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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最后的那天晚上 ...

  •   快一点多了,一路上还是很闹腾,我开着车,黑色的天空一会就冒出一朵烟花来。跟车外过节的气氛相比,我就是个纯路人。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盼着过年,小孩子的时候还有个压岁钱做理由的,现在倒真没什么盼头。我花了半个小时驱车到萧然住的地方,在巷口找个地方停了车。

      我站了一会,掏出手机来,打出去,果然通了,他喂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我一边陪他沉默着一边朝巷子里面走,等走到小区门口我才说话:“我在你家楼下,你方便吗?”他嗯了一声,听上去挺累的,我挂了电话上了楼,他靠在门边上等我,我走进房里他在身后关门。

      我上来之前把尽可能客套的话在脑子里筛了一遍,想着见了面说什么不至于尴尬,但是我一看房子里的情形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客厅里面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我看见了那时候萧然从学校里带出来的编织袋子和瓦楞箱。

      我回过头,他平静地看着我,我立刻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走到沙发边上,坐上去,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就这几天吧,他回家过年了,过完年就搬。”“这是要去哪?”我问。他摇摇头:“听他的,他要回老家的。”他想起什么补充道:“没跟你说过吧,他是我老乡,还是同城,多巧。”我迟来的反应终于在心里头轰炸开了,从一开始的空白到七零八落的记忆,一时间我想起好多东西,我们认识,到在一起,绕了那么多圈,开开心心过了一年又稀里糊涂到现在,这算什么呀?

      但是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贴着墙壁站着,没这堵墙我不晓得还有没有力气。

      真结束了,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可笑,好像一辈子朦朦胧胧有了点方向,还没开始就迷路了。嘴上还得说:“哦,这挺好的,我记得你说你那边还有些亲戚的,可比在北京好。”不这么说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他信?

      他安静了一会,突然来劲似的问道:“你真这么想?”我看向他,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他就只是盯着我,我生怕那双眼睛把我看透了,我不在的日子他可以过得很好,他也会照顾人了,他开始谈论将来——和别人,我又算什么呢?怎么说才不算很惨?怎么说才能让我在走出这里的时候还保全着体面?

      我不知道,只能本能地说:“我怎么想不重要,你想过的生活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圆滑是我得本事,从小就练就了,这难不倒我。

      萧然抿起嘴巴,站起来,几步走到我跟前:“你看着我。”我皱起眉头:“干什么?”“你就这么看着我,跟我说说话,”他近得我可以数清他的睫毛了,“程自舟,我不懂你,为什么你想的和你说的永远对不上呢?”我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事你从不跟我说,什么事也不说,你知道我受不了什么吗?我受不了你结婚这种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可看的出来他在克制他的情绪。

      这算是还有回旋的余地吗?我要怎么说呢?那会他搬出去了,我以为这是个分手的信号,是的,我自私了,我以为我适应的了,可我终究不是个骗子,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见我只是望着他,终于移开目标把头低下去,“你在想什么啊?”他说,“我在等你把话说出来,你是不是只有喝醉了嘴巴才不这么紧?”

      我贴着墙面站着本应该表现的开心点,但我确实是懵了,他重新看向我的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委屈,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他,被自己哽住了喉咙,最后终于攒着力气说话了:“萧然,听我说,我在想你过的好不好,我每天都在想这个,看不见的时候就会想这个。想着想着就要疯了,可我要怎么说呢?如果你现在过的比在我身边好,我要怎么说?说你还是回来吧,哪怕我就这么想的,太丢脸了,可又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想你看不起我,即使不在一起了至少也没那么下作!”

      “这是……很丢人的事情吗?”他冷笑着把我推开,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胜利了似的说道,“我还以为到最后你也说不出这种话呢,又想要玩得舒坦,还要有面子,这就是你啊。”他的转变我跟不上节拍,心脏一下子跌入谷底,他就只是来嘲笑我的?

      也对,离开前至少把之前不愉快的发泄出来,也没什么错。

      就是有一点他说的不对,我说:“这就是你眼中的我吗?”轰隆一下子,什么东西垮塌了,我仿佛轻松多了,我甚至能扯一扯嘴角表示自己能放松下来,我说:“是啊,我一向不伤害别人感情,那会让我有负罪感,说到底,我不想有人和我妈一样,也不像自己落得我爸那样的下场。”说出来真的好受了些,这就是扮演好人的代价,有时候身边习惯了你是个好人就忘记你的出发点是有多卑劣了,我只是在扮演一个周全的角色,保的自己周全,别人周全,万事大吉,一转身还是一个好人。

      “那会觉得我在伤害你,我想要补偿你来着,可你呢,我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我想给你买房子你不要,贵一点的东西你都不要,我们之间的感情什么也没剩下,萧然,说真的,这不是我的习惯。”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被什么攥得紧紧的,我想这都是要离开的人了,还要什么念想呢,断了吧,好人做不了,至少我不会再失去了些什么了。

      萧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我笑出声来:“你看你,老是这么认真。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了哥不想耽误你,也不想你觉得我在玩你,我他妈不想和你玩。记得吗?我什么话你都不当真,我说玩真的,我说我想你,你都不当真。那我也不说别的,能说的都说了,你挑你爱信的信吧。”

      我好像用尽了力气,但是压心上的石头没了,整个人像没着落的蒲公英,风一吹轻飘飘地乱飞。

      “没了?”他压低声音似笑非笑,“不打算在问我‘你留下来好不好’?就跟你喝醉那天晚上一样?”

