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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三、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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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蓉第一次进家源的中学。她甚至不大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转学到这里的。
好像是那次选美。他跟了来广州。自己找了学校。办好手续。住在学校宿舍。
上一次阿芙蓉见他,还是给他送生活费的时候。约在一家麦当劳。他一边啃汉堡一边笑,说一些学校和老师的趣事。咕咕哝哝依然像个小孩子。
今次再见,他竟然在变声,上唇也冒出一层绒毛。额头嘴角有些许淤青。
阿芙蓉立即笑的前仰后合。“你是家源么?你怎么突然变了?”
少年窘迫的低下头去。“你大概半年多没见我。”他对自己生.理上的变化也颇不自在,“我的同学们都差不多。”
阿芙蓉停下笑。孩子们长的多么快。他们自己也能够完成那过程,即使没有成年人的参与。
想起自己第一次月.经来.潮,以为大限已至,在床上躺了三天的绝望心情。她又咕咕笑起来,“发育中的男孩子都这么丑么?”
家源的表情,简直想找条地缝钻了。
然而阿芙蓉立即摸摸他头安慰道,“可你仍然是需要我照顾的未满十八岁的小孩。”
他其实长高了不少。但距离她仍有差距。
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无法形容的体香。很淡若隐若现但绝不消失。也许类似桂树。又似乎荷叶。又并非那么单纯的植物.性.。他不好形容。
阿芙蓉有她的担忧,“我第一次开家长会。要在众人面前发言么?我不太会讲话。”
他尴尬的看着她,“恐怕不是。”
他转身带她往班主任的办公楼走。
班主任是个穿中山服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留着平头。很热情的招呼阿芙蓉,然后吩咐家源回教室。
“你是苏眉?”班主任一边把她往会客室带,一边闲聊。
“啊,是。”她回答。
“你是梁家源的表姐?”
“啊,不是。”她回答,有点儿惊讶,“我是他小姨。”
班主任笑起来,“不好意思。家源没说过。他只说亲戚会过来。”又补充一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少都有点儿敏感叛逆,对亲人也一样。”
阿芙蓉笑,“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我只是他法律上的监护人。”
这次换班主任笑起来,“我知道。家源一进学校就是名人,十多岁,背个书包一个人进校长室谈入学的事。”
阿芙蓉丝毫没有愧疚,反而很自豪的说,“他一向独立的。”又问,“老师,你叫我来是不是因为他打架了?”
“啊,是。”又摇摇头,“也不是。那是小事儿。今天叫你来,主要是和你讨论一下家源未来的发展。”
阿芙蓉看着他,觉得这个话题很严重的样子。静静等他说下去。
“怎么说呢,”他有点儿开心的搓搓手,“我也是第一次带这样的学生。他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对数字的感觉像天性一样。前段时间我跟学校提了申请,带他去了研究所做专门测验。昨天结果出来了。他智商测验有176分。梁家源可能是个数学天才。”
阿芙蓉居然手足无措起来,“那怎么办?”
老师对她的反应很惊讶,因为她看上去并不特别高兴似的,想了想安慰道,“他没有其他反常啊。跟普通孩子一样。性格也不孤僻。”顿了顿又道,“但是我既然知道了他的情况,作为班主任,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这个义务见你一下,跟你说明一下。如果希望他有好的发展,最好还是找更好的老师和学校来栽培。不要耽误了他的好头脑。”
阿芙蓉仍然处在一片茫然里,懵懂的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等了半天没见她有什么回答,也跟着茫然起来,“当然还是以家长跟孩子的意愿为准……”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群少年少女笑嘻嘻的站在门口,青春逼人。
班主任严肃道,“你们过来乾什么?”
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女孩笑道,“听说秦家源的小姨来了,我们过来看看。”
“果然很漂亮啊。”“比电视上好看得多了。”后面有人跟着说。
阿芙蓉见有人赞美自己,连忙微笑起来。
班主任把脸一沉,“胡闹!”
