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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有香如故 ...

  •   【香如故】

      “香老板——”
      我转过脸来,男子的容颜如春梅初绽般冶丽生姿,手中摇着一把山河写意的折扇,轻轻摇动,神态慵懒。
      “薛公子——”
      我连忙挤出一脸春光笑意,道:“可是要来拿前几日差人来催的香?”我一面引他入了内室,一面招呼一旁的洒金去上一杯好茶来。
      他靠在梨花木椅上,笑意浅浅,姿态从容优雅地轻啜青花瓷杯里的茶水,倏尔,微微皱起眉来。
      我心道,坏了,洒金是几日前我才新招来的,自然不知这口味刁钻的大少爷向来只喝庐州六安茶,而且只喝谷雨前后采摘的,这茶我这儿倒是常年必备,只因我恰好也只好种茶,其他的茶根本入不了口,想来是洒金把他当做了一般的贵客,才随意沏了招待普通客人用的普洱。
      我没法只好腆着老脸硬着头皮道:“是茶不和公子口味吗?我遣人给您换一杯吧。”
      他抬眼怔怔看了我许久,一双桃花眼挑得动人,我老脸一热,忙不迭地垂下眼去。
      半晌,才闻他清越如泉水的声音,“无妨,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取。”说罢,站起身来,从我径直眼前走过,鸦青色的袍裾如挥洒自如的浓墨。
      我抬起头时,他已走出了“梅花妆”。
      洒金凑上前来,“老板,那个人是谁啊,你好像很怕他似的?”
      “臭丫头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赶走了一座大金山,”我忍了气瞥了她一眼,道:“去,把后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不干完,就没饭吃。”
      “老板——,我错了”臭丫头苦着脸眼泪汪汪地盯着我。
      我狠心地别过脸,头也不回地走开。
      洒金叫苦连天的抱怨声从我的身后传来。
      至于他是谁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年前我来到长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是他慧眼识金一眼看中了我过人得敏锐嗅觉,出资让我开了这家“梅花妆”。对于他,除了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薛徵,宫商角徵羽的徵,我叫他薛公子。
      我只知他是我的金主,是这个“梅花妆”真正的幕后老板,至于其他,我不敢问,也确实不想知道。
      至于我,这“梅花妆”的挂名老板,姓香,名如故。
      一个无亲无故飘零在偌大长安城里的孤女,靠制香为生。
      不过说到制香,我敢说,别说长安城,就连天下也未必有人赢得了我,这也是“梅花妆”只用了短短一年就风靡了整个长安城的缘故,上至皇宫贵族,达官显贵,下至平民布衣,伶人妓子,三教九流,男男女女,谁人不为求“梅花妆”一特制香而挥金如土,指亲托故,因为“梅花妆”的每一款香都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也就是说拥有者身上的香是其独有的,无法复制的。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世人眼中的“梅花妆”,给女人独一无二的芬芳,给男人无法自拔的幻想。
      而我真正的技艺却远不止于此,真正的香永远不会简单地定格在虚伪的装饰上,真正的香它有迷人心智,蛊人心神的作用,它可令人喜,令人悲,令人哭,令人笑,令人兴致昂扬,令人萎靡不振,令人病入膏肓,同样也可妙手回春。
      而薛徵每三个月便会派人来让我制一款香,虽然每次的香味迥异,可那些香的功效却大致相同,皆可乱人心智,使人精神麻痹,令其不识人物不知自我,长此以往,便会很快犹如稚儿,痴痴呆呆,最后昏沉致死。而非内行人,哪怕是医术再高明的医者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我大概也猜到他当初助我也无非是为此,我清楚,却不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我能做的也只有明哲保身了。
      只是他下次再来取的香的话,怕是最后一次了,因为那蒙蔽人心智的香只要再三个月,用者就会一生痴呆了。
      想及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薛徵再来时已是三日以后了,我亲手沏了壶六安瓜片,用的是今晨刚采的荷露,红泥小炉火焰熠熠,很快烹出沁人心脾的丝丝茶香。
      他掀起幔帐而入,正逢茶香浓郁之时,清新的茶香萦绕在整个内室之间。
      他脱下夹着霜雪的大氅,随手打在一旁的榻上,行至我跟前,云纹的黑靴上还沾着未消融的雪粒子,我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又倒了杯握在手中。
      这个冬季真不是一般得冷。
      他将一沓银票推至我眼底,声音冷冽,“明日就走,离开长安。”
      我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上,我有些无措地看向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为……为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眉心纠结起来,不知为何,这个样子的他我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别问,”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惊觉他的掌心竟冷得很,看样子那几杯茶也没能把它捂热,我有些别扭,几欲抽手,他却用力握住,用力得我几乎痛呼出声,我咬着唇不解地看他。
