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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月再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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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八月。
我已经有些想不起,那个我曾心心念念的男子的模样。
二
我又走这条很久没再走的路。
整片天发白,云的阴暗层次很是分明。大概快下雨了。
我打电话吩咐保洁阿姨这个星期不用去打扫了,她忙问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捋了捋刘海笑出声来,说:“工资照旧。”她才安心的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看见不高的英式建筑的屋顶,我轻轻呼了口气,伸手去理衣服和头发。忽然又愣愣的想起,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于是只得作罢,放下手来却又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我自嘲的笑了笑,果然这么多年都没能放下。
我掏出钥匙来,拧开了金色的锁。
锁已有了斑驳的锈迹,但可以看出经常擦拭的痕。
这座郊外的小别墅,大概建了十多年了。总之十年前它还很新。那个时候快八月了,我随同学来郊外野游,我和他们并不熟,带着我的原因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但却很感谢他们,让我有机会遇见他。
那个时候的七月末,天很热,太阳直直的晒。城市的郊外可以听见蝉清亮的鸣叫声。女孩子都穿着裙子,只有我套着长长的牛仔裤。其实我从来不喜欢裙子,我喜欢把自己裹起来,就像把心包起来,别人才看不见我的孤独脆弱。他们都和自己的朋友一起,但我没有,因为没人喜欢一个沉默寡言不爱笑又没有姿色的女生。她们请我一起,大概是用我来衬着她们吧。
但我不伤心,不悲哀。
这和我经历的相比,算不了什么。
我一个人到处乱走,然后看见了这幢别墅。它大概是那个时候的我看见过的最好看的房子了。红色的外墙显露着砖的纹路,白色的石灰间着红色,茶青色的砖瓦,还有英式的尖尖的顶,和圆弧的大大的窗。
它很新。
我想进去看看,但是黑色卷花的铁门落了一把金色的锁。我极失望,但转身又看见了一个茶褐色的邮箱。那时候我只从书本里见过这样的邮箱。主人一定是个极细心又有趣的人,我这样想,便从书包里翻了纸和笔,趴在地上就写。
“什么时候我能来看一下你的别墅呢?我很喜欢它。”
我留了自己名字,和家里的地址。尽管我只是觉得好玩,并没真正期待过什么。
我每天都会去看楼下的信箱,在那段父母闹离婚的日子里,这大概是我最大的乐趣了。但是很多天,大概几个礼拜,一直都没有来信,我终于放弃了。那个时候父母正为我的抚养权争得厉害。但是我知道,我同时也是一个累赘。我不理他们,但是晚上听见母亲细细的哭声也忍不住用被子捂住头哭。其实我是都明白的,母亲很累,父亲终究也没能兑现他娶母亲时会让母亲幸福的承诺。我不知道是否父亲仍爱着母亲。我于是跟了母亲,随着母亲搬去了其他地方。
后来 ,也换了学校。
离郊区近了很多。
母亲常常不会在家,她的工作很累很忙,每天回家了胡乱吃过饭以后沾床就睡。我常常想,她的梦里会不会有那个牵她的手说要一辈子对她好的男孩。也许是我的父亲,也许不是。她会不会后悔。也许会,也许不会。可能再选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吧。
我于是周末尝尝去郊区。
也去看那幢别墅,但很多次都没人在。
后来,院子里开了不知名的花。我透着铁门去看,却见有人走过来,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办。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笑盈盈的,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轻轻地开门。他问我是不是那个留言的女生。他一笑,院子里风铃一响,在我十六岁的花季年华,他就这样牵动我的心。现在想来,或许那个时候,风铃的响声才更打动我。
那个时候大概是八月末,但天仍很热,我还穿着长长的牛仔裤。他送给我一条棉绸印花的裙子,我不愿接受他的礼物。
他说,那你也送个东西给我吧。
我问,什么。
他说,多来陪陪我吧。
我那个时候真傻,以为这样子他便是有些喜欢我的。我小鹿乱撞,轻轻地应了他,说,好。
我换了他送的裙子,他说很好看。
我庆幸自己再次来了这里,也庆幸自己认识了他。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样多的故事。
也不知道他的出现,会改变我这样多。
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二十一岁。
三
这么多年,金色的锁仍没换,斑驳了还是可以很好的拧开。别墅也还是老样子,只是都旧了些,还少了个人陪。
