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局》千般墨色

13、惊秋寒露

　　慕景行现在觉得，做皇帝其实很辛苦，宵衣旰食，他的手还枕在宸妃的发丝下，内侍便来通传，说苏相前来拜见。
　　“师傅，可听说凌儿的事了？”近日朝中也无其他大事，慕景行几乎猜得到。
　　“臣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那师傅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两国初盟，就擅杀使者，此事我们理亏，陛下还当请宸妃娘娘出面安抚，再馈以重礼，以显诚意。”苏章抚须正容道。
　　慕景行点头：“嗯，这些都已处置妥当。只是凌儿，如今还待在诏狱里，不肯出来。”
　　“陛下不能太纵容她。”苏章摇头叹道，两个女儿都不省心。“不过她年纪轻不懂事，陛下也不要太过苛责。”
　　“她手上还有数万精锐，我怎敢苛责于她。”慕景行拿出两份奏折，交给苏章，“师傅请看。”
　　苏章打开其中一份，这是西北送来的急报。
　　“探子来报，西凉在雁鸣关外暗筑堡垒。”
　　“师傅再看这一份。”慕景行又将另一份交给他。
　　苏章又打开第二份，是凌儿的奏疏，字迹却与慕景行的有九分相似。
　　“臣赤羽军大都统楚凌呈禀陛下，臣闻西凉于雁鸣关外暗筑壁垒，必为屯兵屯粮，以为长久战备，恐已有生战之念。西北一线，数年未起兵戈，士卒久疏战阵，望陛下早作绸缪，增兵固防，以防患未然，臣楚凌再拜。”
　　“连年征战，民生已然不易，不可轻易再征徭役。各州郡兵马，又需准备地方防务，臣以为，还是应从京畿抽调，赤羽军曾与西凉作战，熟悉地形战法，最为合适。”
　　“赤羽军征越时便以挫伤元气，西北又太过苦寒，只是怕凌儿不肯。”慕景行试探道。
　　“陛下放心，凌儿虽然骄纵，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分清利弊。若是不肯，就由臣亲自前往劝说。”
　　“好，那就又劳烦师傅了。”慕景行细细一思量，还是说:“罢了，还是让朕先去吧，不然，她的小脾气还不知要闹到何时。”

　　午间日色慵懒，楚凌眼睛看得累了，便用手支着头，在半梦半醒中挣扎。
　　狱正踌躇许久，还是进来通报，“都统，陛下派来车驾，请都统即刻回宫。”
　　“什么车驾？”
　　狱正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除非天子銮驾，不然不去。”
　　“这。。。”狱正冒出一身冷汗，两边都是十个脑袋也得罪不起。
　　“凌儿。”慕景行的高大的身影投入小小的囚室内，“脾气还没闹够？”
　　他屏退众人，坐到楚凌身边。
　　“陛下，不，是先帝，早就该提防的。”楚凌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不想多说废话，“在攻越之前,我就已经发现近年边关互市账目之中粮食生铁之数激增，只是当时出征在即，父亲也未加重视。如今，怕要成祸患了。”
　　慕景行不由暗暗惊叹，年少就有如此眼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征战多年，粮库府库耗用一空，各地冗兵也几乎抽调而尽，除了京畿，眼下各地也没有可调动的人马。”慕景行知道，话只要说到这，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身子不好，让我留在京城养好病再去吧。”楚凌淡淡地说。
　　“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叫卓将军带上五万人马前去增防即可。”慕景行抱住她。
　　“陛下，你知道的，我们现在号称十万铁骑，可实际只有六万不到，你让况哥带五万去，京城万一生事，如何应对？”
　　“如今京城局势已稳，有李、叶二将在，何人敢生事。”
　　楚凌沉默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慕景行揉揉她的脸，哄劝道：“别这么不开心，宫里开了几株墨菊，我带你去看。”
　　楚凌仍不说话，只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书。
　　“怎么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越使的事压下去，你不该谢主隆恩？”
　　“多谢陛下。”她阖目，“我累了，送我回家吧。”