      “如故——”他突然轻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却旖旎,似藏了万千情绪。
      我“嗖”地站起身来,动作大得倾翻了那壶正热烈滚烧的热茶,茶水泼在他手腕上,发出“嗞嗞”的灼伤声响,我心中如擂鼓,却仍是不知所措地站着,看那鸦青色的衣袖下白皙的手腕红起一大片骇人的烫伤痕迹。
      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感似的。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找伤药,可待我拿着伤药回来时他已不再,那红木桌上的一滩茶渍还升腾着袅袅的热烟,厚厚一沓的银票却安然无恙地压在瓷杯下。
      那时我的脑海里竟想的是他疼不疼,他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接下来几日,我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问题了,却没有发现我并没有把最后一剂香给他。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我反复问自己,难道因为他的一声“如故”,还是因为他皱眉时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不得而知。
      不过我决定听他的话离开长安,但是我需要把最后一剂香亲手交给他,我知道,如果没有最后一剂香,无论他之前在谋划什么,必定会功亏一篑。
      翌日,我揣着那最后一剂香去了薛府。
      我站在几里开外,遥遥望着,已觉得巍峨壮丽,七八尺宽的正门外立着两排铁甲银盔的士兵,握着长矛,姿态威严,我捏着心不敢再上前一步。毕竟,刀剑无眼是吧。
      我在薛府外徘徊了几日,终于寻得了一个好时机。
      满园的梅花正盛,亭亭傲雪而立,于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园子里,红如腾腾扑朔的火焰,满满的一片露出一角飞檐,悬下一个金铃,风徐徐吹来,漫天飞舞的惹火花瓣伴随着轻灵悦耳的铃声,犹如一场梦境般飘渺美丽。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不知不觉地走进那个园子,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无法自控。
      我推开门,扬起呛人的粉尘伴着零星的雪沫子,刺耳悠长的“吱呀”一声,那一片黑暗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映着墙上那幢幢的一抹模糊不清的人影。我小心地迈开脚步,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房间里很暗,我借着那弱弱的火光勉强前行,直至那巨大的黑影之下,我才抬头看去,屏风后勾勒出一个削瘦的剪影。
      我试探性的开口:“薛公子——”
      屏风后传来男子低沉的笑声,很轻,落在寂静的房里却显得异样清晰。
      “我不是。”他说着,挥袖扑灭了那微弱的烛火。
      室内骤然一片黑暗,而我的心高高提起,我屏息听着四周轻微的响动,我隐约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和细碎的步伐声正慢慢向我逼近,我有些害怕,连连向后退去,却意外踩住了裙摆,我落在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中,男子的浅浅呼吸和淡淡苦艾清香距我不过分毫。
      我僵直了身不敢动,睁着眼好像看到了点点光亮,那是他的眼睛。
      他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箍着我手愈发用力,我感到他微凉的指尖拂过耳际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似乎看了我好久,末了,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彼时,未完全合拢的门被寒风吹开,夹着霜雪泄露了一室的清明。
      他的身影一闪而逝,倏尔消逝在黑暗之中。
      我撑起身来,掏出衣袖里的那小瓷瓶装着的最后一剂香,搁在地上,对黑暗里的人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薛徵,还有,别说我来过。”
      我转身离开时,听到他说,“离开长安吧,别回来了。”声音沉如冬夜里那寒潭里的深水,带着令人窒息的凛冽。我打了个寒颤,步伐踉跄。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张男子的面孔在我的梦里不断地出现,我极力去看,才发现他的面孔依旧模糊不清。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上一次梦见这个男人,是一年前我初遇薛徵的那晚。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那个男人的面容,醒来时却全然记不得了,后来我想那大概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不然我为什么永远记不得他的脸。

      那日是那个冬天少有的几个艳阳天,我遣了洒金,关了“梅花妆”,站在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一如既往得人潮涌动。
      金光洒在他俊美如神祗的面孔上,他抿唇浅笑,弧度柔和。他与围在街两侧的长安百姓挥手,姿态不同以往的孤傲,反之是出奇地平易近人。这样的他,这样陌生。
      我拉住经常在巷口卖菜的花婶颤声问道:“他是谁?”