我雇了保洁阿姨每个星期都来打扫,以便保持他还在的时候的样子。我太忙,二十六岁的我忙着一切,陈年旧事也忙得没时间回忆。每年八月,我都会来这里,但很快会走。毕竟我知道,回忆太多会被困在回忆里出不来了。这不是他希望的吧。第一个保洁阿姨做了一年多便辞了。上一个保洁阿姨做了三年多,只有她知道我的习惯,她说我终不会等到那个伢仔归来,但拗不过我,也只是摇摇头便作罢。半年前她死了父亲,急急向我辞了工作,走时还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作孽喔,早些等到才是。我却反握住她的手,笑笑说,终于还是承认我会等到他了吧。我重新找了保洁阿姨,但习惯仍没改。
不知不觉,他已走了快五年了。
可能我们之间从没有过爱情,但他始终是我的梦想。
我喜欢他喜欢的歌,喜欢他的性格。
我轻轻抚着陈旧的木质沙发,这里的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最温暖的回忆。宽敞的大厅里有螺旋状的楼梯,以前我最喜欢这个了。疯疯癫癫的从深色木质的扶手上滑下来,他温和地看着我笑,说要我小心,一面笑盈盈的看着我。二十出头的他,有着超越年龄的不正常的沉稳,和深深的安全感。
第一眼,就觉得他是沉沉稳稳的有很多故事的人。
而那种感觉,可能是长期处于父母的争吵之中的我所缺少的。所以我深深的恋着,依赖着。
我从茶几下的盒子里拿出一套茶具,南青北白的年代里,这些细腻的像婴孩皮肤的白瓷具极其珍贵。尽管我不懂,但是他这样宝贝,我不得不多加小心。以前只是他给我冲过几次茶,已记不清是什么茶,只知道比家里的茶色都要浓。我夸张地叫苦,他便笑着嗔怪我不懂。他说因为我还太小了,所以不懂。我是极不服气的,我说我都有喜欢的人了,不小了。他眼里携着一丝戏谑,眯着眼睛问我是谁。我一撇头,说不告诉他。
我仍记得他眯着眼的样子,他那个时候眼里没有复杂的东西。
我以为我懂,即使不懂,以后也会懂。
但终究没能懂。
那时候我和他的相处早已不尴尬,我喜欢他,但从不告诉他。也可以坦坦然的在他面前评论学校里的事情。谁谁谁和谁谁谁私奔,闹的家里都知道了。谁谁谁从来不读书,却可以考得很好。谁谁谁向谁谁谁告白,但被拒绝了。谁谁谁长得很帅。诸如此类。他从不厌烦,但也不多加评论。说的最多的,便是“你太小了,还不懂”。我虽然不服气,但却没什么可以用来反驳他。他是个极沉稳平静的人。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他也不多问,问过一句就再绝口不提了。
后来,来了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姐姐。
我很清楚的明白他们的关系,简单的直觉还是不缺的。我看着他扶她的长发,他轻轻地朝她微笑。他看她和看我的眼神一样,但要更温柔。他从不顾忌我,只是她每每都会羞涩的躲到他的身后。他只是笑,他和平常一样笑。我伤心,却在他面前不哭不闹。
我伤心了好一阵,很久没去他的别墅,我怕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怕看见他们的亲密无间。我希望他来找我,毕竟可以证明我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不管是哪种重要。我又怕他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他。
但是这次是我想多了,他没来找我。我不再哭,我已明白他不会喜欢我。但是热血的青春里,谁能不去做明知道错的事。我想他。我想见他。
我再次去别墅,黑色的门没锁。我进门,看见他像个老人一般窝在沙发里,佝偻着背,缩成一小团。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显得房子里很暗,他也很暗。他瘦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心疼,这是我的第二反应。我想哭。
我轻轻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他。我知道他的睡眠一向很浅。我蹲坐在他身边,细细的看他的眉眼。尽管他从来都这样安静,但是我忽然觉得,他是孤独的,很孤独很孤独。所以第一次他见我,才会叫我多陪陪他。他一定孤独了很久很久。或许,比我想的要更久。他的眉毛很淡,都说眉毛浓的人重情义,但是我觉得,他一定也是,没有理由的,我只是相信他。我宁愿相信他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眼睛细长,颜色也很淡,闭着的时候睫毛垂下来,一根一根的黑色影子落在眼睑上,清晰地可以数的清。他的唇很薄,只透着一点点粉红色的光晕,几近没有血色。他的呼吸很浅很浅,身子微微起伏着,没有一点热。他像个生病的孩子,不会照顾自己。
我起身,开始擦拭屋子里的东西。我从来都喜欢做这件事,他也不请阿姨,自己又很少做,我于是便代劳了。茶几,书架,楼梯扶手,窗台,我看着擦过的地方都闪着木质光泽。我觉得他大概也像木质的,只有温和的光泽,很暖,又不至于刺眼。我尽量不弄出声音,我想要他多睡一会。我觉得他很累。一定是太累了吧。