      我挑起眉毛,萧然不是像是会这么说话的人。我意识到最疏远的关系,不是两个人彼此陌生,而是两个人即将陌路。

      他这么说就是要撕破脸了,最后的面子也不肯给,也算了,我还要什么面子,该丢的还不已经丢完了?从喜欢上这个混小子开始早就进退失据了。

      我讽刺地说:“哦,你想听吗?听了你就不走了吗?好啊,这多简单,你留下来好不好?你留下来好不好?啊?你留下来好不好!”这小子道行太浅了,接不住,退开了些,一秒就失去了伪装,他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能好好说话了吗?”

      我干笑了几声:“到底谁先说话来这种味道的,萧然,这不是你,你想装,装个像点的。搁我这里你少来这套。我在外头见惯了人模人样鬼话连篇的,我喜欢你也就喜欢你直白的样,你要说我喝醉了说的话能听进去是吧?那我还说了你要是他妈不想见我,你直说!今儿咱把话说绝了,反正也见不上了,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才是真的,我摊开了也就这样,我走到今天我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这么干。”我说着朝门口走去,想起什么回头看他,他站在原地,孤零零的样子。

      我说:“我结婚前给你打招呼你会怎样?”他说:“我会求你不要,不要娶她。”“所以还是会变成这样……”我释然了,“因为这个婚我还是会结。”

      根本就没有余地,我竟然还天真了一回,话说我来这里干什么来着?道别的话也不像,吵架的话也没什么由头争不出什么道理。

      萧然的情绪爆发了冲过来拦住我:“你给我站着说明白了!敢情你都计划好了是吧?你一口一个希望我留下来,你倒还是照样当你的新郎官呢!”现在才跟我提这个?好好说,我也许还能解释,但是当下我一头恼火:“对啊,就是这样啊,你受不了咱就不玩嘛!你又不是没人要,我不能不放人吧?”想起他那个都已经把未来想好了的男朋友,我觉得自己简直滑稽的没药救了,他爱惜自己不当小三,我这上杆子想拆散人家吗?已经够下作了!我已经看不起我自己了,可这路我得走啊,我有什么脸站在这里?这不是我家,是他和他爱人的家,惬意的多吧?自由多吧?整不出我这么多事来吧?

      我摇摇头被自己气笑了,说道:“你让开吧,我老婆等我回家呢!”

      他气得发抖,冲着我喊:“明白了!你不就是婚后无聊出来找点乐子吗?”我不想理论掏出手机按下林纷号码,她还没睡听见我声音还觉得奇怪,我说:“老婆,事谈完了,我这就回家,我没带家里钥匙你可别锁门。”“程自舟你发哪门子神经啊?”她紧张起来,我笑着说:“没有,就是人家拦着不让走。”“自舟?自舟!你……你在哪?!”林纷急得都结巴了,我说:“我跟你发誓,我再也不这么晚回家了。”然后我挂了电话。

      萧然愣神了片刻,倒找到了笑料似的:“怎么,叫回家了?”盛怒之下我反而冷静了:“对,我这就走。”走出门好几步,呼吸还不稳,就听他后面爆发了地喊着:“滚远点!”

      对,滚远点,我就在你眼里头当个混蛋吧,我还能怎样啊?演一场苦情戏等人叫好吗?谁会哭呢?多半在笑吧?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荒唐,还有比这还荒唐的吗?

      我三十一岁,就爱这么一个人。可是到头来爱的不像话啊,这都成什么样子了?除了丑陋,折腾,滑稽,还脏。

      是的,我还明白过来我爱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嘴巴还没边的混小子了。

      我就像第一次从这里逃出去似的,出了小区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回过神才转身走,出了巷口坐上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离开这地方,林纷一直打我手机,我没有接,我的耳边仿佛是静音的,我听不见任何声响,大半夜打着远光灯,路上好像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就这么不经意间挂了一脸,反正四下没人,我放声大哭也无所谓,但是我哭不出来,大声哭喊的感觉我还十几岁的时候就忘了,那时候还想着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伤心了呢,到头来是我那会儿还不懂事。

      大过年的,喜气洋洋的,多的是人在笑,只有我在哭。

      转了个弯,还有两条街就回家的时候,从对面开了一辆车突然变了车道,我急打方向盘却已经来不及了,车子撞了路牙整个被掀翻,巨大的冲击伴随着失重的天旋地转,一连串的碰撞声几乎把我的脑壳都炸开了。眼前一片红光闪过去,仿佛那是生命的终点。

      我的母亲是自杀的,抑郁症,重度抑郁症,那天临走,我去学小提琴课,是她旧时相识的朋友教我。送到门口,公车在不远的地方,她把卡放进我手里问我:“路都记得吧?”她每次都会这么问,我每次都会说你放心我记得。

      然后她在一幢废弃大楼顶上跳下去了,她那年轻的,连三十岁都没有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就像蝴蝶一样轻,动了动翅膀那般微不足道。

      警察蹲在我边上,一手搂着我肩膀,我就傻站着,他跟我说母亲去了一个有上帝的地方了我问她会幸福吗,那个中年男人跟我说她会,因为这个,我记得我没哭。母亲老是对我说不要哭,喊着我的英文名说不哭不哭,孩子,不哭,哭了的人就不幸福。

      可是妈妈呀,你错了啊,只有不幸福的人,才哭得伤心啊,幸福的人连眼泪都是幸福的,你的孩子想要的和你一样,我们都从家里走出来,走得远远的,只为来到一个人的身边,可我们都忘了回家的路。

      死亡并不恐怖,相较之下爱情要痛苦多了,活着一天就折磨你一天,但是死亡呢?它甚至都不来不及疼。

      这天晚上是跨年夜,原本热热闹闹张灯结彩的跨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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