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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彼狡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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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了。
方才五月不到,石榴花还是一个个鲜红的花骨朵,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今年的蝉也叫得特别的早,每天吵得人头昏脑涨。还辰牌时分,那阳光就已是火辣辣的烤人,到得午时前后,院里没有一丝阴凉的地方,就连那颗大梧桐树遮住的一方青石地面都直是烫得离奇。
丁雁行难得地来到秋福若房中,写了一行字递给她瞧:“举家避暑,可欲同行?”
废话,还用问吗,秋福若暗想,这么热的天,能去避暑当然好。丁家房地众多,此番避暑,自然是按往年的惯例,去到西南的添红山庄。久闻添红山庄天灵地秀,静谧清凉,房屋修筑得不落窠臼,周围湖光山色,风景不俗,能趁这个机会出门透透气,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当下便点头问道:“几时动身?”
这一年来,她和他见面不多,不是非说不可的话,就尽量省去不说。该她照管的家务事,她睁只眼闭只眼的料理着,不该她涉足的事务,她自动离得老远。新婚之初,丁雁行也曾经希望她逐渐的能对自己有所依赖,有所亲近,后来发现她对自己竟是如陌生人一般的毫不在乎。累了,她不问,急了,她不劝,那一回受了风寒,病倒在床上整整三天,竟然还是袖襄去告诉她,她才知道。知道了也不说什么,来了袖襄房里,瞧了瞧床上的自己,给了四个字:“多加保重”,就起身走了。丁雁行当初是被马先生那句“有趣得紧,殊不寂寞”说得动了心,以为娶回来的女子,必定笑语欢声,常伴身旁,时时软语解忧,温言散愁;洞房那夜见她生动可喜,满以为她次日定会亲手做羹汤,等待自己回来画眉小窗下,结果,洞房之后她就没再多瞧自己一眼!好像只要熬过洞房,就算是大功告成,日后不用再搭理他,直可以当他完全不存在一般!他的事,她从不关心,他宠袖襄,她从不在意,除了雁堂的婚事她多说了几句话,其余的时候,她连正眼都不看他!这样的妻子,有与没有,都没什么区别。一年来,他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也寒了心,愈发觉出袖襄的深情可贵,幸好有袖襄!
秋福若可不知道丁雁行心里怎么想。她只知道,这门亲事不是她愿意的,这个人也不是她喜欢的,既然嫁了,那就做好本分即可。本以为新婚之后,丁雁行多多少少会自己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几分颜面,至少能愿意对她多一点了解,能多写几个字,多坐几个时辰,多在她房中盘桓几时……结果,洞房之后,丁雁行就像不认识自己一样,转眼间就又陪在了袖襄身旁。好家伙!她对丁雁行没有感情,随他东边眠西边躺,都没多大关系,但哪个女人不要面子,即使不需要他的情爱,也需要他的尊重!既然他能如此冷漠,她当然也能,日子过得清静点没什么不好!
丁雁行在纸上写:“五月初六。”写罢,略停了一停,见她没有继续搭腔的意思,也就不便再留,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了房门。
走得倒挺快!活像多站一刻就会死在这里一样!秋福若冷笑出声。活像生怕自己脱光了扑上去一样!放一万个心好了!除了袖襄,谁稀罕你!
她在冷笑!丁雁行心一沉。听听那笑声,那是冲着自己的背影来的。是,自己瘸,自己拄拐,自己走路的样子可笑又可悲!她已经毫不掩饰对自己的鄙夷了!
两颗相隔着十万里的心,两个相隔着几步路的人。
傍晚时分,秋福若命盼儿给丁雁行带去一句话:“我不去了。”
丁雁行诧异,但并未多问,点点头算数。她的事,他管不了,不去就不去吧。反倒是袖襄,一叠声的问着盼儿:“这是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姐姐留在此地,岂不是要热坏了?怎么好端端的就不去了呢?”
盼儿依着秋福若教的话回道:“夫人说,未嫁之前,年年都是这么热着过来的,早就习惯了,无需劳师动众,大费周章。”
袖襄脸上一红,立刻住了嘴。丁雁行听出了话里的刺,好个秋福若,字字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劳师动众,说他矫情夸张!可有一点,早上那会儿自己告诉她要去避暑,她不是还挺乐意吗,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丁雁行当然不会明白其中的缘由。明白的是丁雁堂。
自从秋福若给他的婚事想了个万全之策,丁雁堂就把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对她俯首帖耳,亲近无比。秋福若先是让他娶蓝澜进门成亲,这自然是大家都乐意的,丁雁行,蓝师爷,马先生,个个都忙不迭地拍手赞成,皆大欢喜。这亲事办得热热闹闹,顺利无比。紧接着,秋福若让丁雁堂在离遂州八十里的一块清静地方赁下一所房屋,安置好几个可靠的丫鬟,又派人去了倚翠楼,假托是北地的歌舞坊来南方采买歌妓,花大价钱把何锦园给买了回来,送到赁下的房子里住着。对外就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让丁雁堂娶了来做妾,过了两个月,等人们把倚翠楼的何锦园忘得差不多了,这才挑了个好日子,一乘小轿抬进了丁府的门。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丁二少娶的是倚翠楼的歌妓,谁都没有半句闲话。娶妾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富贵子弟三妻四妾份属应当,丁雁堂已经完婚,娶妾一事丁雁行也没有多问。不太高兴的人只有蓝澜,那也只好由她去,丈夫娶妾,天经地义,不高兴也得受着。蓝师爷得知后,反而劝女儿放宽心,女儿既然是正房夫人,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丁雁堂没想到自己心中烦扰了好久的天大难事,被大嫂轻轻松松的几下子就摆弄得风平浪静,高兴得不知怎样感谢秋福若才好,那段日子,天天赶着把各式各样的珍奇古玩衣料首饰往大嫂的房里送,盼儿捂着嘴笑:“夫人您真是女中诸葛,这么大的一个难题,就被您几下子给解决了!”