孩子们好像也不大怕他,但还是给面子的嬉笑着散去了。
来来去去,快得像一阵风。
班主任沉着表情,略微心痛的说,“不管你是小姨也好,监护人也好,跟孩子还是要多相处多沟通嘛。”
阿芙蓉连忙受教的点头,“是。”
班主任盯着她,终于叹了口气,“我看你也是稀里糊涂的。别把孩子耽误了呀。”
阿芙蓉又连忙羞愧的点头,“啊…是。”
班主任等了半天,见她恭敬的像小学生。完全没有个家长的样子。只得作罢。末了,又叹一口气。
阿芙蓉紧张的走出了会客室。
家源站在楼下阴凉的地方等她。见她出来,连忙迎过来。
有点羞愧的看着她,“男孩子不打个架也不正常吧?”
阿芙蓉忽然问道,“家源,你那天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我住的酒店的?”
家源回道,“我没有一下子啊,第二个电话才打对。”
“随便一个人么,无论他在哪里,你都能找到他?”
“首先我知道你那几天在印度。根据你的行程安排大概推算出你在的城市。知道你在哪个城市,就可以找到那个城市所有酒店的电话号码。你当然不可能住在普通的小旅馆里。这里面有个概率积分的方法……”见她完全无法听懂,索性不解释了,“我也只是试一下,没想到打通了。”
“唉,”阿芙蓉叹口气,迷茫的看着少年,“你的班主任说你可能是个天才。”
家源也愣住了,“这跟我要去银行上班的理想有冲突么?”
阿芙蓉照例摸摸他刺刺的头发,“我们还是先去吃午饭吧。”
那个齐刘海的姑娘不知从哪里忽然跳出来,大喇喇的说,“小姨,我也一起去吧。我叫窦飞飞,跟家源是同班同学。”
阿芙蓉看了看家源,他没有表情。
于是她快乐的说,“好啊,你喜欢吃什么?”
吃的火锅,在一个小包间里。女孩虽然性格很外向,但吃起东西来还是很斯文礼貌的,一看就知道有良好的家教。阿芙蓉和家源则吃的满头大汗。对待食物的态度,往往直接折射出一个人的根底。
饭后才大概聊了一下今天她跟班主任的谈话。
也就两分钟,他们达成共识,家源继续留在那所学校里读中学。没有任何改变。
窦飞飞很高兴的拍手,“那我们可以继续做同学了。”
家源低着头,没有回应。
女孩笑笑也不恼。转而赞美阿芙蓉,“小姨,你长的真好看,你才应该是那届选美的冠军。”
阿芙蓉倒不曾知道还有人知道她的那次经历。对于少女客气的赞美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报以微笑。
饭后,她留下一张卡给家源。就匆匆走了。
走出一段路又想起没有告诉他密码,只得返回。结果做了一次隔墙有耳的耳客。
只听女孩笑盈盈的道,“家源,你跟小姨感情很好啊。”
家源没回答。
“吴羌他们也是听家长乱说的。小姨要跟谁在一起,那是她的自由选择。大人的事情,我们学生还是不要管。你犯不着跟他打架。”
家源仍然没回答。
窦飞飞的声音甜腻腻的,“我们下午去公园划船吧?”
