凉。
      屠苏栉沐毕了,换上浅淡衣衫,一条藕带束了青发,坐在榻旁,向那红衣红绫,出了一会神。
      许久不见师兄回来,隔了竹屏,只隐约听见炉火噼啪,共杯碟轻响。屠苏心中好奇,一起身,却是一阵头昏目眩。
      他在床栏上扶了片刻,见没什么大碍,就走到屋侧,支起小窗,往庭中望去。
      那二三月才有的小花小草,此时枯落了不少,南墙外原是一树月桂,前几日,只因墙内还是早春,桂花落不到院里,如今,已是一地桂花香了。
      夜风乍起,一时只觉寒凉沁骨。
      怕是,时间快到了。
      屠苏一个人静了一会,就向竹屏那畔去了。
      陵越守在桌旁,手边是一只小炉,炉上有一盏清水,水里温了一碗粥。
      他转头,见屠苏倚着竹屏看他,冲他笑了一笑。
      “回去躺着,我一会就来。”
      陵越白天在巷口婆婆家里,学了一道手艺。便是红豆莲子羹。
      他先前只当把红豆莲子熬在一处便是,谁知这手艺恁地考究。
      红豆须以文火煮上三个时辰,再以烟罗滤作细沙。莲子须去了莲心,却不许剖为两半。冰糖隔水化了,只取上头至清的那一层。
      这么一小碗,竟煮了一整天。
      陵越一边盯紧火候,一边在心里,把屠苏念了千百回。
      他不在身边,也不知他醒了可会难过,白天这样的长,也不知他在家里,是如何过的。他有心到门外巷口,朝巷子尽头望一回,又怕误了时辰。
      两人一在巷头,一在巷尾,却好像隔了一千里、一万年,不过一日光景,却教人尝尽了相思成灾的滋味。
      屠苏走到小桌旁,和陵越对坐了,趴在桌上一同看着炉火。陵越摸了摸碗边,凉热刚好,把小碗取下来,盛了一匙,喂到屠苏唇边。
      屠苏尝了一口,只觉唇齿间绵软清甜,许久不散,也不明所以,叹了一句,师兄原来这般好手艺,我到今天才知道。
      陵越一边喂他,一边讲这粥的缘故。
      他说寻常人家嫁了女儿,怕她在夫家受委屈,少成多劳,恩爱不永,须在洞房花烛夜后一早,送一碗红豆莲子羹到新人的闺房里,新娘子喝了,可保鹣鲽一世,相共白首。”
      “师兄,也算是你的娘家人了。”
      屠苏听了,低头一笑,接过一匙粥,递到陵越面前。
      “那屠苏,也是师兄的娘家人。”

      屠苏幼时身子弱,睡得也浅。师兄弟共眠一榻,陵越翻个身他也知道,每每须是偎到怀里,攥住师兄衣袖,才复得安生。
      陵越打小自律甚严,屠苏未上山时,他四更天起身,向师尊阶前练剑诵书,日日不辍。
      后来有了屠苏,这规矩就没了。陵越仍醒得早,却在枕上不敢轻动,只为让师弟多将息半个时辰。
      整个少年时候,他每至晨间,就是这样侧卧半床,看着屠苏安睡眉目,从天色未明,看到湛露初晞。这一望,竟成了一生的心事,若早上看不见屠苏睡颜,这一天心里便是空落落的。
      这两日屠苏睡得沉。
      陵越撩起床帏,天光已然大亮。他见半敞的小轩窗外,红沉碧落,一目苍黄秋景。回头再看屠苏,睡中脸上尽是倦容。
      他心知相共不久,却不知这次,会怎样分别,是否他就如是,安然长睡下去。
      陵越起身下床,阖上小窗,他想万一屠苏醒了,见这一庭萧瑟,不复他来时春意,定然是不快的。
      走回床边,屠苏并无所觉。陵越缓缓伸出手,指节轻轻碰了碰他的颊,见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一颤,他便俯身,吻他的眼睛,低唤他的名。
      屠苏未睁眼,只浅扬了唇角。
      “起床了。”
      屠苏不肯醒,脸颊在陵越的手背上蹭了蹭,算是回答。
      陵越心头一松,把屠苏连人带被搂入怀里,吻他更炽了几分。
      “你是别人的妻了,不许再懒床了。”
      一个个吻扑面而来,屠苏正困得不胜其扰,勉为其难抬起眸子,亲了亲陵越的脸颊,呢喃了一句师兄教训得是。
      “当了妻子,就得早早起床,生火烧水煎茶煮饭,哄小孩。”
      屠苏忍不住笑,仍是倦,人却清醒了不少。
      “阿翔起得早,怎么不叫阿翔去。”
      “我娶的是百里屠苏,又不是阿翔。”
      “师兄可纳阿翔为妾。”
      这小家伙,昨日叫一声夫君都怯生生的,今日竟知道什么是纳妾了。陵越在屠苏颈上半吻半咬了一记。
      “你嫁的是穷苦人家,只得娶你一个,没有什么三妻四妾的。”
      屠苏听了,心里好不快活,冷不丁翻了个身,压到陵越怀里。
      “不嫁了。”
      “你怎么始乱终弃?”
      屠苏这一动,竟觉手足不听使唤,花了好大气力,气息立时不稳,他倚在陵越肩上皱了一下眉头,以为陵越不曾看见。
      “那我若是,以后都懒床了,师兄可还愿娶我?”
      “那也没办法,已经娶你了。”
      “可嫌弃我?”
      “不嫌弃。”
      “可还喜欢我?”
      “喜欢。”
      懒床多久,都喜欢你。
      形以神汇,神既将去,形亦难存。他不过是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而已。
      屠苏终于不曾撑着起身,陵越坐在床头,拥着他好久,等他昏昏沉沉又睡去,即起来,把早上的羹汤煨好,洗脸水三凉七热,衣衫叠放枕边,凡此种种,悉如往日。
      午后起风了。
      羹汤已然凉透,陵越端出小筑。竹帘一挑,天光敞亮,一庭落叶如雪,这偌大的院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枯叶,好像把两人余生的季候,都在这一时落尽了。
      陵越取了竹帚来扫,他想屠苏过会醒了,或许还在院子里走走,小坐片刻。
      他扫上一会,就回内室,坐在床沿守他一会,想他是不是有什么临别的话,他怕听他说,更怕来不及听他说。
      一个白天过得人心惶惶,屠苏一直睡不醒,偶尔醒了,向师兄膝头枕一枕,并没有什么话。

