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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这扇门,木质的区域雕着略微模糊不清的纹,纹与纹交迭映在昏昏的灯光里,仿佛也受了气氛感染,蠢蠢欲动想要跳一曲圆满的舞。褐与棕红纠缠着一同围住正中央那块矩形的透明镶嵌,透明中住着一朵枝叶丰沛的花,翠绿色含情脉脉望着嫣红。美得特别真实,尽管都是假的。
      我在包厢里呆坐了十几分钟,已经暗暗偷瞥了这扇门无数眼,每次它被推开,我心都慢跳半拍,然后喝口凉啤,心跳频率又立马恢复正常。此刻,它正被人推开,我熟练地提杯,眼眸装作不经意地滑向右边,深深瞥一眼,一大口不再冰凉的啤酒冲进喉咙灌入肚中。这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洒脱自然得令我想为自己鼓掌。但这次存在的问题是,我没尝出已在我肚中的酒味,而心跳在慢半拍之后也没恢复正常,反而跳的节奏变快了不少。

      她从那扇门边移到了一堆女孩子里边,我余光扫到她一手拉下自己背上看不清颜色的双肩背包,又顺手解了三颗大衣扣子,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里。
      她嘴唇翕张,在嘈杂的歌声里,玻璃杯碰撞里,人与人互吠里,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向她的好友小A道迟到的歉。我偷瞄到她拥抱了小A,我觉察到自己的猥琐。即使灯光昏暗,我都不敢正眼大方地看着她,而她在昏暗里笑得熠熠生辉。
      我一瞬间变成了聋子,听不到周遭的一丝喧嚣,只能看见她闪成星星样的眼,还有我手中一直没放下的空杯子。

      我拍拍旁边一个老同学的胳膊,让他帮我倒酒。酒沫溢出杯沿,我连忙用手边擦杯壁边揽到自己嘴边,可还是有些沫子跌到了桌面,我左手弄得沾满了酒。李狗贴心地扯了几张纸巾给我,就像他贴心地扯我来这聚会,大义赴死。
      李狗觉得自己特仗义够哥们,千方百计让我参加聚会,他以为我很想见到她只是我不说,他以为自己跟我在此是心照不宣。但是他只猜对了一半。
      我的确很想见她。我有多想看到她,就有多怕遇见她。

      大学四年,毕业半年多,我跟她已经这么这么久没见,这算起来是多少个日夜?我不想细算。

      不断有人嘶吼地唱歌,几个麦霸不时的不动声色地靠近点歌器,无聊的人互相嘴贴着耳朵聊天,我跟几个不算熟的朋友推杯换盏。一个没注意,再偷看她时,她变成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沙发里削苹果。小A不知去向,她坐在一群女生里,也仍是孤零零的。她还像以前那样,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即使身边女孩热情主动跟她说点什么,她都只是“嗯”着微笑。旁人怕是也不懂她为什么单单同小A要好,连我这个她曾经的男友都不懂。
      从前的我问过她,她说她只是,就是喜欢小A这样的朋友。某种程度上,她有些奇怪,不然或许就不会喜欢上我。

      尽管已过去将近十年,但有些情节依然伴随我一起生活,甚至跟我有些形影不离的味道。
      与她刚分手的日子里,我每天被自己脑子里和她的回忆所折磨,但我从未想过要忘记那些记忆,忘掉她。我不愿意忘。我发现失去之后,那些过去全都变得那么美好,就算掺杂了冷战这样的糟粕。回忆是枚好看的勋章,挂在脑里,提醒我现在跟过去的差别。不过后来,我被折磨习惯了,也或许只是我心里生长的湖水不再会因为勋章抛出的小石头而搞得波澜起伏。它熵增到一定程度,已达到稳态,不易再发生什么变化了。

      我开始喜欢呆在孤单里,任意扯出一小段回忆,播放给自己欣赏。
      那天的语文课上,我帮大Z传纸条给她。她坐在我斜前方,之间还隔着条过道,我技术不好,扔纸条没扔到她手里,她回身弯腰捡纸条的时候被老师捉住。我笨,胳膊指着纸条,身体前倾一脸着急地看她捡,于是也被老师捉住,和她一起被捉到教室后面罚站。
      她以为是我写的纸条给她,笑意盈盈地小声道:“托我的福吧你,要不是语文老师喜欢我,你会被罚去外面被展览,罚去操场跑个几圈都不一定呢!”
      我看见阳光从窗户探头,乖巧地凑到她圆圆的如同小猫一般的眼睛旁边,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在发光,照得我发热,脊背渗出汗液一点点聚集,下流到校服衣线里。但我却冷冷地应答她:“那个纸条是大Z写给你的。”
      “那关我什么事?总之你是托我的福,得感谢我!”
      我心里甜味和着酸液翻涌,“他是你男朋友,为什么和你没关?”
      “那从现在开始,他再也不是我男朋友了。因为你得好好感谢我,所以你来当我男朋友吧。”她声音很小,我以为那些是自己听错了的话。前面座位上的几十名同学开始拖长音朗读《岳阳楼记》,我像老化的机器一样缓缓转过头去看她,看她郑重地抿了抿嘴,又面朝着我,将嘴巴一张一合一张。我耳朵没有捕捉到她的声音,可我看出了她在说——好不好。
      我想,我至今仍记得岳阳楼记的其中一段,应该就是因为当时看到了“好不好”之后大脑一片空白,而背景声音就是响亮的“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这么多年,我只熟练的记得这一段,念念不忘,不念也没忘。