家源回了句,“我得回去做题。罗老师给我布置了好多作业。”
阿芙蓉忽然觉得,他肯定能有办法自己知道密码。就转身走了。
一边走一边想,原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可以那么年幼就开始的事。
还有就是,仿佛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群相乾不相乾的人站在她背后评价谈论。她虽有困惑但终究默然接受,转头走了。
香港回归交接仪式那天。她带家源去了香港。
那样盛大庄严的场景,以及军人肃穆的气势,很容易令观者动容。两个人都很激动,甚至于流下眼泪。
阿芙蓉尤其不能自已,几度哽咽。霍少游和秦家源都有些惊讶的看着她的反应。
他们无法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情绪,与她何至于此的原因。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能明白,这种情结也无法等同于其他苦难。无法感同身受。唯有你也亲身经历没有国籍没有归属没有人权的境地,才会思考这样重大又基本的命题。如果你想尝试这种感觉的千万分之一,有一个好方法,就是在远离中华的异国他乡,丢掉你的护照。
那一天中国的五星红旗与香港的紫荆花旗帜在风里飞扬,阿芙蓉的裙角也在风里飘荡。她神情肃穆喜悦忧伤。少年秦家源鼓足很大的勇气,伸出手去握住她的。
那个快速发展的改革开放时代,很多人咒骂中国。包括中国人自己。对她的体制教育文化各方面讽刺嘲弄,还有一本这方面集大成的书,叫《丑陋的中国人》。
秦家源当然难以避免的在这种潮流里翻滚。但是今天他第一次有这样一种感觉:一个年老的历经辉煌又充满苦难的母亲,艰辛也许不太体面的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他们中有一些人长大成人后,开始嫌弃嘲讽这位母亲多么丑陋粗鄙。他们忘记了世界历史上最灿烂的四大文明古国,几千年后,她是唯一精神矍铄又历久弥新的老人。这背后的原因他们从来不去思考。
在那一刻,少年的心思翩翩。
当然,在他离开香港离开这样庄严的场合后,也就渐渐忘却了当时激动的迷思。
我们常常不能感觉到这些,除非国难临头。因为我们是历史里的升斗小民。但神会宽恕我们。
一九九七年的八月,霍少游决定投资建厂,专门生产散沫花为主原料的染发剂、洗发水和护发素。他游历了广东省众多地区,最终将厂址选在深圳。
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经济特区。地处广东省南部,珠江三角洲东岸。与香港一水之隔。
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得到很多国家支持政策,发展速度非常惊人。坊间常有传言,曰深圳速度,几日间高楼大厦就可平地而起。
霍少游要求她一起前往深圳。她略有犹疑即答应。
犹疑。那只是模糊的感觉。但是模糊的人心里又十分清晰。为何犹疑。
选定厂址,买下厂房,引进设备,招聘工人,投入生产,一切都那么迅速,在阿芙蓉看来,是那么的不平常不普通。但她安然的顺应一切,在忙乱中适应自己新的身份。新的工作。
她不知道自己在长乐琢磨出来的几款中药搭配,一下子就升级为机密配方。霍少游在这件事情上,处理的也十分妥当,他首先找了三位律师,以十分优厚的价格与阿芙蓉签订了配方使用合约。然后又找到专门的代理公司进行专利申请。
这件事情在发生的当时,她尚不能明白对她人生的重大意义。只是在很久以后,她已经十分熟悉人类社会的运作规则之后,才明白,当时的自己,乘借了一阵好风,飞离了永久的贫困之地,在经济这个层面上,真正得到了自由。这阵好风就是霍少游。
而霍少游自己当然也得到了巨大的利益。然而,更重大的一件事随即发生了。就是九七年的金融危机。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引发了一场遍及东南亚的金融风暴。当天,泰铢兑换美元的汇率下降了17%,外汇及其他金融市场一片混乱。在泰铢波动的影响下,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盾、马来西亚林吉特相继成为国际炒家的攻击对象。
十月二十三日,香港恒生指数大跌1 211.47点。二十八日,下跌1 621.80点,跌破9 000点大关。俄罗斯金融危机随后跟着爆发,使之超出了区域.性.范围,具有全球.性.意义。
香港特区政府予以回击,金融管理局动用外汇基金进入股市和期货市场,吸纳国际炒家抛售的港币,将汇市稳定在7.75港元兑换1美元的水平上。经过近一个月的苦斗,使国际炒家损失惨重。在香港失利的同时,在俄罗斯更遭惨败。
