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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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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不叫绿衣
他们叫我乞儿、野丫头或者要饭的
我在别人或同情或蔑视的眼光中长大
我是被六叔捡来的,他四十岁,可是看上去就像五、六十的老人
他每天拖着一条瘸腿四处要饭
他笑着叫我小丫头,然后挑出稍微可口的给我
十岁那年,六叔突然病倒了,他的嘴唇青紫,脸色苍白
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居然在冒汗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找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
她身上有很浓的脂粉味她的头上戴着一朵大红的珠钗
好象六叔后来咳出来的血那样红
后来我知道她是李麽麽
专门找一些穷人家的女儿低价买下
然后卖给青楼或者富人家里
“不要带到繁花楼那种地方,求您找个殷实人家买了她做丫鬟吧,丫头虽然野了些,可很会听话的”
他带着期盼甚至哀求的目光看着李麽麽
“丫头,往后别和那些孩子打架,你是女孩家,打不过他们,跟着李麽麽,要听话,嗯?”
“六叔,我听话,我再也不跟阿狗他们抢东西吃了,你别让我跟别人走……”
六叔不顾我的哭喊闭上了眼睛
那天,雪好大,破庙冷极了
在一间简陋的茅屋住了三天
还有几个别的女孩,她们都很瘦
她们的眼神都很怯弱,有时候还会嘤嘤的哭
我不哭,从小我就很少哭
除了六叔死的那天,就算要到的东西被别的乞丐抢走了我也不哭
最多和他们打架,打输了架我也不会哭
六叔说我像个男孩子
那天下着细细的小雪,李麽麽卷着一股风进来
她手里拿着几件红的绿的衣服
我一眼就看到那件葱绿的棉布褂子
“今天带你们到几户好人家那里去相相,快换衣裳”
李麽麽焦急的叫我们换衣服
然后手忙脚乱,少不了她几句呵斥
每个人挑了自己中意的衣服
红的绿的一穿,全都有了不一样的气色
李麽麽满意的带着我们出了门
那件葱绿色的褂子有点大,有点破旧
袖口还有个补丁
可是很干净,很暖和
外面的风很大,李麽麽走得很急
我们在后面有点跟不上,有的相熟的女孩还在说话
“到了那里,别叽叽喳喳的,小孩子气,见着老爷、夫人就行礼,按我教的做”
她一转身,目光带几分警告
“谁要是不乖乖的,赶明儿就把她卖到繁花楼、聚芳院里去,让那些妈妈们用鞭子来教”
几个胆小的女孩子想必也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地方
被李麽麽的话吓得差点哭起来
“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大清早的寻晦气,傅家是大户人家,只要乖巧听话,少不了好处……”
她絮絮叨叨的话被风切在空中
我的脚第一次踏上这么软的地方
红色的毡布软软的,暖暖的,那里的摆设都是以前没见过的
几个女孩子忍不住新奇交头接耳
“吵什么”李麽麽呵斥一句
顿时静若寒蝉
七八个女孩略带点畏缩的站在两个穿戴华贵的人面前
李麽麽笑着叫他们傅老爷、傅夫人
我们齐齐的行礼
他们的眼光虽然温和,但还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
面容白皙的妇人笑着说道:“本来挑丫头这些小事原不是我们管的,只是这次想为云裳挑个伶俐点的丫头,闻听李麽麽手上的人一直不错,比外头现买的懂些规矩,所以……”
李麽麽笑容满面的接过话:“那是,那是,小姐乃是金贵之身,哪能随便挑个慌脚鸡似的野丫头,您放心,这几个丫头都是乖巧的,听话的很,该教的规矩我也教了,总比外头那些强些”
美妇人点点头,便走到我们面前,细细的过眼
我们都有些紧张
她拉过一个穿粉红袄子的女孩,轻声问到:“几岁了?”
李麽麽忙接过话:“叫香玉,八岁了”
傅夫人眉一皱:“长的倒算机灵,只是年龄偏小了些,难免小孩心性”
李麽麽忙道:“香玉乖巧的很,虽说年龄小些,夫人您费心多教她一些也就是了,也是这丫头的一场造化”
傅夫人轻展眉角:“留下罢!”
那个女孩受宠若惊,竟一时呆在了那里
李麽麽忙拉她一把,“快谢谢夫人啊!不知祖上烧了什么高香,竟入了傅夫人的慧眼”
香玉忙拘谨的叩头;“谢夫人”
又转身给一直没说话的傅老爷磕头:“谢老爷”
那个中年男子只微点一下头,表示满意
果然机灵
一个机会已经没有了,其他女孩忐忑的期盼傅夫人的眼神下一刻会停留在她们身上
傅夫人并没有多看我们
她问李麽麽:“这里最长的是哪个?”
李麽麽拉过一个细条脸的女孩子,稍微比我们高挑一点
“这是琉璃,今年十四,是这群丫头里最长的,很是懂事”
傅夫人看了看她,说道:“年龄长些,人老实就成,不过铺床叠被什么的,懂不懂事的,规矩这些管家自会教导”
李麽麽应着笑着领她又要磕头
正在这时,一个穿灰白长衫的中年男子跑进来叩道:“老爷,夫人,小姐从宫里回来了”
傅夫人喜不自禁,傅老爷也面露喜色
“快请小姐进来”
她的眉眼温婉,却又透着一股飘然的气质
当她披着那件大红羽纱貂衣翩然走进大厅时
外面雪花的声音都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厅里所有华丽的摆设都失去了颜色
“裳儿啊!快来看看这几个丫头,娘已经挑好了两个,赶明儿进宫时就可以顺手使了”
她微蹙了一下眉,好象并不喜欢提到进宫之事
已经确认要留下的香玉和琉璃在李麽麽的指示下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小姐”
她轻轻的低了一下头,“免了”
声音暖糯而清新
“裳儿啊,你自己再看看挑挑,选两个自己中意的”
傅夫人拉过她走到我们面前
其他女孩忙摆正姿势,露出笑脸
我的心里却只觉得悲凉
还不如乞丐,到了人家的地方,喜怒哀乐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叫什么?”她轻声问。
我抬头,她目光如水,正看着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叫丫头吗?好象没有这种叫名的
李麽麽凑上来回话道:“这丫头自小没了父母,也没个名字,小姐受累,赐个名字吧”
她看了看我身上,略一沉吟
我的身材矮小,她微蹲,如红菱的嘴角轻扬
“往后,你就叫绿衣,好吗?”
