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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子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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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福若出嫁的日子,天不作美,一天一地的冷雨凄风,一天一地的黄叶飞转。明明是晌午时分,却乌云压顶,密沉沉地把整个遂州府遮得宛如黄昏。迎亲的队伍冒着大雨,踏着泥泞,抬着一顶被秋风刮得东倒西歪、被秋雨淋得黯然无光的花轿走得气喘吁吁。吹鼓手几乎睁不开眼睛,几把唢呐吹得有气无力,轿边跟着的媒妈妈钗横鬓乱,粉褪裙脏,扶着轿子一步叫三苦。以往有人娶亲,一路鼓乐喧天,笙歌刮耳,车马过处,处处行人驻足,小儿嬉闹;今日因这天色,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都收了帘子,关了大门,就算偶有几个顶着斗笠的行路人,也是匆匆而行,一晃即过。从南街口出来一路往北走,整条路上就只有这一支垂头丧气的娶亲队伍在缓缓移动,越往前走,离秋家所在的南街越远,索性连唢呐声都渐渐息了,全无半分新婚喜气。
队伍前方,系着红绸花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代兄迎亲的丁雁堂。虽然和众人一样,衣帽尽湿,嘴唇青紫,神色倒还如常。回头看看后面走得叫苦连天的众人,丁雁堂心里暗暗地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好抱怨的,大哥生来就这种背时的命,一个天生的哑巴,少了一条腿的瘸子,还能娶上个漂亮媳妇,已经不错了!多亏了祖上积德,家大业大,使多少金银都不在话下,否则哪家的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只要顺顺利利的把轿子里的这位抬回家,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圆了爹娘的遗愿,成了大哥的婚事,下点雨算什么?下刀也成啊!想到这里,丁雁堂回头朝众人吼了一嗓子:“都给我拿出点精神来,走快些!”只不过,这句吆喝也立刻被一阵寒风吹散了。
秋福若坐在轿子里,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轿帘时时被风吹得大开,裹着一团突如其来的寒冷,雨就趁机扑进来,冲向盖头,脸上立刻就是一片湿冷。索性掀起盖头来,不多一会儿,那冲进来的雨就把脸上的脂粉刷得溃不成军,拿手背去脸颊上抹一把雨水,抹下来一手冷湿的胭脂红。脸上成了什么样子且不去管它,头上的凤冠重得若有千斤,整个额头痛不可当,身上穿着的霞帔丝丝缕缕绑得腰酸背痛,这还不算,轿夫们抬着轿子,走得东偏西倒,她在轿里被颠得左摇右晃,刚吃下不久的早饭好几次往嗓子眼冒,只得拼死劲忍住,这破路不知还有多远,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活见鬼,真是活见鬼!秋福若在心底早已把丁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千百遍,尤其是她马上要成亲的夫君丁雁行,狗眼瞎了吗,就这么背运吗,非要挑这个破日子迎亲!你姓丁的那么有钱,随便娶谁不都是一样的吗,偏偏就这么不做好事,找上了她秋家的门!也怪自己的命不好,谁叫爹没出息,欠了人家那么大的情,一听说丁家找媳妇,上赶着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进去!谁叫自己的亲娘死得早,遇到这种事,连个替自己喊冤的人都没有!嫁人就算了,反正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可是,一个哑巴,还是一个瘸子!以后的日子叫人怎么活!想起之前爹对自己说,可别看丁雁行身体不好,人却是一等一的能干,嫁给他还是自己的福气------呸,秋福若在轿里也忍不住呸了几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么了不起,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残废好郎君,干嘛不留给秋福莘?干嘛不留给他心爱的续弦老婆的女儿?话说回来,这丁家住在黄泉尽头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即使是黄泉尽头,也总有走到的时候。戌牌一刻,花轿终于落到了丁府门前。
众人都如释重负,解脱般的叹气,丁府的家人早已候在门前接应,一拥而上,换下了被雨浇得晕头转向的轿夫,促着他们去别院更衣用饭,这边厢有人接下了丁雁堂,跟着有老妈子上来掀开轿帘,扶出了秋福若。
人家可以换衣裳,秋福若身上的凤冠霞帔却是万万换不得的;人家可以马上靠在火旁烤烤,洗个脸用个饭,秋福若这位新娘子却是只能饿着肚子还得仪态万方的步步生莲。好在进了丁府的门,至少头上不落雨,地下不踩泥,大家闹哄哄的把她搀进几重门,过了几条廊,好歹是来到了喜堂里站定了。盖头遮着,也看不见喜堂内的场景,低头往下瞄,透进来的不过是一片耀眼的红光,想来四面都点上了龙凤大花烛。只听得先生叫拜堂:“新人朝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身边便好似多了一个人,再往下瞄瞄,见一个人好端端的站在自己身旁,便知道这也是今日代兄迎亲,现在代兄拜堂的丁雁堂了。见鬼,秋福若暗骂,天下奇事听了不少,真还没见过替活人拜堂的,有本事你还能替你哥圆房?一想到“圆房”两个字,秋福若脸也红了,赶快收敛心神,在家时就为这口无遮拦敢说敢做的爆脾气,吓得家中大小无不咋舌,出门时爹和二娘反复叮嘱,到了丁家不可造次,不可胡言乱语,至要紧三从四德,温柔娴淑,不能丢了秋家几代书香的脸------可是不丢脸又怎样,日子是她在过,冷暖自知罢了,谁还会理她以后高兴不高兴,如意不如意?好歹只剩自己了,凡事小心些也好。
拜了堂,拜了香案诸亲,行过几番大礼,磕了无数个头,一番折腾后,秋福若浑身好似要散架,总算熬到送进洞房,坐在床边,先生捧进五谷撒了帐,众人吵嚷着向新人道了喜,便都退去了。