夕阳渐渐从窗子里透进来,夕阳是金黄色的,透着深深的橘色的光辉。我站在窗子前,夕阳穿过窗栏洒在我的脸上,头发上,暖暖的包裹着我。心情忽然也就好了许多。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准备去开灯。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迎着夕阳,映着淡淡的余晖。他的眼里好像有一整个世界,我走不进去,也永远懂不了。我有些愣神,他却掀开身上的毛毯,径直走过来,张开手。
一个拥抱。
那年我十七岁,他二十二岁。
四
我们仍保持这样的关系,像是约定好都不提那个拥抱,
我只是记得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瘦弱身躯的温暖。
很安全。
那个姐姐再没出现过,他不提,我也不问。我开始明白不该去打扰他太多。如果时机到了,他会告诉我的。我只凭着自己对他的喜欢至始至终的相信他。
后来我常来,帮他打扫卫生,给他熬药,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弱,越来越像个老人。可他仍笑得那样好,温和的没有一丝愠气。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悲凉。除了我。
他告诉我他之所以住在这里是他父亲安排的,他还说他也很庆幸,因为这样,他遇见了我。
他不常说这样的情话,但说出来却很平淡,恍然间我有种早已是老夫老妻的感觉。
我没了心思读书,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了,他的身体极让我担心。我让他去医院,他总不依我,我也拗不过他。我总是迫不及待的等着周末去别墅,我总但心他出事。我细心的帮他做好每一件事,我怕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孤单,却无能为力。
再后来,我逃课,完全不再读书。我只想快些见到他。对我来说,周末太短,又太久才有一次。
终于,母亲知道了。
她的哭声绞着我的心痛,我知道她不幸福,不好受,我不想让她这般痛苦。但,我却不能说出他。
母亲从此管我很严,但我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我只是很想他,思他如狂。
我想办法和他联系,可我才发现我没有任何他的联系方法。
后来,我学会离家出走。但每一次,他们总是想尽办法找到我,我又不能累他出来。我只是闭口不言。他们也无从得知这一切以及我为何这般坚决。
我那时以为他就那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毕竟这转瞬即逝的光阴里,我什么也抓不住。我深深的害怕,和无奈。
从来缘浅,奈何情深。
过了很久很久,对我来说像是几百年几个世纪。我每天活在对他的思念里,尽管在渐渐淡了,但我知道我从来没走出来过。
我退学了。
我终究是没能如了母亲的愿,母亲也终于明白,她放开我,她只希望我可以自食其力就好。她说女孩子只要嫁个好人家就够了,但是她不知道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好人家。在那个年代,我即使颓唐,但是我明白,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开始写文字,一直以来我的码字水平都还是不错的。我可以靠着那些稿费过日子。
我也写我和他的故事。
我仍思念他,但早已没了勇气去找他,我以为,他不来找我,可能也说明了我对于他,其实没那没重要吧。与其两个人陷进去一起痛苦,我宁愿我一个人痛苦。
我不愿让他痛苦。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写的我们的故事。
那年我二十岁,他二十五岁。
五
再后来,春暖花开已是另一年。
很多读者问我我们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我都笑笑说不是。他们有些人遗憾,有些人反而轻松了,说还好不是真的,否则一定会伤心到老。
而我只是笑笑,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温和的性格是完全受了他的影响吧。那段时间不长不短,我却耳濡目染他的那些习惯,也喜欢他的梦想。他说他最喜欢英国。
我忽然想去见他,这种感觉来的很强烈,但是我又想要克制住自己。毕竟已经发生了太多,我怕已承受不起将要来的更多。
可是恍然间一抬头,已不觉走到了这里。
又是八月。
往事像浪潮打来,一点点把我吞噬掉。
我艰难的去推那扇黑色的铁门,它竟慢慢开了。然后我看见有个人走过来。我眼里早已都是泪水,我看不清走过来的人是谁。我想看清。我用手臂狠狠擦了一把泪,然后抚着铁门看清了走过来的人。
不是他。
我忽然有些欣慰,不是他,他不会知道我来过。
太好了。
我转身就走。
“小姐。”他叫住我。
但我不回头,我不能回头。我已经没了力气回头。
“我是他的朋友。他……”低沉的男声让我忍不住颤栗。
“他怎么了?”我急急地反过身,几乎是吼着问他。
“他去国外接受治疗了,他说你一定会来,叫我把钥匙交给你。他说别墅送给你了。”
“他还说什么?”我早已泪流满面,站不稳于是跌坐下来。
“他说,他会回来的。”
“他叫我等他吗?”