……
“往后,你就叫绿衣,好吗?”
很多年后,我仍记得当时的情景
她的眼神很温柔,不是傅老爷和傅夫人那种高贵的施舍
而是细细的,如溪间的流水一样
缓缓地流过我的心田
冬去春来,在尚书府一待就是两年
那时一共留下了三个女孩
我,琉璃和香玉
香玉年龄太小,被分在书房磨墨之类
琉璃人诚实,憨厚,在傅云裳房中管头钗首饰之类
我却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傅云裳脾气极好,说话是细声细气的
从来没有大着嗓子骂我们一句
哪怕是香玉淘气弄坏了字画,或者琉璃不小心把玉器嗑花
老爷和夫人要责罚,她也只护着我们
原本傅云裳身边有几个贴身丫鬟的
一个年龄长些,家里有门亲事
傅家开恩,放了出去
一个生了病,久治不好,怕沾染污气,也给了银子打发了
便只剩下一个叫铃兰的贴身
傅老爷和夫人就此独女,自然是百般疼爱
如此出脱的人物也是京城闻名的
太后也是极喜爱的,经常召她入宫伴驾
不出意外的话,入主后宫是迟早的事
但是傅云裳却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信手拈来的如此荣华富贵,她为何还愁眉深锁?
但是当看到她望着宋砚的眼光时
我明白了,心有所属却不能有所表露
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宋砚面如冠玉,笑容和煦,他是御史公子
是傅云裳的表哥
算得上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但是与九五之尊相比,他显得太过渺小
傅云裳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按部就班来的
被动的缠足,学女红,习闺礼,学一切大家小姐该学的
从一出生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父母的安排
她的天赋很高,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只为了将来够资格站在象征荣耀的后宫而不让人有所非议
为了虚无却又注定的未来不停的努力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为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不停的织网
不停的织,只求能让它牢固些,再牢固些
两年的时间,足够了解一个人
傅云裳很美,可是很累
她对任何人都有笑容,举止大方,得体
她要对太多人负责,背着太多人的希望
所以有时候我反而庆幸我只是个小丫鬟
只需要对小姐一个人负责
曾问过她为何会选了貌不出众而又低头显得不太礼貌的我?
她笑:“当时,你穿着一件葱绿色的袄子,就象一株亭亭而立的山茶,你很瘦弱,脸色也不是很好,可是你的眼神…那样清澈,那样自由,仿佛不能属于任何人,和她们太不一样”
她把我说的那么好,那么与众不同,可是我却只是个为了生活不得不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罢了
她虽然教我认字,学诗书琴画
但是从站在傅家华丽大厅的那天起,我便已经知道自己的重量和地位
终归只是个丫鬟而已
才华横溢又如何,我没有那份野心去与日月争辉
八月中秋,太后按例宣召小姐前去伴驾赏月
以往都是铃兰一同陪去的
今年,我十四了,小姐叫我也一同进宫
“早晚要见识的,不过人多些,规矩杂些,多学点总没错,跟着铃兰做就是了”
铃兰对我笑笑:“多久没出过这园子了,你也该打扮打扮才是,不抹点粉什么的,只当是尚书府穷的连脂粉钱都不曾发放了”
我刮她的脸,故作惊讶状:“哎呦,好厚的粉哦!小姐,您是不是额外给了她什么好处了?该给嘴上也涂些油才是,那样嘴才粘人呢?便说不出这酸不酸甜不甜的话了”
傅云裳轻笑:“绿衣这张嘴呀,真叫人爱也不得,狠也不得,铃兰,你可休想从她哪儿讨得一点便宜”
铃兰接话道:“就是,就这强性子改不了,不能吃一点亏,谁敢惹她”
又正色道:“明天进了宫可不能这么贫嘴贫舌的了,给小姐惹祸”
我揖了一揖:“是,大姐,小姐”
玩笑归玩笑,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在傅家几年,好歹见识了一些
什么是一个丫鬟的本分,我还是知道的
第二天,清早
看着铜镜中的我,弯弯的眉毛,不加任何修饰,略小却清澈的眼睛
时间改变了那个带着几分倔强和野气的毛丫头,却没有改掉我的眼神
我依旧保持着清新的眼神和坦荡的心情
对着铜镜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不知不觉中我竟也长成了一个清秀小佳人呢
六叔在天上看着,想必也会很高兴罢
镜中的人儿眼睛笑得更弯
却有一挂满月般的眼泪滴在手背
———还是延续七月的风格,女主不是特别有个性,但是有种内在的坚韧和坚持,她们同样的身份卑微,可是只想保持自己的一份清新和坦荡,没有野心
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清淡却不冷淡的角色,她们谈笑,动作都恰到好处,不过分,不张扬,可是却又无比向往自由的心
丫鬟絮会写成一个系列,绿衣只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