一时间,洞房里寂静无声,秋福若呆呆的坐了一会儿,不听得有一丝响动,仿佛这洞房里除了自己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人存在。按说,不是该新郎官揭起喜帕了么?人呢?在还是不在?难不成他睡着了?难不成就这么傻坐着等他来揭喜帕?秋福若定定的想了一回,丁雁行行动不便,想来是没办法按常礼出去参筵劝酒的,那就是说他此刻就在自己面前了。既然在此,不揭喜帕是什么意思?难道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可是总不能自己揭吧?哪有这个规矩?又闷闷地坐了小半个时辰,身上衣裙半湿半干,凤冠压得头都快要掉到胸前,脖子酸痛得像要马上折断,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又渴又饿,又倦又累,比被人揍了一顿还难受!十八年来何曾受过这等罪!秋福若一口气已经憋了一整天,自己揭就自己揭,怕什么,总不能就这么等上一夜,反正他是个哑巴,就算开口问他也是白搭!想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秋福若猛地一把将喜帕从头上拽了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跳入眼帘的第一件物事,便是正对着自己的红木桌案旁倚着的一副木拐,木拐的旁边,坐着一个新郎官打扮的男子。秋福若先是一怔,继而心头火起,这不是明明有人吗,把自己晾了这么半天,足见可恶!那男子即使坐着,身量也不矮,就这么看着,倒也过得去----秋福若毫不畏惧,挑衅般的盯着那男子的脸细细打量,只见这人脸庞俊削,鼻挺唇薄,眉头微微皱起,眉心之间便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川”字,却又生了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那眼里的光芒宛如鹰隼,愁容和刚厉在脸上交织混合,看上去叫人很不舒服------秋福若移开了目光,不舒服,这人,对,丁雁行,丁雁行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三个字:不舒服。
丁雁行也在看着秋福若。有点意思,他想,看来娶亲可能真未见得是个坏主意。早闻眼前这位在遂州府是出了名的美丽,也是出了名的泼悍,本来还有几分犹疑,谁愿意娶个河东狮进门来扰得鸡犬不宁?全是自己的老师马先生一力主张说,这位秋大姑娘,进了丁家的门,就是当家大夫人,泼辣点未尝不可,而且秋大姑娘聪慧过人,饱读诗书,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有这么一位夫人陪伴在侧,日子想必过得有趣得紧,殊不寂寞。丁雁行被“有趣得紧,殊不寂寞”这八个字说动了心,再有自己若不娶亲,二弟雁堂也不便先娶,听说他早和府衙里蓝师爷的女儿有着幽期密约,迟迟拖着实在不成体统。罢,男大当婚,总是要娶亲的,那就这位吧。婚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自己身有残疾,不求她能倾心相爱,只要能相安无事,平静度日,已是上上大吉。想着想着便入了神,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应该去揭起新娘子的喜帕,直到秋福若一把将喜帕自己抓了下来,丁雁行才回过神来,脸上微露笑容,有点意思,他想。
秋福若见他微有笑意,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在嘲笑自己按捺不住揭了喜帕,哪里还能忍得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头上那顶压了她一天的凤冠也一并摘下,丢在床上,然后腾地站起,冲到桌旁,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的一气喝干,又抓起桌上摆放的枣泥桂花糕塞进嘴,再倒一杯茶喝尽,肚子略被安抚,这才又回到床边坐下,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丁雁行,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你?”
好在丁雁行也听懂了,朝她轻轻颔首,表示肯定。
“你是真的不会说话?”秋福若毫不客气。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么,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还忌讳着自己的缺陷不准人提。
丁雁行怔了怔,继而又颔首。
“你为什么坐在那里半天不揭喜帕?瞧不上我么?娶我很委屈么?”
丁雁行倒抽一口冷气,天下之事真是无奇不有,尽管自己也是头一回娶亲,却也知道天下间万万没有洞房花烛时新娘子竟胆大至斯,出口责怪素未谋面的新郎官的!想起诗文中那许多香艳之词,写新嫁娘的娇羞温柔之态,多么旖旎动人,多么软玉温香……可眼前这位!丁雁行想了想,取过桌上一叠纸,拿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将纸转过来,正对着秋福若,示意她看。
秋福若没站起来,直起上半身,伸着脖子往纸上瞅去,只见上面写了两句:“亏形之人,得罪莫怪。”
秋福若差点没笑出声来,什么,他把自己比作太史公来着!亏形之人!太史公可不是天生的哑巴,更不是瘸子,人家是受了宫刑---秋福若脸上又是一红,见鬼,这可不是女儿家该考虑的东西。想了想,她跳下床,走到桌前,也提笔在那张纸上写了两句,反过去,推到他面前。
丁雁行一看,只觉得一阵晕眩,忙用手扶住了椅子,惊得半响作不了反应。这个女子,真的就是自己娶回来的贤妻?如此伶俐,如此跳脱,如此才情,如此大胆!她会安于同自己这样的残废相伴一世?没办法同她策马奔腾,也不能同她谈笑月下,就连夫妻间普通家常的交流,也得依靠纸和笔!她凭什么嫁给自己?自己拿什么去配她?以后能给予她的,无非是锦衣玉食,她这样的蕙质兰心,会因为生活的丰裕就能完全满足?
丁雁行生平第一次,有点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看着那两行端端正正的诸体小楷:“非在蚕室,谈何亏形”,丁雁行眉心的“川”字,写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