      将夜时分,浊气下沉,清气上升,屠苏觉得身子自在了些。陵越扶着他,在回廊下散步一回,累了,就并肩坐在阶上。
      月上,比屠苏回来那夜,已残了一牙。
      “何时还能见你?”
      屠苏不答,只把一支竹简握在师兄手里,却拦住不让他端详。
      “等我走了再看。”
      陵越把那支竹简拢在袖底,揽屠苏入怀,两人许久不语。
      “咱们,还有好多事没做。”
      “什么事?”
      “比如,吵架。这世上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屠苏有点惊奇,从小到大,他和师兄确乎不曾吵过架。闹过别扭,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只记得不论是谁的不是,师兄总气不过一个时辰。
      “为什么吵架?”
      “为了……柴米油盐。你要气得离家出走,然后我再跋山涉水去找你。你不能一见我就同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说,以后什么都依你,你再同我回来,你也不能,说什么都不回来,知道么?”
      屠苏听了好笑。
      “知道了。还有什么?”
      “还有……生病。我要生一场重病,你去当铺,卖了你最喜欢的那把青铜匕,给我请大夫,然后死马当活马医。等我好了,再去街上卖艺,把你的青铜匕赎回来。可好?”
      “不好,师兄不许生病,更不许在街上卖艺。”
      陵越笑了,他在屠苏额上吻了吻。
      对了,还有变老。师兄会长出白头发,而屠苏,一直是十八岁,一直这么好看,每一天,都像是刚嫁过来的样子。
      你要每天早上给师兄梳头,悄悄拔掉白发,直到白发数不清,师兄的眼睛看不清。
      等到头发都变白的时候,我也许会,偶尔羡慕别人家子孙满堂,你要问我,是不是后悔娶你,我说我不悔。
      那句话终于未能说完,因为屠苏凑过来,吻住了陵越的唇。
      然后,风就停了。
      那夜,街上打更的人,望见北巷尽头,有上千只青萤纷纭飞入远空,散为一天星子,再看,却唯有天心月白,只当是眼花。

      你要问我,是不是后悔娶你,我说我不悔。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娶你。

      天明了。
      陵越仍坐在阶上,望着手中一支竹简出神。
      简上,刻了两个名字。
      陵越 百里屠苏
      用的是天墉城第一任掌门,从剑法之中参悟出的一种笔体,流云书。
      天墉城以流云书为正体,平常不可随手写来,须是陈词于尊长,或有要事,传书于别派时才得一见。还有一用,便是在历任掌门与长老仙逝之后,所铸的灵牌上,刻下逝者的道号名讳。
      风推开门,陵越却以为是有人。
      他起身,步出宅子,门一阖,这院落,便是永世静好。
      镇子虽偏,但逢着集日,也是人喧马嘶,琳琅满市的。
      陵越伫立街头,纷纷行人向他身边来了又去,待了五天的小镇,却比来时陌生。他知有一条小巷,他和人结过红彩,煮过红豆莲子羹的小巷,只在行人尽处,却望不见。
      远目多时,正不知所往,有人把手轻放在他肩上。
      陵越一怔,急忙回身去看。
      是紫胤。
      刹那之间,陵越明白,这世上,真的只余下他一人了。