令霍少游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因着对一个女人些许爱意衍生的一场投资,而幸运的转移资产躲过了金融风暴,成为国际炒家里少数避免元气大伤的幸运者之一。
也许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真正对这个选美出身的女人爱意之外开始有了莫名的敬意。
阿芙蓉当然无法深切的感受金融危机带来的巨大波动。她在平静的日子里受着平静的煎熬,也进行着平静的进化。
在半年时间里,她热衷于买房子装修房子。在深圳这座中国最大的移民城市买下了中心区和郊区许多房子。然后在每一间房子里住一段时间。这或许源于她对家的缺失感。那时候她还不能明白,人类社会的物质财富远不能满足她灵.欲.里的空缺。她渐渐无法发觉这些。成为城市里行走的动物。
直到自己疲惫。她终究不再继续买房子。而是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理发店。请了手艺好的理发师。仍然热衷于自己买药材配方子,为客人染发护发。田维已经发展到香港去,操着一口流利港腔粤语。拍了许多电视剧,虽然不是主角,但人气颇高。她常常来护发,在阿芙蓉的小店里休憩。
把家源接到深圳。又想送他出国。他始终不答应。于是也听从他的意愿。
家源一天一天的长大,每一天都有变化。
阿芙蓉自己。一天比一天凋敝寡言。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坏变化。可是她实在找不出理由。
她穿松软的棉布牛仔裤,一件白衬衣,一对软帮平底鞋,走过四季。那么漫长那么空洞的时间里,霍少游的发妻偶尔来给她制造一点儿小刺激。
一个女人可笑的时候只能是可笑,只有那么三两招。然而又可悲。
阿芙蓉发觉自己连愤怒都没有。如木头一般坐着垂首不动。由着女人冷言辱骂。如果不是家源冲进来将她护在身后,她尚且不能回神,差点被一个水晶醒酒器敲碎脑袋。
她默然的回到理发店。员工下班走光了,她关了所有灯,对着落地窗子发呆。
窗外有一轮模糊的月亮。悬在不清澈的天空上。需要透过璀璨的城市灯火和氤氲的人间烟火,才能大概分辨出来。
啊,那是一轮月,是金三角如钩的冷月是青岛如水的凉月是长乐如迷的烟月。她怀念月下樟上那吹奏横箫的行者,想到她浑身皮肤干燥若爆,泪如泉涌,内心绞痛。
那哀婉的箫音,从她内心那座颓城里传出来,令她颤动不能自已,只能趴在沙发背上茫然的被摄住。她不能控制那莫名的力量,如此魔性,令她恐惧又甘愿沉沦。
啊今夜今夜。她没有丝毫气力与之斗争,全面溃败。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绕过来,准确无误的揩掉她一滴泪。她惊喜回首,发觉那人站在她身后,就着窗外斑杂的城市之光看他指尖那滴晶莹的水珠。
她以为是梦。轻轻咬住下唇。唇沟两侧挤迫的要溢出红色。
他更加削瘦了,但是并不委顿,两只眼睛在暗夜里几乎要发出光来。头发很长很多,带着中世纪骑士风格的油腻和杂乱。但这令他看上去更加野.性.英俊。
他仍穿着一对旧军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裤子和上衣。她甚至能透过它们看到他身上每一块遒劲的肌肉和纠结的伤疤。
她坐着不动,怕惊动这个影子。
影子忽然轻轻冷笑道,“你退化了。”是的,她反应迟钝了,她对危险感知失却了第一时间的凌厉回应。
正如此刻,听到他声音她才幡然醒悟,笑容和泪水无法控制的绽放,她倏地跃起身子,张开手臂跳到他身上。他精准的接住她,将她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借着那股惯力,在小小理发店里旋转几圈,像一曲圆舞。
这一刻,阿芙蓉内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全身感官与内心之城都在热烈迎接这个男人。她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除此,全世界寂静无声。
她感觉自己瞬间就湿润了甚至于紧张到微微疼痛。如此明显坦诚。吴珀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热烈的盯着她。他们对彼此强烈的天性的吸引。
然而他们不知如何找到了方法,克制了自己。没有亲吻没有其他一切,只有紧紧拥抱只有深深凝望。
她触摸他油腻的头发,他难以忍受的抓住她手,轻轻道,“你应该为我剪头发。”
她高兴的拉他去水池洗头发,然后在黑暗里找到剪刀,将他又长又乱的头发剪的乱七八糟。她仍然没能学到师傅的好手艺。自己先咯咯笑个不停。索性找来剃刀,将他变成一个僧人。