      花婶讶异地看着我难以置信道:“香老板,你在开玩笑嘛,这不是你店里的常客吗,薛平城薛大将军的独子,薛公子啊,真是大贵人啊,这不,如今成了静安公主的驸马爷了……”
      我耳畔无端炸起一声巨响,轰得我浑身发麻,花婶后来说了什么我早已听不清了。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独自一人茫然地走在那条长街上,从清晨到深夜。
      断头台上父亲决绝的眼神,悬梁的白绫上母亲青紫的面孔,那滔天的大火熊熊炙热,刀戟声,哭喊声,哀嚎声,怒骂声……
      长安城外那破落的土地庙,柳娘姣好的面容和温柔地呼唤,那场场衣香丽影的欢宴,竹笛声,欢呼声,嬉笑声,抱怨声……
      酒馆里的俊逸男子,鸦青色的袍裾,若有似无的苦艾香,青山里的那场急雨,缠绵辗转的一场欢愉,小竹林,白狐狸,布衣荆钗的女子,如胶似膝的恩爱夫妻……
      再来,磅礴的倾盆大雨,刀光寒影里眼神充满杀气的黑衣人,血水,雨水,雨水,血水,不断交合,融合,渗透,湿了他的衣,他苍白着脸声嘶力竭地呼喊“如故——”,长剑穿过她胸口,她笑着伸手,喊他,阿徵……
      我慢慢蹲下身,伸手抹了一把泪水肆虐的冰冷面孔,哑声开口,“阿徵,阿徵——”

      【薛徵】

      龙凤烛火摇曳着飘渺的火光,我掀开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的盖头,那浓烈的红下,女子娇羞的容颜如花。
      我勉强笑着,与她共饮这金樽里的合卺酒,烈酒滚过咽喉,苦得我红了眼。
      我在烛火了下了迷香,事先含了解药,我静坐在桌旁,饮了一夜的苦酒。
      以前秦桑还在世时我们曾一同月下饮酒,他对我说他曾喝过一种极苦的酒,我笑话他竟说傻话,苦酒怎么会有人卖。直至今日我才懂原来苦酒,苦酒,并非酒苦,而是饮酒的人心苦。我竟不知酒能这样苦,苦得我肝肠寸断。
      不知今夜的她在哪里,是否出了长安,是否安然?
      我自嘲地笑着,现今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去关心。只是如今的我,竟想起了我们成亲的那夜。
      天地为媒,日月为盟,我们站在悬崖的那方山洞里,拜了天地。
      没有红盖头,没有红嫁衣,我们一样,衣着狼狈,甚至受了伤,可月色映着她白腻微凉的玉肌和她滚烫的面孔,我几乎无法自控。
      我们低语呢喃了整夜,辗转缠绵了整夜……
      我细细想着,捏碎了掌中的酒盏,碎瓷扎进我的掌心才唤回我一丝清明的理智,宫中最鄙夷却也是最常用的伎俩,我咬着牙捏紧了拳,我已经放弃她,但我不能背弃她。
      我盯着那个女子宁和的睡颜,无忧纯良得令人无法下手,而我却愈发厌恶。

      她牵着我的手掌绵软,不似如故的温和干燥。我压着眉心的褶皱,侧首对她微笑,我看见她瞳孔里的男子面容虚伪。
      她太善良,或者说被呵护得太好,眼神中有着少见的真挚和清澈,这样的女子又如何让我狠下心来。
      时光缓慢流逝,淌过指缝,穿过户牖,我们成亲已整整三月,她的香包里我也放了整整三月的“暗月”。
      “暗月”,我给那款香取的名字。
      几日前她天没亮就携了两个侍女出去了,回来时带了一瓶晨露,沏了一壶六安瓜片,等我下朝。
      我走进昭和殿时,她就拖着曳地的堇色裙摆向我奔来,扑入我怀中。她牵着我的手坐下,给我倒茶,问我累不累。
      她的容颜一如初见,心却越来越向着我,好几次皇上都跟我打趣道:“驸马真是好福气,静安都还未对我这个父皇这样好过。”我抿嘴不说话,而她便红着脸娇嗔:“讨厌,父皇又在取笑静安了。”
      不过皇上着实疼爱她,这十几个子女中她是最受宠的,当真是捧在掌心里的疼,成亲前一日他曾屈尊来将军府亲自找我,那样一个曾经征战沙场纵横天下的君王几乎放下所有尊严,以一个普通父亲的口吻对我说:“薛徵,我有众多子女,但是在我眼里,我只有静安一个孩子,生在帝王家是她的命,我不求其他,我只希望你能护她一生,让她她一生顺利和乐。”
      我点了头,心中却是不安的,我深知,我不仅不能给她一生的和乐,我还将给她带去一生的伤害。
      我知道,他待她这样万般宠爱,缘由无他,只不过她是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给他的唯一念想,那个曾经宠冠后宫的女子,锦贵妃,同这封号一般,繁花似锦。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既然他也这样爱过,或许会懂我的苦衷。
      静安跑到我身边,汗湿了她鸦黑的发,她执拗地抓着我的手就一路跑,后来我才知道原是为了追逐那只蝴蝶,她小心地将它笼罩在掌心中,欢快地笑起来。我知道,三月的期限已至,她的症状将开始频繁出现。
      最近朝中纷纭诡谲,局势随着后宫新人的出现愈发混乱。