　　楚凌一到家，便又睡下，也不与他多说话。慕景行便叮嘱阿顾好生照看，便也离去。
　　一直等到子夜三更，楚凌才醒来，独自一人，悄悄绕进自家迷宫一样的后花园里，在一处假山下，拿出一块玉珏，按到树下的机匣内，石柱缓缓移动，露出一条甬道，通向地下。
　　地下是一个密室，韩止一行，竟就在其中等候，韩止已撕下了易容所用的满面虬髯，其实，也算是俊朗，五官像是被风沙割出的棱角。
　　“殿下，久等了。”楚凌指指西向的一个出口，说道，“从惊门而出，通到京郊点苍山下，你们的人会在那接应。”
　　楚凌当日在宴上所说，有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各对应园林一处，其下又各置密道，相互通达，其中惊门居西方兑位，是点苍山所在位置。那日楚凌给的那块玉珏，正是惊门机关的钥匙。
　　“惊门主凶，为何让我由此门而入？”韩止也粗识奇门遁甲之术，笑问。
　　楚凌白他一眼:“惊门虽然主凶，但惊门居西方兑位，属金。正当秋分、寒露、霜降之时。阵法之所以神奇，在其无穷变化，而我家的园林，都是死物，不过是依其方位布置，徒有名号而已。他日如有缘，战场之上，大殿下可以一窥其妙。只是你们的人实在太蠢，贸然行动，全然不顾你的安危。既要开战，陛下就绝不会让你等离开燕地，若是还纠结于惊门吉凶，就别想回去了。”
　　“鸟尽弓藏，为了一己之私，一家之利，里通外国，丫头，你也没变。”
　　“若不是良弓，打不下鸟儿，照样会为主人所弃。他们在边关，远远比在京城安全。”楚凌不理会他的嘲讽，自顾自地说，又指着墙上挂的地图，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得意，“真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这么大，备的那些粮食，足够十年战用吧。河西之地可以还给你，种不出粮食的荒土，留之无益，不过玉门关以东，殿下就不要空费气力。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你踏入半步。”
　　“丫头，我筹谋多年，才能又见你一面。”韩止听不下她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就不由说出这么一句。
　　“我们还会再见的，在战场上。”楚凌浅浅一笑，好像秋夜的月光，既清且寒。
　　水漏滴答一声，已经四更天了，“快走吧，不然让陛下发现，你就走不了。”
　　韩止点头，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半步，很想抱一抱她，终究还是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复又回头:
　　“丫头，我是真的喜欢你。”
　　“来生吧，”楚凌想了想，又说，“我做了这么多坏事，一定会下地狱，没有来生的。”
　　来生不可期，但今生已然注定。
　　慕景行果然命人围住驿馆，两国既已有开战之念，就应倍加谨慎，倘若这些使者在国中窃取机密，于战局便大为不利。原想要好好搜检一番，只是人去房空，似乎是凭空消失一般，便只得作罢。
　　西北苦寒，自然不比京城安逸，楚凌把伤兵都留在京中养伤，五万精锐，则尽数托与卓况。诸事繁杂，等到卓况带兵离京之时，西风已经染红了霜灵峰每一片叶。
　　满天的红枫里，楚凌站在楼头，望着西北方远行的长队。风卷起，她伸手抓住一片叶，红得，好像斜阳一样，好像血一样。
　　慕景行走到她身侧，揽住她的肩。
　　二人沉默许久，还是她先开口：“请陛下转告周大将军，军中本为一体，不必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也请陛下，不要为了小人之言而猜疑。”
　　慕景行手一收，将她拥入怀中，“凌儿，如果连你都背叛我，那我还能信谁呢？”
　　身为君王，原本就不能信任任何人，即使是至亲至爱。
　　他俯身吻她，唇瓣还带着药的苦涩。满天的枫叶扑簌簌地打在两人身上，血一样的红，覆盖了天下间一切颜色。

作者有话说

　　三连更，请监督我，不更就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