      之后跟她在一起,我招供出自己早在那之前就一直暗恋她,并且还嫉妒那时候就有一米九的大Z可以像抱小孩儿那样双手捧起她的腰,将只有一米五几的她抱到窗台上坐着晒太阳看风景。她笑,说我当初真是深藏不露,简直高深莫测,她一点儿也没看出我喜欢她。在我供认不讳之前,她一直以为是她先喜欢上我的。
      嫉妒大Z的一米九,让我没少喝牛奶,可我至今也没有一米九。但她却在跟我在一起的日子里突飞猛长,直到一米七,长到了倘若穿上高跟鞋就和我一样高的地步。好在她从来没穿过高跟鞋,好在她向来不喜欢高跟鞋。

      身边不知是哪个八婆挑起“今年情人节和春节是同一天”的话题,大伙七嘴八舌炫耀着自己的男女朋友都在那天完成了怎样的浪漫桥段,当然,没有七嘴八舌的都是没有可炫耀的那部分人,包括我。她也不吭声,即使有女孩子问她,小A回来了,在她身旁帮着她挡各种酒和各种她不喜欢回答的问题。她撒娇似的身体斜斜,贴着小A的胳膊,我偷看到她把刚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循环着一块喂给小A一块喂给自己的动作,吃得腮帮子鼓起,像小孩子一样贪婪,像小孩子一样满足。
      像某年暑假,她骑自行车追着刚学会骑摩托车的我,笑得快乐都溢出身体,在热空气中穿梭,最后拥抱住我,也困住我。

      不经意间,小A又不见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大Z。很奇怪,我记得明明李狗说是高中同学聚会,怎么大Z也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我高中同学吗,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其实现在我弄不清很多同学到底是初中的还是高中的,我只知道,不论我的初中还是我的高中,都有她。
      我开始直勾勾狠狠盯着大Z和她,盯着她喝光大Z递到她手边的酒。我突然很气愤,气愤会给人大无畏的勇敢,但是我正欲起身前去她身边时,大家开始起哄要一起玩“I never”的游戏,我被李狗跟另一个我都不记得名字的老同学按住灌了半杯白酒。好似一滩火水从食道钻到身体里,散进肠胃,最终热传递到心。我琢磨着这种方法治疗心寒心冷心凉特管用,这是每个伤心人自己给自己开的药方。
      这团热火像血液一样流经我全身,我脑袋开启痴傻模式。听到谁说“我从来没”,“我从不”,我全都不管不顾地喝。然后突然我听到一个讨厌的声音说:“我从没喜欢过除了屈文之外的其他女生。”我顿住,看着所有人喝酒,除了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的制造者,除了我,除了屈文。
      我感觉自己趔趄的朝她走去,把大Z一把掀去一边。她的猫一般的眼睛望着我,不皱眉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为什么哭了,别哭。
      我想跟她说很多,想问她为什么分手,但想到脑子快炸了都没能扯出有关我跟她最后一次分手的任何回忆。于是我质问她我们的最后一次分别。

      她的北方大学比我的南方大学开学早,我作为她的好友去机场送她。是的,在估分填写志愿时,我们已经冷战导致分手。她从不肯直面问题,也不愿当面争吵,她的生气和不开心只通过一言不语来向我表达。她自以为沉默最有力量,可是,沉默有时候只是伤害爱你的人们的一把利刃罢了。爱了才会被刺伤,不爱是一副全面武装最最安全的盔甲。
      我终究舍不得她,我思前想后是舍不得她,我毫不顾忌也是舍不得她。

      我拉下她帮我擦眼泪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我的声音从喉中冒出才让我发现自己哭得不像个大爷们儿。我听见自己哽咽着,你会吗,假如是我先离开这里去南方,你会来送我吗,你会跟我一样舍不得,陪我飞去那个城市,放下面子说咱们重新开始吧,屈文你会吗?

