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你》夜別

1、第 1 章

　　一个人和一个不忠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杀掉这个(女)人，或是这个(女)人杀掉他，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安哲罗普洛斯《重建》

　　旅行回来之后，我开始呕吐，一连十三天。一种非常日常生活式的呕吐，觉得的时候静静走到浴室里，弯腰，默默呕吐，然后冲水。进食成为一种仪式性的动作，吃下，吐出，非常顺畅而且理所当然。

　　同时我开始作梦，梦见我不该每夜梦见的人。

　　旅行是一种充满催化剂的捆绑，一群人被迫在一段时间里朝夕相处，无论如何你们总要相互接触，唱着歌跳着舞，或者磨擦。拍照的时候靠紧一点，他搂了你的腰；发生意外的时候总有保护与安抚，他握住你的手；喝酒欢庆的时候，你脚步不稳跌向他的身上，他搀扶得深了一些，成为一种怀抱……

　　然后你们都知道了。

　　不过我们没有。我们，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连结，但我们没有。我和他只是一步一步眼睁睁地把两条路岔得越来越远。因为我已经对别人有承诺，而那承诺美好得令人钦羡，他知道，我知道，什么人都知道。

　　要是真能像你们猜想的那样就好了，那么那些梦都将成为甜美的。

　　但是在对别人承诺之前，我是先看见了他的。也并不是阴错阳差，那时候我倒是向他说了，用一种非常轻快的口吻，表示只是想做一种表示。结果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

　　所以我该怎么办，在旅行结束之后，我开始每夜作梦，梦里有他。有时候他握住我的手，有时候他用尽一切隐喻告诉我他不能。同时我开始冷淡那一边的人，虽然那人提供一切温暖的怀抱和我所需要的被理解。在精神上我成为一个悖德的女子，自己也晓得，就是杀了我也污了刀。道德是一堵强大的墙，我抵在墙上就着隙缝呼吸渗出来的一点鲜甜的空气，急迫得触断了眼睫，而我的心在锅底翻腾，滋滋地泛出油沫，把哭泣的可能阻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前我最引以自豪的就是冷然的脸色，现在我学会了撒娇卖俏，虽然生疏得很。可是那绝对不会发生的，我说，我晓得即使我们再接近些，他也绝对不会有所表示，所以就再接近些吧，我只是这么想着。这时候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甲拿着枪指着乙，乙觉得甲一定不会杀他，甲觉得乙一定会闪开。

　　结果甲枪杀了乙。

　　他要是这样枪杀了我也就好了。再见面之后，那些都像是过去了一样，他说他想那天他是醉了，还好没说出不该说的话。我体贴地理解为他是醉了才用那种惑人的温暖扶住我，而一个人有太多不该说出来的秘密，那不一定要和我有关。

　　呕吐以非常微妙的姿态痊愈，但我仍旧持续梦见。

　　在车上并坐着，他抱住我，我也抱住他，但那和人们所说的相拥有很大的距离。旁边的人瞠目结舌，他一贯地笑着说明，我们的关系超越了一般人所谓的什么，而是什么。我低下头去抱住他的腰，心里涌上一阵悲哀。后来他独自对我说，如果我们一起到充满阳光的地方手牵手散步，那么可能一切都会变好，我惊惶地对他说，但是我已经去过了呀。

　　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梦中的人已经成为在我体内独自生长的的个体，既不是他，也不是我，因为独立所以思想和立场都经常改变，但他在梦中出面说明的时候并不试图使我了解，我听不见微小的声音，听不见旅程中风沙的暗示。

　　我要的不多，我只要片刻的眼神交错，我只要可以和他说几句知心话。在一个梦里他亲切地邀我参加聚会，并在我婉拒之后善意地游说。我要的并不多，就只是这种程度的情谊而已，但即使如此，我所得到的也只有梦。我以为我们是自己人了，可是其实不是。每当我发现自己不被他记得，难堪与磨折在血液里一寸寸地流淌着，我所有的悸动和混乱都是因为把他认做了真心人，错认了，我所有的真心话都失去了出口。

　　关于伤害与被伤害，背叛与被背叛，以及不甘的困惑。

　　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人家说，他亲吻了别的女子。人家说，他们是怎么喜欢着对方啊，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让人感动得都要流下泪来了。我举起手来发誓决不将这个秘密说出去，一面觉得自己已是走到了悬崖边上。

　　我能够怪罪谁呢？

　　至少我可以不再对那边的人冷淡了，至少我回到了正确的路上，可以过得心安理得，也可以不再作梦了。然而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在极烈的太阳下步行着去买水，左近的两个人突然谈起他，说他和那女子毕竟是分开了。我走向商店，一步一个窟窿，踏破了心的壳，有什么东西又渤渤地流了出来。

　　复萌，然而我的处境只有更坏些，承诺的人依然在哪里，我确知我对那人是有感情的，但我却又开始作有他的梦，而现实中他和我由于疏离的关系越来越像陌路人。那天我在书库遇见了他，他俯在小桌上沉沉地睡着，我踮起脚尖取架上的书，一定是碰坏了什么，书从我头上掉落，发出极大的声响，像一块杀人的砖。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蹲下来隐去我的形体。

　　他没有醒来。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这是困境，同时是没有尽头的路。如果没有承诺的人在哪里，我会对他说的，试一试也好，然而现在除了忍耐之外别无他法，因为砸碎了一切并不能获得什么。这一切张扬开来，别人将要如何看我呢？别人又将如何看他呢？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这反射性跌跌撞撞的狼狈样，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不药而愈──看来是不可能有那治愈的药出现了。

　　这是一出极坏的戏码，而我无法预见结局是何种模样，也许就这么拖着，时间过去了，而有什么崩坏着。我只是担心，只是不愿意就这样顺其自然形同陌路，可是我又厌烦，厌烦于每日清晨对于梦境的检视与咀嚼。我只需要一次梦的迸裂，让我确实地触碰到在那之中的你，然后舍去一切予你的顾视，放弃所有认真的交谈，不猜想，不回忆，扯去了黑白影片，放映机辘辘地空转着，发出沉默的热气。等待使健康受损，诗人说。所以再也没有你，也没有不安于室的心，留下的只可以是我的简单、清白，而且纯正的人生。

　　因为一切都必须非常正当，而我是如此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