      天墉城没有掌门受罚的先例。
      但这一回陵越私涉凡尘,长老之中已颇多微词,为了服众,紫胤也不得不请出那一柄上古传下来的镇派玉尺。
      陵越跪在昆仑山巅,历任掌门与长老的供奉之地,身如停云,眸若沉水,玉尺在他头顶上举起。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紫胤转眸一望,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步一跌从阶下奔来,一身的雪,一脸的泪痕,还有一点朱砂,正在眉心。那是紫胤初见玉泱。
      几个长老上前,竟拦他不下,那孩子困在几个大人中间,又打又咬,哭得撕心裂肺的,一声一声喊着为什么打我师父。
      陵越听见身后玉泱的哭声,眸光亮了一瞬,旋即熄灭了,他阖上眸子。
      “芙蕖,带他回后山去,不许他再哭了。”
      芙蕖领了玉泱,临行回望一眼,那玉尺执在紫胤手中,一千年的严寒,一千年的不堪之重,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掌门师兄的身上。

      陵越受了玉尺之寒,当夜咳血不止。紫胤为他疗过伤,待他睡下,在房中坐了一会,见案头有一册手抄的诗卷。
      紫胤多年前,就在徒儿房中见过这种小册子,那是为了给屠苏习字,陵越每每把诗抄在小册子里,写一行,隔一行。留出的空行,便是屠苏学着师兄的笔迹,一字一句填下来。
      所以这册页上,一行端方,一行稚气,看着也颇为赏心悦目。
      有一页,中间那行写了一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在君和怀那两字上,似是沾了水迹,字迹乌涂一片。
      许久以后陵越才告诉紫胤,他那日在桃源镇所见的屠苏,乃是屠苏十八岁那年下山前夜,在这句诗上,留下的一滴眼泪。
      这一滴眼泪,便是一记夙愿,只因当时年少,心念单纯,又执著,才得以封在诗里,经久不灭。
      陵越也是中秋之夕阅旧物,偶然见了这一句诗,和那一滴泪,有所感怀,也落了一滴泪在纸上,两人的心向一处,才唤回了当时许愿的屠苏。

      那是他在多年前封存的礼物,当时百般处心积虑,也只等多年后有个人,不经意来打开。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今他已不在,随之而来的一切,苍茫人世,漫漫流年,都算不了什么。
      —完—

      玉泱长大以后,就不像屠苏了。
      他比屠苏爱笑,他一笑,就灿烂了半壁昆仑山,天墉城上下没人不喜欢。
      这一任掌门和长老在位时日不长,门下弟子一成人,都纷纷辞位远游。
      天墉城第十三代掌教灵犀,是妙法长老座下大弟子,性子温厚,心如不采之兰,继任时正是双十年华。
      新掌门接任三十日,就是玉泱的十八岁生辰,也是这一日,玉泱接任天墉城第十三代执剑长老之位。
      加冠之礼毕了,新掌门扶起玉泱,把腕上一挂珊瑚念珠,过到玉泱腕上,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珊瑚念珠并不稀罕,却是妙法长老少女时的心爱之物,从灵犀入她门下,就让他带在身边的。
      玉泱眉心一低,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跑。听见灵犀在身后唤他,也不回头。
      他也不知是快活,还是生气,只是一径往后山跑去。
      跑到廊下,见师父正扶阑缓缓行来,像遇上救星似的,一下扑到师父怀里。
      玉泱快和陵越一般高了,这一扑,差点把他扑倒。
      陵越扶住玉泱的肩,让他站好,上下打量一回,新接任的执剑长老,白衣如雪,乌发如檀,风华正无双。
      “十八岁了,还这么没规矩。”
      “师父也没说过,十八岁就得有规矩。”
      “你师娘十八岁时,都能独自下山,斩妖除魔了。”
      陵越话一出口,玉泱就是一惊,他立时改了口。
      “是师叔。”
      玉泱更是惊为天人,这是第一次,听师父亲口说起师娘,不,师叔。
      小时候只听芙蕖姑姑偶然念及,师父身边曾有过那么一个人。师娘,师叔,傻傻分不清楚。玉泱本以为,是儿时记忆太过模糊,没想到连师父也傻傻分不清楚。
      陵越见玉泱还在发愣,淡淡一笑,沿廊渐去。
      玉泱似是想起什么,转身追上去,张开双臂拦在师父跟前。
      “师父能不能别走,玉泱有好多事,还没为师父做过。”
      玉泱知师父有心仗剑远游,心中不舍,却因他去意甚笃,平日不敢挽留,乘这十八岁生辰,想来胡搅蛮缠一回,师父也必不怪罪。
      “何事?”
      玉泱想了想,忽然凑上前去,抬手向陵越鬓边一掠,好像拂去了一片落叶,递与陵越看了,却是一根白发,那是方才,他扑住师父的时候瞥见的。
      陵越不动声色,他看见了徒儿腕上那串念珠,红得像火,又抬头看了徒儿一眼,玉泱立时颊上一红,把手掩到身后。
      “以后人前见了灵犀,须称他一声掌门师兄,不许没大没小的,人后更要相敬如宾,不许动不动就使性子。”
      “谨遵师父教诲。”
      陵越向廊外走去,一步不停,玉泱在他身后,寸步不舍。
      “还有什么话?”
      “师父,我师娘,不,师叔,长得好看么?”
      “好看。你师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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