      那个人我也略有耳闻,听说皇上对她很是宠爱,势头大有昔日锦贵妃之范,引得皇后一党惴惴不安,只是我倒是一直不曾见过她,不知道是怎样的厉害女子。
      次日,我下朝时被皇上召唤,路过御花园时,隔着重重的繁华我隐隐看见一凭栏远眺的华服女子,因为隔得远,又碍着团簇的花,我看得不是很清,只是一旁地王公公对我道:“驸马爷,猜到了吧,那便是新来的缃夫人,皇上可宠得紧了,今儿你可是赚到了,这偌大的后宫可没几个人见过她,就连皇后想见她一面都难啊。”
      我哂笑,不知为何心里却无端发慌。
      我回昭和殿时却恰好遇见她的步撵,挂着深紫色的软罗和金色的流苏,刺着富丽堂皇的牡丹样式,上等的金丝楠木镶着碧色的上等玉,只一眼,极尽奢靡,也极尽荣宠。
      初春的风还夹着料峭的微寒,吹起那蒙着的轻薄纱帘,我心口仿佛被人狠狠一击,用毫不留情地重重碾压,疼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即使画着上挑的细致眼尾,抹着艳色逼人的脂粉,眉心勾画出大朵花纹繁复的花钿;即使梳着高贵的发髻,缀着叮当作响的明月玉环,着一袭映着大片流光的曳地华服;即使眼神陌然无情,唇角带着不可一世的笑意,涂着鲜红豆蔻的葱白手指轻抚臂弯中姿态慵懒地白猫。
      他依然可以认得,化成灰也认得,我,薛徵,此生唯一的挚爱,香如故。
      她踩着太监的背走下步撵,身姿妖异,步步生莲,她行至我面前,勾起唇角,“驸马。”声音柔媚,撞在我心口,宛若猫爪轻挠。
      我压着心头巨大的寒意,咬牙道:“臣,参见缃夫人——”
      她并不看我,垂首对着怀中的猫儿低喃,很是亲昵。
      这时皇上的贴身太监王公公走到她身旁,卑躬屈膝道:“娘娘,皇上在唤你进去了。”
      她扬起一抹柔媚的娇笑,转身离去,曳地的织锦裙摆随着玉阶起起伏伏,亦如我此时的心境,波澜涌起。
      我想,她大概是都想起来了,她大概是怨我,不,是恨我。
      至于她想做什么,我却不敢猜,因为我害怕,她眼中分明带着笑意却也浸着彻骨的恨意,我知道她在恨什么,那龙座上年逾半百的帝王,这犹如囚牢的皇宫,这风云叠起的朝堂,这夺去了她一切的天下大业。
      我知道她恨,所以我情愿她不要想起,不要想起这一切,哪怕不要想起我。
      夜里我出了宫,翻墙进了“梅花妆”,我细细拂过那红木桌堆积了的薄薄的一层灰,撩起衣袖,清洗了那套青瓷茶具,却发现无处寻水,无法烹茶。我买了坛浊酒,入口寡淡无味,一喝便是兑多了水。
      我突然想起我们那时在山中时,她曾教我煮酒,沸水滚过酒坛,酒中的水汽便尽数散尽,待酒香涌起,那劣酒也便成了烈酒,我照样做了,水声沸沸,我倾耳细听,却闻“砰”的一声,酒坛炸裂,滚烫的酒渍淋了我一身。
      焦灼难忍,我却笑了,原来回不去了,竟然连记忆也无法复制。

      我与她见得不多,前后见过不过三次。除去步撵上的那场初遇,再来便是家宴上的那次邂逅了。
      因皇上对静安的偏爱,我也有幸位于主席,她坐在那个已不再年轻的帝王身侧,举杯欢饮,杯杯饮尽,毫不造作,惹得帝王分外开怀。
      静安侧首对我附耳低语感叹:“她真美!”
      我执杯的手微颤,几滴冰冷的酒渍溅到我的袖口上,美,怎么会不美,陈家的女子一直以美貌著称,初见她时她还身量未及,红润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艳色,那是我就想等她长开时,不知要惊艳了多少才俊,再见她时,她已是二八少女,正值豆蔻年华,最好的岁月里,她就像那冬日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梅,冰雪之姿,皎月之容,我楞楞看着,几乎移不开眼,再后来,她属于我的那几年,我阅尽了她所有的美,从此蚀骨入髓,无法自拔。
      我起身请罪退席,皇上正在兴头上便极爽快地应允了,只是她的眉梢勾着不悦,莹润透亮的红唇映着未干的酒渍,噙着一抹讽意。
      我执意忽略,转身走入那灯火阑珊处。
      这锦池是当年锦贵妃荣宠之至时那个帝王命人凿的,整整凿了一月,洒了数千尾鲤鱼苗,个个皆是珍品,还种上了江南移来的蓝莲花,听闻那年盛夏蓝莲花开满整片锦池时正是锦贵妃诞下静安的那日,所以静安的名中有一个怜字,取的就是这个莲,当真是应了时节也应了她此生。
      我背手站立,思绪紊乱。
      “驸马好雅兴。”女子声音阴沉,夹枪带棍而来。
      我转身,她自灯火通明处而来,裙裾蹁跹,旖旎生姿。她的身边没有侍女,她只身而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我目及那平静的池面,并没有出声,而她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怎么不说话?”
      “没想到会再见到我是吗?”
