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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瓠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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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墙上爬满了青绿的藤蔓,顺势而上,藤尖探出了墙头。旁边是一排紧挨的月季,饱满秾丽的花朵开得正盛。清风不时地裹挟一连串的花瓣,粘挂在纵列密布的藤蔓上、飘落在地面上,有粉白的,也有绯红的,深深浅浅,如同碧空中层次不匀的流霞。
雨过天晴,这世间的色彩也明艳了不少。
云秀闻着尚且湿润的空气,心情大好,便将之前的郁结统统抛开不提。可是她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这件事还得从上午说起。
当时,凤止破天荒地来了她的房间,嗯,以前素来是她自己主动去见他的,他不曾来过,所以云秀又惊又喜,而后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凤止必是有要事告知于她,于是这么一想,她又隐隐地有些失望。
毕竟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没有外头说的这般玄乎,至少在云秀看来,凤止对常人都是笑脸相向,唯独对她冷淡至极。想到这里,云秀略微伤感了下。
果真,凤止来时身后站了一个人,那人身着寒碜、发丝长且凌乱,因此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而云秀却又发觉他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略微向上抬起——这是寻常人不易保持的姿态,亦是门第森严之人不经意间体现与常人不同的特点。
云秀投给凤止一个疑惑的眼神。
凤止看了那人一眼,才转身对她说:“他叫瓠犀,你的下人。”
云秀更加不解了:“可是我已经有小芙了呀,有一个贴身丫鬟就够了,再来一个作甚,况且男女有别,你是要我把他留下作贴身小厮吗?”
身后的瓠犀忽然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小芙负责照顾你,而我则负责保护夫人你。既然是少爷买了我,那我必须得对少爷唯命是从,既然他说让我当你下人,那我便当。既然你说让我当你的贴身小厮,那我便从。 ”
凤止漫不经心地沔了他一眼,才看向她:“听到了没?”
听着语气,分明是想让她点头称是。然而云秀自小就有犟脾气,少时练舞的时候,她常常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反复练上百来遍,有一次还差点扭到了脚。于是云秀火气一上来,便与凤止唱反调:“没听到。”
两人僵持了许久,也对视了许久,若是把他们两人的视线比作一道哔剥作响的闪电,不知能电死多少只蚊子。
终是要有人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凤止面无表情地开口:“由不得你。”
云秀发出一声冷笑:“由不得我,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凭你是我相公?就凭我喜欢你?嗬,不至于吧,谁知道你凤三公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把他安插在我这里又有何目的......”随后她挑了挑眉:“你其实早就猜到他身份不一般,所以才刻意把他买下来,我说的没错吧?”
瓠犀勾起嘴角,眼睛弯成了一个弧度。
而凤止则一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沉思了许久才道:“你......喜欢我?”
身后的人发出噗的笑声。
云秀险些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要强调的重点不是这个好么,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凤止回答的很直接:“没有。”
云秀这下真的被呛到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时的凤止脸上虽没多少的表情,而眼睛却染上了些笑意:“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云秀迫于身前的压力,不得不转移话题:“啊,那什么,瓠犀,我同意了,所以,你也可以走了。”
于是她糊里糊涂地接纳了瓠犀,于是她就这样郁闷到现在。她一中午地想了许多,先是有点懊恼自己的疑心重,万一他只是好心想找人保护自己呢,而且说起来一个小芙确实不够,主要是不能够正常聊天,今早见到瓠犀这般伶牙俐齿的,闲暇时和他聊会天也可当作排遣寂寞。
这么一想使得她豁然开朗,所幸伸了个懒腰,乐颠颠地往回走了。
推开门时,她着实被吓了一跳,连退了好几步,朝外反复地观察了下周边的布局,心中反复地确认这是自己的房间没错,才笃定地再次进去,脸上骤地绽开一抹微笑:“敢问这位公子......”
“夫人。”那人穿了件黛螺色的长衫,风姿卓然,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温润通明。
云秀一听声音便知道了来人,但她仍有些不确定:“,.....瓠犀?”
“正是在下。”他笑着回应,模样如同冬日的暖阳般圆融恣意。
云秀发出一声惊叹:“原来你长的是这般好模样,”说着走过去朝他绕了一圈,她隐隐地察觉有些不对,于是伸手朝他的眼前晃了晃。
他觉察了动静,笑笑:“夫人,在下双眼已眇是个不争的事实,你再探也探不出个究竟。”
云秀这才悻悻地缩回手,不自在地道了歉。
他但笑不语。
云秀又问他:“瓠犀是你的真名?”
