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烟洗尘》山石寒

1、所谓命运

　　夜淋漓。
　　月色入窗，旧腐的窗沿映着满地破碎的白光，墙外有阵阵马蹄声，扬起秽浊的尘灰，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和烧火的焦臭，淡灰色的空气随风吹进屋内，引起墙内的人阵阵呛咳。一群乞丐在郊外的古庙瑟缩着，眼里有彷惶的恐惧和无奈。墙角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光景，脸上沾满了灰，但他的眼睛很亮，像墙外的月光。
　　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老人，老人浑浊的眼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眼翳，眯起一条缝，衰弱的望着少年，少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不，是盯着，死死地盯着，他的月亮。但其实，他并没有看什么，昏暗的光线下，他用左手轻轻地把破碗中残留的雨水慢慢地倒在右手的干馒头上，是的，他的手里有一个馒头，他已经留了三天-------对面的乞丐总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现在他们在打盹。
　　他用破旧的衣袖轻轻挡住紧紧攥着馒头的手，将手中的馒头轻轻掰成小块，塞进老人口中，大半个馒头已入了老人口中，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食物的香气刺激了他们------处在饥饿中的人感觉总是最敏锐的。他们抬起头，茫然地向对面望去，其中一个人开口道：“你们是不是有？”话还没说完，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已向他们涌去，少年只来得及把老人的身子护在怀里，就感受到一阵大力的撕扯，他并没有还手，他只是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死死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混着血和面粉的香气，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无数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其中一个拍打着他的嘴，口中骂道：“格老子的，吐出来，吐出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将怀里的老人抱得紧了些。
　　最后，那帮乞丐似是已打累了，骂骂咧咧的又缩回墙边，重温着他们未做完的旧梦。少年已无力入眠，满怀愧疚地看着怀里的老人，老人却咧了咧嘴角：“好歹我也是个饱死鬼。”他甚至还用手握了握少年的手，眼神却越发迷离，脸上已经有些青紫。少年想唤醒老人，老人却费力地开了口：“光，不要，挡了，我的光。”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欢愉地伸出了手，朝着虚空的方向，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少年俯身把脸轻轻地贴在老人脸上，听见老人一生最后一句话：“这一辈子，就这样也不错。”
　　少年怀里抱着老人渐渐发硬发僵的身体，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席卷了他，他没有动，心里想:“太阳，出来了呢。”远处，太阳柔和的光芒席卷了大地，似乎能够照亮每一个角落，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即使阳光再明亮刺眼，也还是有它触摸不到的角落，即使那些角落并不黑暗。
　　少年背着老人的躯体，明明又冷又沉，他却觉得暖和极了，踏实极了。太阳淡黄的光在树叶间轻盈地跳跃，沙地上留下斑驳的疏影，像是人的眼泪。
　　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免不了惊诧，八九岁的少年死死地拖着一具尸体，嘴边还挂着淡淡的笑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其实他很累，但是前路茫茫，眼前只有一片虚空，他的心智又尚未成熟，一时竟不知何处安身。
　　他走到一颗古树下，依稀记得老头几年前带他来过这里，那时世道还没有这么乱，老人靠替人写书信还尚可勉强带着他度日，那时他们就坐在这颗树下，那时这颗古树还尚有茂密的枝叶，如今却光秃秃的，似是一夜间就变得衰老又疲惫了。
　　他挖了个浅浅的土坑，将老人埋在了地下，觉得麻木又空茫。于是他仰起头，眼睛直视着太阳，眼泪从他的眼里涌出来，他却不觉得悲哀。
　　他睁开眼睛时，脸上犹带有两道水痕，在尘灰密布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像是峡谷中的清涧。他看见树上写着各种他看不懂的字，依稀只能看出“我 ”“了”的痕迹，他并不明白这些字的含义，这与他们现在所用的字大不相同，然而老人生前原本是个秀才，故而如今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认识了大部分这个时代的通用字。
　　这树上的字他并不认识，老人生前常写，却说什么也不教给他，他软磨硬泡了大半个月老人也只教给了他三个字，可气的是就这三个字他也不肯告诉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学写这种奇怪字的事情也就此作罢。
　　正想着，少年突然听见肚子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习惯性地往怀里掏了掏，食物肯定是没有，却掉下了一本书，少年盯着它，把它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猛然想起老人临走时跟他说，如果有一天走投无路，不妨用用。
　　少年并不觉得他现在走投无路，然而既然自己并不知道该去哪里，还不如碰碰运气。
　　他翻开那本书，照着书上所写，找了一堵墙，用牙咬破自己的手指，滴在墙根底下，然后撕下书的最后一页，把它放进了嘴里。
　　然后，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他笑了一下，心想，这不会又是老头的恶作剧吧，这个老顽童，临死还摆他一道。
　　然而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手穿过了这堵墙，摸到了一个软软的，滑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