      “用尽心机将我赶出长安,怕我破坏你和公主的婚姻是吗?”
      “你就这样不愿我想起来,就这样不想再面对我们的过去吗,怎么,我让你丢脸吗?我没有公主那样身份高贵,没法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是吗?”
      “那么,现在呢,见到我高兴了吗?今后我们的关系可不止隔着爱恨情仇那样简单了,还有,礼义廉耻,伦理辈分啊……”
      她不断地问我,言辞激烈,如锋利无比的刀子一字一句割在我心上,划出细小深刻的伤口,潺潺流血。
      我握着拳,努力压着呼之欲出的心痛。
      末了,她低声说道:“我们再也不可能了,而这一切,是我亲手掐断的,阿徵——”,说罢,她扬长而去,飞扬的丝绦擦过我的脸颊,比十二月里的凛冽寒风还要刺骨。
      我望着她的背影,怔怔流下泪来,而她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数月,我再没有见过她,而她却像是存在于我四周的每一寸土地上,不止我,是整个朝堂。
      她有孕了,皇上极为喜悦,甚至许下了大赦天下的诺言。她的存在已经成为牵制朝堂势力最好的枷锁了,皇后一党近来越来越小心行事,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想吃岭南的荔枝,皇上便派人特意去岭南采摘并快马加鞭运回。
      她想看梅花,皇上便带着她去极北之地赏梅,一去就是一月有余。
      她有一丝不悦,皇上便想方设法逗她开心,长安城里的戏班子,杂耍,皮影戏团都在宫中随时待命。
      她身子若有分毫差池,皇上便弃国家大事于不顾,亲手照料。
      整个皇宫里谁都知道,缃夫人有多么受宠,甚至于纷纷揣测她腹中的龙种会不会顶替太子之位。
      这是他们眼中的她。
      而我听着,冷眼看着,我知道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不能回头,不能走错一步,她正站在权势斗争的漩涡中,左右飘摇。
      她在报复,用她自己报复。而我明知却无法阻止。
      静安的行动和言语已经越来越木讷了,很多时候都不会再来吵我,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若是以往,按照皇上造访昭和殿的频率要想不被发现些许端倪,我还得下些功夫,可是如今全然不需要了,她就像是被遗忘了,曾经皇上最宠最爱的公主,整个皇宫阿谀奉承的对象,而如今这个人,成了缃夫人。
      帝王之爱,当真如雨露,散的又急又纯粹。
      我时而有些许不忍,却也不过是同情罢了。

      【香如故】

      是冬季了,倚寒殿外的梅花开得很好,还记得我初入这里时也是这样冷的冬天,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小口地喝着刚送来的血燕窝。
      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不过我看着他霜白的两鬓也多少明白,毕竟老来得子,这份福气不是所有人可以有的,他是帝王,受此泽披,自然欣喜。
      只是这个孩子或许会拥有无上的权势,地位,尊贵的身份,或者无数的关注宠爱,却注定无法得到他亲生母亲的爱,因为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母亲的家人,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夺走了她最后的依靠,所以她恨他,很恨他。
      恨到深夜彼此依偎时她多少次强压着伸手扼住他的冲动,恨到日日在他的茶饮糕点里洒下致命的香剂,恨到……
      我盯着那圆润的小腹,终究不忍,于是放任他长得这般强壮,这般大了。
      我明白最狠的报复,远远不及夺命杀人那样简单,最狠的报复是慢慢地侵蚀,让对方就算饮鸩也甘之如饴,最后猛然一击,令其溃败如散沙,再无重生指望。
      我明白着,也照做着。
      他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个冬天光伤寒就染了三次,他怕传染我,已经几日不来倚寒殿,倒是我落了个清静。
      昨日听闻昭和殿的静安公主染了恶疾,命不久矣了,我捏紧了手中的纱绢,心中却明了,我几次碰到他都有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味,那是我亲手制的,我怎么会闻不出来,他将那剂香用到了她身上,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何要把那剂香用到那个毫无威胁的弱女子身上。
      只是这,又与我何干。
      我知道,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静安走在一个最冷的冬夜里,他已病入膏肓,没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所以丧事全权由皇后做主,三日后,出殡安葬。
      这个美好温善的女子,同她的母亲一样,身前极尽荣宠,死后却是那样寂寥冷清。
      那个深夜,我去了昭和殿,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没有烧炭,没有焚香,没有点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犹如一副冰冷的棺椁。
      我在后殿外的一棵梅花树下找到了薛徵,他闭着眼倚着树干,身旁是一地稀稀落落的酒坛子,这样冷的雪夜里,他只着了一袭单薄的白色亵衣,肤如缟色,消瘦的下颚上一片青色的胡渣衬得他的面孔愈发凌厉。
      我心痛如绞,解下身上的狐裘蹲下身盖在他身上,他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之大,生生掐出一圈红印,他的目光混沌,满是深切的伤悲。
      他盯了我一会儿将我拉入怀中,声音哽咽沙哑,他说:“如故,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啊——”他不停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无助极了的呜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薛徵哭,尽管那低低的哭声里是自责,是愧疚,是伤悲,但确确实实,无可否认的,他在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哭。
      而我,在嫉妒。
      我从他的怀中挣脱,拂去我脸上的他的泪水,苦苦笑着,我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都早已没有了退路,如果你不想死,不想我死,”我拔高了声音,厉声喊道:“你就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副懦弱的样子。”
      “啪——”
      他通红着眼别过脸来看我,轻蔑地笑起来,“看来你比我更适合这个地方。”
      “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只是比你清楚我想要什么?”