      被她木吉他的声音弄醒,应该是第二天清晨了吧。我一点点撑开眼皮,望见她赤裸坐在床边弹吉他。我好奇,我家里可没有吉他。
      外面的天是阴阴的,她的轮廓也是暗的。她的长发遮了她的一部分蝴蝶骨,她的背微微倾斜向她怀里的吉他,她的脸向着窗外,但眼睛闭着。她唱了一首我觉得特别熟悉的歌,可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过。
      “我盘旋在寂寞上空/眼看着云起雨落/情绪就要降落/情绪就要降落/
      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一瞬间才明白/我要告别了/我把话说好了/我要告别了/我会快乐/
      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你说要睡得心满意足的枕头/我要告别了……”
      我伸手拽她的胳膊:“不许告别,不许走。”她果然不唱了,侧躺到我旁边,说那只是歌,她不会走。
      窗外的世界越来越阴,混沌不堪,冰雹砸到玻璃窗上,发出两败俱伤的声响。明明是冬季,怎么下起冰雹了。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她没穿衣服一定很冷的。我想要去抱住她,让她也钻进我的被子下面,却发现我们之间还隔着把吉他。我不小心碰到弦,它发出不规则但很好听的音,逗得她微闭着眼,露出牙齿地笑。我便把她拿被子裹好,从床上下去准备把吉他安置到柜子里。
      可惜,我打开柜门时,柜门撞到了我的额头……

      “尼玛!这节网球课是考试,还睡?想挂科么?赶紧起来!”
      我从地上爬起才睁开眼睛,捂着脑门,心里满满的惆怅和挫败感。“你他妈会不会叫人起床,我都脑震荡了!”
      “喊你几百遍了都没动弹,才想掀你被子弄醒你,谁知道你把被子拽那么紧,我一拽,你就奔入大地了。”赵狗相当的理直气壮。
      我骂了句“shit”,拿着刷牙杯跑去盥洗室。洗完脸还没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时,赵狗忽然出现在盥洗室门边,“嘿嘿,网球老师刚发短信说现在下大雨改到下周考。”我把毛巾甩到赵狗脸上,“你他妈都不知道下雨了室外的场地没法用吗?”
      愤怒的气焰上升,脸上的水珠下落,我把自己摔进床里,被子蒙上头,我闻到了灰尘的味道。躲在被子里能听到被子外赵狗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我是不是打扰你做啥好梦了?”

      我想这个梦,直到屋外的雨声都消失了。我用阿Q精神开始洗脑——也好,要是以后在同学会上真像梦里那样哭,多丢人。一年前,我总是不安,担心她不在我身边就喜欢上别人,猜疑她。是我点燃了阵亡的导火线,凭何能去质问她呢。
      可能,我们都有错。可能,我们都没有错。
      我此刻给自己洗脑,就像分手后给自己洗脑一样,我装作无所谓,我告诉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只恋一朵花,我爱面子,不肯再补救什么。我从来都是这么懦弱,还要去责怪她的沉默。
      我不该这样下去了,如果像梦里那样真诚地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说不定也能像梦里一样挽回她。我端起手机到眼前,一个激动没拿稳,手机砸到头上……

      “嘣”的一声,额头很疼。
      “爸爸,妈妈喊你起床陪她去超市。”
      我愣了很久,没有睁眼,被那甜软的声音喊了很多次“爸爸”,被那甜软声音的拥有者的小手捏了很多次手指。直到第三次额头的疼痛感降临,我睁开眼,看见刚刚敲了我额头的老婆嗔怪地说:“终于肯醒了,快起来啦!家里好多日用品都要再买。”
      这才是现实。我早就没机会在她面前说还爱她,早就没机会拿手机打给她说还爱她,早就没机会让我的老婆是她。
      大学毕业半年多,距离现在又是一个四年半,我无法算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有再见过她。我不想细算。
      已经被撕裂的感情,我技术不好,即使缝补,也缝补不成原来的模样了。

      去超市后,回家的路上,我抱着女儿。女儿看见我红红的额头,用小手轻轻摸着,问:“爸爸,疼不疼呀?”
      我忽然想起她唱歌的声音,她把在大学里学会的第一首吉他弹唱的歌录下来给我。但我却因为她整天跟着一群男生练吉他而不安,在听到她录的自弹自唱之后不久,便是我跟她的最后的分手。
      梦里的她在唱歌时,把歌词里的一部分“你”都变成了“我”。其实,她曾在那次同学聚会上也唱过这首歌,只不过没有改变歌词。只不过,我没跟梦里一样喝醉,我清醒着,听到最后,离开。
      “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你说要睡的心满意足的枕头/你要告别了/故事都说完了/你要告别了/你会快乐/你会快乐/你会快乐/你会……”

      我掬起眼角的皱纹,用似曾相识的宠溺声音回答女儿,一点儿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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