“没有。”
那年我二十岁,他二十五岁。
六
我翻出檀木柜子里的棉绸裙子,尽管过去那么久,但是因为质量好再加上收藏的好,仍然得到很好的保存。带着檀木的香。他说这条裙子很久远了,也许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穿过,也许是其他人。总之很久很久了。
柜子里也还装着他以前的衣服。短袖,外套,毛衣,衬衫。一件件都整整齐齐的码放好,就像他还在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我会洗一洗,晾出太阳的味道。因为他的衣服质量的很好,所以即使这样久仍不坏,仍有绵绵的味道。他那时候其实是个有钱人呐。还有那时候我换下的牛仔裤,现在我不再只喜欢牛仔裤了,我也喜欢裙子,因为他所以喜欢。这个柜子里果是装满了回忆。
我从来没再哭了,他离开以后。我想即使有再大的困难,心里有他又有什么大不了。他还说他会回来呐。他是个守信的人啊,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我慢慢把铁门带上,落了锁。
就像是慢慢锁上我的记忆。
我知道我的心还在等他。
出门不多久就下雨了。我没带伞,也不打车。我就这样静静的走,雨里面人惊呼着跑来跑去,可我不跑。为什么要跑,前面也一样是雨啊。所以为什么不慢慢的走,那样自己也会分不清有没有流泪。
多好。
七
新书出版的这天,嫡系叔叔忽然给我来了电话,他很少联系我。
这些事从来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从来没恨过父亲,但也从来不爱他。就像一个人,他给了我生命,然后任我自生自灭,自己活得像个路人。但我从没想过这一天。
“你父亲他,逝世了。”
我从没想过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但是今天我才明白。然后我忽然想到,终究会有这一天。每个人都会有,不论是谁,我也好,他也好。
都会有的。
父亲的葬礼办的很顺利,我没哭。但是我发现,我还是爱他的对吧,从心里是爱他的对吧。就像妈妈也原谅他了一样。这和他有没有实现他的承诺无关。毕竟血浓于水,毕竟这也不是他所想要的吧。
我回到以前的老屋子,又想起住在这里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傻傻的等他的回信呐。
我轻轻一笑,恍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转而冲下楼去。
我打开那个灰尘扑扑的信箱,那些信纸早已泛黄。
五年,对不起。
我还等不等得到你?
八
又是八月。
我轻轻推开黑色的铁门,愣了一下,又轻轻笑了。阿姨不是已经知道我的习惯了嘛,还是来了,怎么忘记落锁了。
但我的眼眶已经红了,我知道。
他站在窗户前,夕阳映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温和的笑。
我看清了,他眼里,分明只有我一个人。
九
“我在伦敦,别担心。
我去过你们学校了,听说了你的事。女生们嚷嚷着问我是你什么人,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仔细想,我现在回答你,等我病好了,就来娶你。
你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吧。”
“今天我很努力地配合医生,他说我需要保持好的心情,我就很想你。要是你在这里,我大概会心情很好吧。
我想起你蹦蹦跳跳的样子就想笑。”
“今天伦敦的天很好,很蓝。不知道你那里怎么样。
之前怎么都没回信哪,是不是我的地址错了?
大概是还不能原谅我吧。
没关系,以前你等我。现在换我了。”
“如果我回来了,我一定带你,在英国,举行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