      我对他说,然后疾步转身离去,我走得那样快,因为我害怕他会看见我眼中浓浓的恐惧。
      走过昭和殿前殿的台阶时,我结结实实地滑了一跤,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和静安一样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复仇的工具,斗争的牺牲品。
      我躺在雪中,感到那体内的温热液体缓缓流淌,慢慢变冷,最后和那一地的白交织,红得刺痛我的眼。我的手渐冷,身躯僵硬,雪粒子扬扬洒洒洒在我的身上,渐渐铺砌一层薄雪,我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
      朦胧里,有人轻吻我眼角,语气温柔而悲恸地唤我,每一声,都用尽全力。
      我见到了柳娘和一对陌生而亲切地男女,他们都目光怜惜地看着我,动着唇却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想要抓住他们的手,却无法自控地向后疾退,紧接着是漫天的血色牢牢罩住整个画面,薛徵在雨中对我竭力呼喊,那雨里苍翠欲滴的青竹染着呛人的血色,他挥着剑向我跑来,寒光晃了我的眼,他紧紧抱住我,仰天哭喊。
      “如故——”
      是谁的呼唤划破厚重的混沌,露出清明的光影。
      我睁开眼,是老皇帝一脸欣喜的面孔,而他站在十尺开外,隐在那重重幔帐之外,我轻咳,告诉他我已经醒来。
      那场生产几乎去了我半条命,我养了几月,直到入了暖春,才下得了床,至于孩子,老皇帝信守诺言,大赦天下,并赐名为“释”。
      不知是否是凑巧,不知是否是有意,那个名字当真打了我响亮的一耳光。
      释:放下,消散。放下仇恨,消散仇怨。

      时光流转,岁月安稳。
      三年的时间匆匆飞逝,那个裹在襁褓中的稚儿如今已经晃着身走路了。
      “母妃——”
      我转身,释儿张着手扑进我怀中。
      我抬手抚摸他发顶,柔软得如初生的柔荑,我皱眉看了眼他身后的奶娘,三十有余的少妇不知所措地敛眉垂首。金盏示意她将释儿带下去,她忙不迭地上前哄着释儿下去,那孩子抓着我的衣袂,抓得小手通红,我狠心掰开他的手,面上笑着,心底却如刀割。
      他的啼哭传来,很快被关在殿门外,渐行渐远。
      我绞着宫装的衣襟,心口剧痛,这三年来我每日都会见他一面,再让奶娘将他强行带离,我以为不出多久他便不愿再亲近我,可这孩子却出乎我意料地粘我,这三年来,他都兴致勃勃地靠近我,又哭哑了嗓子被强行带走。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我不想对他有丝毫感情,可我做不到,我努力压制着自己去看他,去亲他,去关心他的欲望,却只能压制,所以我希望他对我不要有感情,我不想到时候有一日他会哭着质问我为何要利用他,为何要生下他?
