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宗弦

1、第 1 章

　　我的朋友成日坐在窗前，望月傻笑。目光缱绻，神色沉迷，令人不由得暗惊他是否着了魔。
　　开始时，美貌青年面向明月而坐，手中轻握着罐啤酒，眼中似含秋水，倒也算美景。后随体重攀升，仪容污秽，美青年变成了胡子拉碴的肥汉。盘踞在窗旁垃圾堆里，这景色便一去不返。
　　无人知晓他为何如此消沉，连他女友也不清楚。只知一夜突变。送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不出所以然，在走的时候悄悄对一同陪送的我做了个手势，又拉过他女友轻声嘱咐了几句。
　　这人算是彻底废了。念在多年交情，我尽心竭力地伺候他，享受着他人对我友情的赞扬，同时将他未发表的一些观点和数据成果引入我的论文，拿着毕设顺利找到了新工作。到最后，经常上门来给我们送饭的他的女友也变成了我的女友。
　　交易很公平。而当事人对此毫无异议，正蜷缩在阳台窗边为他搭建的窝中观月。肥胖吞没了他深而狭长的重睑，五官陷入颊旁鼓起肥肉内，格外滑稽。
　　“月亮啊——”
　　听到他喃喃自语。今日事务繁忙，竟忘记了他是否吃饭。然而少吃一顿也没什么打紧。于是我开了罐啤酒拿给他，坐了下来。
　　他转过头赐我一眼，皮肤粗糙，像头良善的猪。而后又继续痴痴地面向窗外。在那瞳仁中映出的仍是一轮水银也似的行星。光线一时将原本黑色眼睛浸作了发亮白色，分外妖异。我忽然有些慌张，满满惊疑涌了上来。
　　他到底被什么迷了心窍？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引诱他抛却大好前程，将一切拱手相让。
　　我的朋友，原本是吾辈不可及之人。姿容美而头脑捷，女友小巧可人且为高官二代，学业优秀事业有成，令人艳羡至极。如今这全部都不是他的了，因为他想要月亮，他迷上了月亮，却得不到。其余的事情他已不在意。
　　为个月亮而入魔的传言，小孩子都不信。除非是他疯了，或是被某种未知的东西摄取了心魄。思绪至此，不由内心浮起丝丝悚然。
　　日复一日。他并无好转。在此期间，我与女友结婚，又于岳父帮助下升职。我们将他送入疗养院中。妻子本意欲将他丢在大街上，却被制止了。
　　“就当积福报，他毕竟是我朋友你前男友，要真丢掉，别人会怎么想？”我对妻子说道。
　　“什么前男友，他当时根本就没爱过我。鬼知道他心里装了哪个贱人。而且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不如让他去死。”妻子悻悻反驳。
　　怪不得当年花前月下，最后却会跟了我。然而可不能用完便丢，否则会受诟病。况且即便潦倒之时人也会念及旧情，何况富贵。我现在年纪轻轻却时常头痛，心脏也出了问题，的确需要积点德荫庇健康。
　　最终我取得胜利。找到强壮的专业护工将他从那个阳台拉起来，挟持他换好病服进入隔间。天气阴，正是青天白日。他攀着病房窗户护栏回头，窗外小松林顶部悬挂着一枚惨白的太阳，宛如一幅画。画中站了个狼藉的胖男人。
　　猝不及防地他笑了，那笑容竟然没有受五官影响，恍若从壳中脱出了个以前的美貌青年。
　　直到上车前才将自己飞至天外的心绪拉回。他在笑，意味深长。目光是直视着我的，看似神智模糊，却邪气纵生，令人毛骨悚然。就仿佛被什么……附体一样。
　　我隐约感觉有东西近了。大概是他所崇拜而迷恋的那个。
　　妻子婚后变得不可理喻。骄纵凶悍，几乎要变成她的奴仆，这使我甚感头痛。未婚时她只是任性，尚称温婉，未想到真实性情竟如此不堪。而我因常年应酬加速了体弱贫血，与她相处只是受气。且头上还有个岳父，不得不忍。
　　“你永远也比不上他！要不是他当年那么残酷，我就不会……就不会……都是你害的！他那么在意你这个朋友！你却把他当猪一样养！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和你一样下作！”
　　吵架时妻子歇斯底里地咆哮，全然忘记对他的憎恶。
　　她似乎说漏了什么事情。我脊椎上骤然升起刺骨寒意。与看朋友时那种缥缈恐惧不同，这感觉切实贴肉。次日上班时匆匆请了假，回旧屋翻找杂物，却完全没有找到当时送饭时用的一碗一勺。
　　我去找了那个医生。医生面露难色：“病人当时没有异常，结果是公开的。”
　　权力不是公开的。甚至他当年给过的那个意味不明的手势和对妻子的嘈嘈细语都不是公开的。轻微战栗着，我去挂号台开单子验了血。由于许多原因加之工作时间短，单位组织公共体检从未参加，自然也不知——
　　铅中毒这种病症具体表现。
　　后续事情太多，仿佛在脑中开了走马灯，演一遍便不太记得。醒神时已在病房中做着脱铅治疗，妻子和岳父牵扯出不少事情，数罪并罚进了监狱。而我丢了工作，再无出头可能。
　　不过至少还活着。没有人因为恋爱便想将我做成只有皮相的傀儡。而我是自作自受。这交易不要太公平，拿了别人的一部分东西，就要替人家承担相应一部分厄运。若非岳父早被纪委观察，等待时机一网打尽；只怕报警扣押妻子是以卵击石。
　　适逢中秋，夜间满月浮于空中，团团如玉盘，真是好看。一颗球体竟有如此魅力。护士敲门，说有人来探望。一人提了月饼盒进门。是我的朋友。似见鬼魂。数月不见，他又恢复作记忆中模样，终于从那个痴肥笨重的壳子中剥离出来。西服剪裁精良，显是生活优越。
　　“中秋了，今晚月色不错。”
　　他自然笑道，将月饼盒放在床头柜上。“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顺便道谢。”
　　不用谢，都是该做的。他的眼光扫过我搭在一旁扎着留置针的手臂，继续笑。“我女朋友可爱么？只是她被惯坏了，太神经质又不知轻重，连累你替我受罪真是不好意思。其实她一直是针对我的，送的饭都有分开标记，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就搞混了。”
　　“你……”我惊骇至极，言语几乎哽在喉头。“你是装的？……我一直……我以为你是治好了……”
　　“白痴。”他笑容如春风。“我根本一口都没有动过。她父亲一直在和我导师合作项目，知道内情还冒犯他女儿，迟早会被弄死。我一个学生又没什么靠山，连贿赂医生做的假证明都花了巨款。只好装傻。正好我女朋友不想要一个男朋友只想要人皮娃娃，还有你这么——
　　野心勃勃的蠢朋友，”他的话温柔地擦过耳边，“所以何乐而不为？浪费人生中一点点时间解决心头大患，不是正好。花这么长时间赏月，月亮上有神仙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他帮我实现了。”
　　今夜月色甚好。是真的。可惜再无对月之人。他笑的这样美丽。叫人如何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