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云归》保质期满

3、那些不能言说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中，有关于妈妈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的离开。
　　我那时很小，爸爸以为我不记事，就对我说：“彩云，其实你妈妈很爱你。”
　　我总是看着他残疾的左手，缄默不语。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她！如果不是她嫌贫爱富离家出走，爸爸怎么会因心神不宁而被机器削掉两根手指。
　　但就是这样的女人，爸爸竟然还愿意等她回来。
　　我愿意陪着爸爸等她回来。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

　　星期一是忙碌的开端。难得的，我到学校时，竟然看到了处于清醒状态的陆曾归。
　　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太阳啊，其实你今天是从西方升起来的吧。
　　让人惊讶的是，不只是早上，整整一天，陆曾归都没有睡觉。只是，他似有若无飘过来的目光，让我频频失神。
　　周一的下午四是体育课，我一般是不会去的，陆曾归也不会。我是要学习，而陆曾归要补眠。
　　往常我能心怀坦荡，不作回避，现在我自然不能异于平常，安静地留在教室学习。而陆曾归也一如既往地补眠。
　　其他同学都下楼去上体育课，一时间，诺大的教室只有我们两个人。
　　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次，还有20分钟放学，外面“呼呼”的大风刮过，看起来好像要下雨。
　　我看了一眼平时习惯开着窗户睡觉的陆曾归，探过身将窗户关上。
　　有双温暖的手环住我的腰。我低头，眼前是陆曾归精致的脸。
　　“松手。”我压低声音说。
　　他眼中的光芒几乎要灼伤我的眼，“你关心我。”
　　“我只是怕自己感冒，松手。”我这样回答。
　　陆曾归的脸在我面前渐渐放大，他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脸上。我想后退，却被他强硬的拉了回来。
　　“你喜欢我。”他声音坚定。
　　我冷了脸，“你想让别人看见吗？”
　　“想。”
　　我无言以对，他认真地对我说：“我想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
　　“你疯了吗？我们早就分手了.”我别过脸去,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以前分手，是因为当时我既没有能力带我妈离开，也没有能力许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未来。现在，我有能力带你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陆曾归，好马不吃回头草。”
　　他回答得那般理所当然：“很明显，我不是匹好马。”
　　这一刹那，我是真的动摇了。我想要的未来，不就是和他在一起吗？
　　我鬼使神差的咽下拒绝的话，“让我考虑一下。”
　　“好，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是国庆节，给我答复。”

　　我们，是因为什么分手呢？我站在房间窗口，望着外面水汽朦胧的世界。思绪一下子被抽回从前。
　　陆曾归的父亲，一直是陆曾归心目中的偶像。因为工作的忙碌，陆曾归的父亲很少回家。
　　元宵节、劳动节、儿童节、国庆节……陆母只能一次次对失望的陆曾归说：“曾归，对不起，你爸爸今天工作很忙，不能回来。曾归，你要乖呦，听话，先去睡觉吧。”
　　一次次的期望，一次次的失望。
　　“彩云，你说，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陆曾归这样问我时，语气中带着少有的茫然和不自信。
　　那是如花儿一样灿烂，如星光一样璀璨的15岁啊，我该怎样告诉15岁的陆曾归：正是因为你做得太好，所以他才会放心地忙于工作。我只能选择可能陆母也说过的话：“他这么努力工作，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加美好不需要你那么辛苦的未来。其实，你爸爸很爱你。”
　　那些言语那么动人，就像阳光下透明闪耀的肥皂泡，一触即碎。
　　只是那些肥皂泡，终究会消散在空气中。
　　初三暑假里，我和陆曾归去郊外游玩，与陆爸不期而遇。当时，陆爸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4、5岁的女孩子，女孩子问正在看着陆曾归的陆爸：“爸爸，你在看什么？”
　　我那般努力地握着他的手，好像这样就可以给他更多温暖。
　　比起成就一个人，生活更愿意毁掉一个人。所以说，现在被毁掉的，便是陆曾归吗？
　　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好像飞不过沧海的蝴蝶那样美丽脆弱。有一滴泪落了下来，打湿了地面。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原来陆爸不是不疼爱孩子，只是疼爱的，不是他。
　　这种做法甚至比不疼爱孩子更伤人。
　　“原来，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而是我做的再好，他也不会关心我。”陆曾归慢慢开口。
　　我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生出恨意。
　　我的少年，那个会对我笑得温柔的少年，他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他。
　　“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我认真的对他说。我多么想告诉我的少年，我愿把我的所有都给他。但我也知道，我给的再多，也弥补不了一位父亲带给儿子的伤痛。

　　之后的那天晚上，我们约在河堤上见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喝酒。他喝得很猛，一瓶一瓶都是直接灌。
　　我抢过他手上的啤酒，扔在地上。
　　“你就这么糟蹋自己！”我瞪着他，他眼中有着死死压制的暴虐和悲伤。
　　他闭上眼，“彩云，我该怎么办？”
　　“你们，谈了什么？”昨天陆爸带陆曾归去了咖啡厅，我先回了家。
　　“活了这么大，突然发现自己好没用。”他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他，说了什么？”我坐在他身边。
　　“虽然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我一定要带我妈离开他。”他望着我。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清凉的夏夜里一丝声音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虫子也好像鸣金收兵，整个世界安静得近乎诡秘。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还是说出来了，我慢慢松开他的手。
　　“我们交往以来，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你能宠着我，哄着我，我很开心。虽说现在说总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但我觉得，我不能敷衍你。”我看着他，认真的语气一如我当年向他表白，“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我们，分手吧。”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逼着自己说，“以后，你就当从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我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我。“为什么？”
　　“我，我还有爸爸。我不能走。”
　　他急切地开口，“我们一起走，带上你爸爸。”
　　“可是，他在等我妈妈回来。曾归，其实我明明亲眼看她走了，不会回来了。但我还是要留下来。只要我爸爸愿意等，我就愿意陪他等。”
　　说到底，是因为爱彼此爱得不够。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爸爸不是他，所以我要留下来；而他最重要的人是他妈妈不是我，所以他要离开。
　　他闭上眼，眉目间闪过一丝挣扎。终究慢慢松开了我的手。我最后一次深深看他，只此一眼，望尽浮生。
　　“曾归，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