      我不想的,真的不想。
      老皇帝驾崩在释儿十岁那年的生辰,那年年初他刚被册封为太子,十岁的孩子,他已同我想要他成为的男子那样,冷血,漠然,无情,似乎具备了一个帝王需要具备的一切。
      同年,他登基为帝,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帝王。
      那年,我为太后,薛徵为摄政王。
      那年,我三十一岁,一个女人最该安稳的年月。我站在权力的顶峰,一手执掌了仇人的江山,叱咤风云,如我所愿,我为陈家平反,送我几乎未曾照面的父母入土为安,我找到了柳娘在长安城外那座青山上的坟茔,已是杂草丛生。
      那夜,我提了一壶酒,一盒芙蓉酥,坐在她的坟前。
      我拨开那半身高的草,露出灰白色的墓碑,上面用红色朱砂写着:陈氏长女陈缇之墓,妹陈缃泣立。
      我轻笑起来,笑出了泪来,如果姐姐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她会不会生气,那样心高气傲的女子,曾经是这片江山未来的主母的女子却宁愿窝在那个花街柳巷做一个风尘中人,也不愿萌生丝毫复仇的愿望,宁愿悄悄守护幼妹,直到离开,也不愿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
      她想的,我何尝不知,我也曾今想要放下,和我心爱的男子归隐江湖,写意人生,可是……可是我又怨得了谁呐?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浊酒沾湿我衣襟,淋在草上,湿了她的墓碑。
      我微微抬眼,男子的云纹短靴映入眼帘,再抬首,是鸦青色的衣袍,披着墨色的风衣,我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找我,好似可是这副装扮,竟记得这样清。
      他递过手中的酒坛,道:“喝一杯。”
      我拿起酒坛与之一碰,瓦罐的声音不似瓷器那样清越,却还有几分悦耳,我们就坛豪饮,一如当年,年少轻狂,豪情万丈。
      那夜我们卧在柳娘坟前,举杯对饮,饮了一夜的酒。

      【薛徵】

      她站在月色里,整个人笼着一层氤氲的霜华,眉黛如墨,薄唇微抿,月白色的裙裾随风鼓起,两袖如羽翅张扬。
      我站在她身后,口中吹出的相思调曲调婉转悠扬,散在这和煦的风中。
      那个年轻的帝王眉目威严,泠然自若地站在不远处那片林海的深处,眼中渗着刻骨的寒意。
      我心中苦笑,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那年,释儿二十岁,已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帝王了,而我和她都已经不再年轻。
      像是极力放纵般,她的行径越来越夸张,甚至不顾皇室颜面,那一年,太后与摄政王的情史以不下百个的版本流传于皇宫内廷之中。
      我听之任之,大抵不过付之一笑,不予置评。
      我出入后宫的次数愈发频繁,遇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大多时候,他连看我一眼也吝啬。
      如故贴着我胸口抱怨:“那孩子,当真是冷清冷性啊,不知道会爱上怎样地女子呐?”
      我拂过她散落如瀑的发,问她:“那你后悔吗?当初这样待他。”
      “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一次都没有。”她的声音传来,坚定得不容置疑。
      我饮尽这琉璃夜光杯中葡萄美酒,低头吻住她的唇,以口渡之,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瞪着我,慢慢蒙上一层水汽,我闭上眼,不再看她,投心入这场抵死缠绵的唇齿相依,她揽过我的颈,与我附和交缠。
      黑夜里,微弱的宫灯和此起彼伏的急喘呼吸,相溶的汗水与泪水,不再年轻的□□和饱经风霜的情爱,我们用力发泄,却无力倾诉。末了,她紧紧抱住我,尖锐的指甲划过我的脊背,我终于忍不住释放在她的身体里。
      她哽着声流泪唤我:“阿徵,阿徵——”断断续续,凄凄切切,一声比一声婉转。
      我努力回抱她,将脸埋在她发中,默然流泪。
      后悔吗?怎么会不后悔,我多么后悔,为什么当年年幼的我没有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再见她时我执拗地没有告诉她我是谁,为什么我没有陪她走过她最难熬最孤独的岁月,为什么我没有守护住我们得来不易的平静,为什么我要固执地进宫,为什么我要放开她,为什么我没有任性地丢下家族大义带她走,为什么我不能告诉所有人我爱他,为什么……
      如今相拥而泣的我们极尽缠绵,心却冷如寒冰,蹉跎了的岁月,要用什么交换?
      我穿衣时听到她说,很轻,她说,“阿徵,我做不到,我爱你,可我做不到了,有些事不去承认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算了吧,我们,算了吧……”
      我逃似的跑出那张着巨大的血盆大口有着吞噬一切黑暗的宫殿,我狂奔在夜色里。满心想得是她说算了,她说算了,生死隔绝我们的时候她没有说,我们不再属于彼此的时候她也没有说,直到现在,那一切的隔阂都不再是威胁,我们苦心孤诣斩断一切也要拥抱,抱紧时却发现彼此的怀抱已经不再温暖,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故,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温暖你,可是,你不再愿意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先是静安,再是先帝,如今,终于轮到我了。
      我卧床数日,滴水未进,那个年轻的帝王封锁了所有消息,将我困在这座冰冷的昭和殿中,那时,我想,我要死了,可是我怕,我怕我死了以后谁来陪那个傻丫头喝酒呐?