“不是。”
“我就说嘛,这名字真是奇怪,跟我以前一个朋友一样奇怪,他叫......诶,反正你们两个都是没有姓氏的人,而他比你奇怪的一点是还非要说这是他的真名。”
“我这个名字是少爷帮我取的。”
“这样啊,那你的真名叫什么?说来听听。”
“嗬,什么真名假名的,我跟了少爷,便是随了他取的名字,此后瓠犀就是我的真名,之前的名字现今都与我无关。”
云秀挑眉:“想不到你还如此忠诚。”
瓠犀从容地应答:“是少爷将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我之前过得一直是帮人干活,干不好还受人挨打的生活。有些人贪,时常扣除我应得的报酬,导致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有些人毒,动辄将我打得遍体鳞伤、疼痛入骨。是以,我应当感谢少爷的救命之恩,我亦无以回报。”
说实在的,若不是云秀忽略他泰然自若的表情和波澜不惊的语气,她可着实会感动一把,然而她面前这人却能将他此前所受的遭遇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不难令她生疑。况且这莳花阁的奴仆小厮,少说也有好几百人,凤止怎么会唯独挑上了他?
况且,这人还是个残缺之人。
她眯起了眼睛,仔细地打量他。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却刻意将自己打扮得丑陋肮脏,这是疑点之一。他善于侃侃而谈,言语自然流露出一股书卷之气,想必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若是一介书生,即便三尺微命,也是傲骨铮铮之人,怎么会屈身于莳花阁?这是疑点之二。他之前所说的遭遇,不可能为假,因为他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连贯通顺,好似在陈述事实,然而他的表情却又无比镇定,真是叫人匪夷所思,这是疑点之三。
现在她有些认同凤止为什么会将这人买下。
这时她也配合着演戏:“没想到你以前生活得这么困窘,真是叫人怜悯。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保证让你吃饱喝足,绝不亏待你。”她后面句说的是真话。
他噙着笑:“多谢夫人。”
她摆摆手:“客气什么,不用跟我摆架子,在外头装装样子就够了,在这里就免了,我听着一个夫人夫人的,怪别扭。小芙便是如此,跟我直惯了。诶,跟你说说她,对于她呀,说话时你可要有耐心,她本来有点结巴,看到你这副这样,肯定是要说不出话了。之前呢,她刚来我这里时,瘦得跟豆芽儿似的,现在才过了多少时间,就胖了不少。你看吧,我这里的生活不知有多少滋润,嗯,不过说起来......”她皱着眉看他:“凤止瞧见过你现在的模样么?”
他答:“大概心知肚明。”
她有些郁闷地将双手撑着腮:“难道,他就不怕我移情别恋?”
他笑了笑:“少爷不像是这样的人。”
云秀嚷嚷着:“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就想看见他变成这样的人。”
他思索了会儿:“比如吃味、生气,失去你时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云秀认真地点头。
他笑着:“看来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她顿时泄气,无力哼哼:“诶,我说,你不要打击我好不好?”
他说:“事实便是如此,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有些不甘心,手指搁置在桌面上来回敲打个不停:“那你说,他喜欢我么?”
他沉思片刻,开口:“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他回给她一个笑容,问她:“夫人可曾听过浮生戏?”
“自然听过。”
他继续道:“一辈子的长短永远无法定数,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曲跌宕起伏的浮生戏,我们便如同戏子,不论在戏中有何等的风采,终究要落得戏终人散。情爱如何,欢喜又如何,一切回归至终点,终成了业障。我们再难割舍的情感,不都是被一碗孟婆汤冲散了。此生辉煌、落寞、大喜大悲,都抵不过一个轮回。”
云秀听得有些沉默,隔了好久,她才开口问:“你......是想让我放弃对他的执念?”
他笑:“夫人以为是,那便是。”
云秀笃定道:“不可能。”
他怔了怔。
云秀站起身,直直地盯着他灰暗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是何等身份,来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我都可以不过问。只不过,你想让我放弃,我会说,不可能。我不允许你这么比喻我这段感情,我也绝不允许自己放下这些执念。”
他垂下眼帘,片刻后问:“你这样,不累么?”
云秀答:“不曾,”随后她斜头打量着他,说:“你定不是凡夫俗子,我说的对么?我尊称你为大师可好?”
他说:“不敢当。”
“嗬,大师莫要跟我谦虚了,我一介女流之辈承受不起。”
“夫人也不必抬举我了。”
“哪里的话。”
两人这么你推我让,各自礼让三分,而语气却十足怪异,好似刻意说给对方听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