真要命,他顶着光头也仍然不凡。世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他,她几乎走遍全世界,从来无法找到一个与他哪怕有一点相似的人。
剃刀嗤嗤的响,她在这声音里开口,“你来做什么?”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他笑,“我来告诉你,响尾蛇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阿芙蓉顿住。她过了几秒钟才想起响尾蛇是谁。杀害苏眉的雇佣军。她曾经信誓旦旦会亲手为苏眉报仇。然而她毕竟退化成城市动物,渐渐遗忘了跋山涉水的历史。
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为何又变得如此伤感。她曾经那么坚定果敢。
剃好了。她拉他去冲水。在哗哗的水声里,忍受自己的身体。
吴珀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光头。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论。
阿芙蓉站在他身后。她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他无法停留很久。
于是伸出手来,忧伤道,“这位客官,头发剃好了,请结账。”
未料,他转身,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物什,轻轻放在她掌心。那小物什甚至比他指尖温暖。
“我只有这个。”他说。黑暗里,脸色有一点光,春光或是秋光。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光。
低头去看,掌心一块杏仁大不规则椭圆行的黄橙色透明物块。她轻轻握紧。这是他第二次送她礼物。
第一次送的红色大衣还挂在她衣柜里,从未穿过。
“这是什么?”她问。
“是一块琥珀。”他回答,“捡来的。”声音那么轻。像他眼睛里的光,像兽,在暗夜里也将她看的清晰。她不能知道他的双眼何时变成了这样。也不知道他们明明彼此渴望,此刻却为何耗尽全力拼命压抑。也许正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兽。
“你的愿望达成了么?”他问。
“啊,我想就快了。”她笑着擦掉眼泪,“你呢?”
“我想也就快了。”他用粗糙的拇指揩掉她唇角的泪。连手指里都带着克制,“我……”
她连忙打断他,急切的抓住他,“为我吹一次箫。吹一曲。再走。”
跑去她自己的储物阁,寻到那织锦的盒子,珍重的捧出来。一管白玉制的横箫。
她捧给他,“我在英国一个小镇寻来的。它原本属于中国。它很古老了,不知道音质如何。”她一直等他再次出现,好试试这只箫。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他接过来,眉头像雨云。她知道横箫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家族。父亲。他沉重而流血的魂。
缠绵悠长的箫声又响起。似一颗种子落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撑起一把巨伞。她颓城里的那根绿藤,从魂里寻到出口,攀着他的枝干一圈一圈绕成许多圆。
她的身体需要表达。于是她在箫声里舞动起来,情不自禁。
她并不会跳舞。不是圆舞不是傈僳族的风舞不是霍小玉的水袖舞不是任何一种舞。只是循着那声音和自己意愿,轻轻晃动,伸展手臂腰肢。因着有了节奏,所以看上去像一种舞。他的眼神黏在她身上,就像她的身体黏在他箫声里。
门外忽然传来另一种声音。是轻微的脚步。吴珀瞬间就发觉了。
箫音骤停。他放下横箫,快速移去了洗手间。
阿芙蓉眼泪婆娑。她知道洗手间有一扇开启的窗。他瞬间就会离开。
霍少游开门走进来。
“为什么不开灯?”他的声音里没有迷惑。且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
一室澄光,亮如白昼。
阿芙蓉抱臂站在厅中央。他其实听到箫声。但他没有说。只是走上来拥住她。
颓城里的绿藤一瞬已秋,萎尽。
“今天真是抱歉。她越来越胡闹。”霍少游轻轻说。他声音里有一种急迫,“这是我的问题。我很快会解决掉。永远解决掉。”
阿芙蓉身心已被吴珀关闭。神魂溃散。
她只是举起手中那块琥珀,对着澄亮的灯光。
啊,这是一块虫珀,里面有两只小飞虫,啊,是两只蚊子,它们正在交尾。竟然是在那样的时刻,被一滴树脂永远定格。
这多么美。
美的像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