秋福若拍拍她的脸蛋,是啊,解决人家的事容易,解决自己的事可就难了。
就是这位性子莽撞的丁二少,一听说今年提前出门避暑,他比谁都兴奋,急吼吼的跑来了秋福若这里:“大嫂,大嫂,大哥跟你说了没,咱们要去添红山庄了!您不知道那儿多么凉快呐!也不用收拾什么东西,那里什么都有!”
秋福若笑着说:“知道了,你大哥刚才来说过了,举家避暑,初六就动身。”说罢,又有几分好奇,于是接着问:“添红山庄,这么别致的名儿,谁起的呢?倒是很贴切,这一次想必和往常不同,这么多的女子一起住进去,可不正是‘添红’吗?”
丁雁堂双掌一拍:“大嫂,您来的时间还不很长,或许不知道,襄姨娘最怕热,大哥就是再忙,都年年带她外出避暑,这座添红山庄,就是特地给她建的。你想想襄姨娘的名字,再想想这‘添红’二字,加起来是什么?”
秋福若略一思忖,已知就里,这四字放在一块,可不是“红袖添香”?想来丁雁行嫌“香”字太俗,把她的名字换了个“襄”。当下不动声色:“这么说来,咱们还是沾了襄姨娘的光才去得成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为了襄姨娘,大哥行动不便,他才不会要去……”丁雁堂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劲,想要收回来,却实在难以自圆其说,道歉也不是,解释也不是,尴尬得下不了台。
秋福若知他性子,也不难为他:“二弟,你先过去吧。”看着丁雁堂一溜烟的跑出去了,秋福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紧紧握住了拳头,好你个丁雁行,胆敢如此羞辱于她!无论喜不喜欢,她好歹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他要心疼袖襄,要带她避暑,去就好了!何必巴巴的叫上她,要她跟着去添红山庄,那个原本就是专门给袖襄准备的地方?原来袖襄才是主角,他只是送她个顺水人情罢了!秋福若双颊气得通红,幸好丁雁堂说漏了嘴!否则还不知道被人怎么笑话呢!夫人厚着脸皮,跟着相公去专为小妾修建的地方避暑!红袖添香!他也不嫌恶心!好哇,她早说过,只要丁雁行不惹到她头上,随他天天窝在袖襄那里,她一丝儿异议也不会有,只要别惹到她头上!现在可是他丁雁行明目张胆的羞辱于她,她秋福若这辈子,穷过苦过,却还从来没有尝过被羞辱的滋味!她才不要沾这份光,热死也不沾这份光!丁雁行,你狠,你给我等着瞧!
丁雁行惹火了秋福若,自己却并不知情。袖襄不耐热,在内室歇着了,他坐在外房中看着十二处田庄刚送来的账目,偶尔地啜一口袖襄放在桌上的冰镇酸梅汤。他不喜甜食,可袖襄喜欢,每年夏天总是叫厨房熬了许多来解暑。兴许女子都喜欢甜食?不,秋福若就不喜欢,厨房给她送去的酸梅汤,冰糖红枣汤,百合莲子羹,每次都是尽数赏给了丫鬟们,好些次他碰见丫鬟们捧着吃得正欢呢。想到秋福若,就联想到她刚才托盼儿来传的那番话,之前还好端端的满口答应着去,怎么忽然就变了脸?这女子真是难以捉摸!
正想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贴身小厮胡安的声音:“大少爷!大少爷!”
丁雁行用手边的拐杖敲敲地面,这是示意他可以进来的声音。胡安猛的冲了进来,来不及行礼,急得直跳脚:“大少爷,您快出去看看吧!这……这……”
丁雁行心知有异,站起身,拄着拐杖,随胡安走出房门,一直走到秋福若的院子里,不用胡安提醒,他一眼就看见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上,挂着一张一人高的画卷。此时月色通明,和着院子里四角挂着的灯盏,把个庭院照得如同白昼,纤毫可见。
那画上画的是八仙中的铁拐李醉酒。一条奔流向东的小溪岸边,铁拐李背靠石桌,一副铁拐丢在脚下,敞着衣衫,仰头大笑,桌上酒水淋漓,地下七零八落的散着一些酒盏、杯筷;铁拐李身旁还画了一个身量娇小、衣衫楚楚的女子的背影,正提壶作劝饮助兴状。虽是几笔勾勒的墨画,却生动传神,颇有意趣。画像左边的空白处,还题着一首诗:“狂歌粗酒入肚肠,虚弄斯文作添香。送来人情是顺水,愿留残躯伴红妆。”
丁雁行发觉自己的双手握得几乎要碎掉,继而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到头顶,使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发颤。还能有谁干得出来这等事,除了秋福若!好个秋福若,好才情,好心思!如此刻薄恶毒,如此刁钻尖酸!画上的铁拐李当然是他,那女子当然是袖襄,她画一道流水,诗里又说“添香”、“红妆”,自然是指自己带袖襄避暑,是送她的顺水人情!
胡安悄悄地看了看丁雁行的脸色:“大少爷,小的去取下来吧。”
丁雁行一把攥住胡安,铁青着脸,摇了摇头。秋福若,你喜欢挂,那就挂着吧,让全家人都看看你是如何的刻薄无聊!弄些文字小巧,你算什么大家闺秀,算什么富室贵妇!有脾气直接冲着自己发出来好了,有话当面说清楚好了,你比市井泼妇还要横蛮无理,粗俗低劣!丁雁行眼睛看向胡安,指了指北院的方向,胡安心领神会:“是,小的这就去北院请马先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