      我恍惚数月,像是撑着一口硬气,硬是不肯离去,终于磨光了那个年轻帝王的耐心。
      是夜,他亲手端了药走到我跟前,削薄的唇角含着讥笑:“怎么,在等母后吗?你以为她会来看你吗,你别做梦了,薛徵,她不会来的。”
      我惨淡地笑着,执着地看着殿门,我说:“她会来的。”
      少年帝王的眼中是浓浓的鄙夷,“痴迷不悟的疯子,看来这碗毒药你也不会喝了,我帮你吧……”少年有力的双手钳住我的下颚,生生给我灌下了那碗浑浊苦涩的汤药。
      我抠着喉,用力呕吐,“我不能死,我不能啊,我死了谁来陪傻丫头喝酒啊……”
      模糊里,帝王远去的背影挺拔而陌生,我竟不知他这样恨我,恨到要亲手杀死我。
      或许是要死了,身前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飞逝,我看到她昔日年轻的容颜如春光媚好,美得刺目。
      有人轻抚我的面孔,指尖温凉,动作柔和,如同擦拭一件珍宝,有冰冷的液体滴在我的面上,冷得透骨,最后我好像嗅到一丝淡淡的香味,若有似无地萦绕,挥之不去,我醒来时,在一片空寂的荒野上,杳无人烟,身边是一个简单的包裹和一纸浅短的书信,堪堪保重二字,再无其他,连落款也无。

      后来,我隐居在青山上的那件破落的竹屋里,过着不问世事,闲云野鹤的日子。
      偶尔会去柳娘的坟前给她拔拔草,给她讲讲我和她的故事,或者是喝一整夜的酒。
      我再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个雪夜,有人叩响我的门,我弓着背,步履蹒跚地打开门,男子的面孔陌生而熟悉,眉宇间的贵气却一目了然。
      我开口问道:“你是……”
      “我以为你应该用力记着每一个要害死你的人的面孔。”男子幽幽说道,毫不客气地走进屋来,他满脸不悦地打量了一眼简陋极了的陈设,道:“这些年,你都住在这个破地方?”
      我有些愕然,但还是点头应答,人老了,有几分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论辈分,其实我应该叫你一声姐夫。”他突然说道,惊得我一怔,他继而说道:“但是事实上,我应该叫你一声父亲。”
      我浑身重重一震,有几分底气不足地斥道:“皇上怎么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大逆不道,呵,比这更大逆不道的事你都做了。”
      “我……”我凝视男子俊朗的眉眼,全是她的影子,“我怎么会是你的父亲呐?”
      “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可是我后来想想,还有比这更狠的报复吗?”
      我不可遏制地颤抖,干枯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是她,是她亲口说的?”
      “她?怎么会是她,她自然希望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你看她宁可看我亲手杀死你也不愿告诉我你是我的亲生父亲,这天底下还有比她更狠心的女人吗?”
      他的情绪激动,再无帝王的冷静自持。
      “那……她,她呐?”我颤声问他。
      他的脸突然阴沉下来,肃穆而威严,不可触犯。我等着他开口,心拧成一股麻绳又紧紧捆绑,扼得我无法呼吸,头眼发昏,半晌,他终于开口,语气淡然却哀伤,“送你出宫的第二日,她就病了,不出七日,她,她就……就……”那两个字卡在他心中,原地打转,他咬着牙,却死活说不出口。
      而我,已明了。
      我以为,起码,我在江湖,她在宫廷;我在野,她在朝;我在水穷处,她还能看云起时,起码,我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却不曾想……
      不对,我脑中猛然闪过掠影浮光,我一把拉住他,“你说,她,她几日后死的?”
      “七日。”
      七日,七日烬,是七日烬,传说中以女子心口血为引,集盛夏枯萎的落花,正午晒干的尘土,迦南香的香屑,取将死之人之发焚成灰烬,将其调和,提炼,焚烧,可制成一种叫做“七日烬”的起死回生之香。
      只是这香本着生死有命的轮回原则,势必会夺取炼香之人的性命,使其有七日时间与相爱之人相守告别。死后尸体有奇香,并会完整不腐,直到用了七日烬之人死去,其尸体便会化作尘土。
      我大笑起来,老泪止不住地流,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棺椁里该多么冷啊,我竟让她等了这样久。
      我打开门,风雪夹面而来,打在我湿冷的面上,冰冷刺骨,可我却不觉得冷。
      我狂奔在风雪中,如同那狂奔在夜色里的那夜一样,一路狂奔,像是要奔入深夜深处的她的怀中……

      他在次日清晨找到了他,已是一具冻得僵硬冰冷的尸体了,他命人将其草草埋了,连碑都没立过一块。
      那具放置在皇宫密室里的美丽尸体却也一夜消逝,只剩一堆灰烬。
      他怒极了地徒手打破了那尊琉璃棺椁,蹲在一地的剔透里,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骨灰放入一个精美绝伦的瓷坛中,深深拥入怀中。
      一红颜白发的女子自黑暗深处而来,面色因常年不见阳光透着不健康的透明的苍白,犹如枯槁的手指轻抚帝王的发顶,柔声道:“别难过了,从此刻起她才真正属于你,我的弟弟。”
      帝王红着眼抬头看她,“他已经死了,我将他留在了青山,而她……”他看了眼手中的瓷坛,“她在我身边,他们,死生不复想见,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女子笑起来,僵硬的面孔有些抽搐,看上去很是狰狞,“薛徵,你用尽心思想要害死我,却没想到最后我还活着,你却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谁也没有看到多年前那个很冷的冬夜里,有个女子爬出了棺椁,站在昭和殿的后殿看梅树下的男女相拥,狠狠捏紧了拳。
      谁也不知道多年前还是少年的帝王无意闯入了这皇宫的禁地,也闯入了一场积怨已久的阴谋中。
      最后是到底谁算计了谁的一生,又有谁能说得清呐?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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