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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一、山河初动
      李慕钦看着手里的信,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却只得那么句话,“好好读书。”这就是他要说的吗?果然他曾言无人比他程海翰更了解李慕钦,仅仅这一句话便要扼杀他的万丈雄心。胸中激荡的是许多许多汹涌的情绪,一件件往事杂糅在一起,快要逼迫得他疯掉了。可眼前偏偏是奉化的桂香四溢。曾经种种浮上眼前,到底有多少恩怨情仇?

      “慕钦,我,喜欢你。”
      军校毕业酒会上他这样说,引得他满面震惊,然后匆匆转身便要逃走。他上前拉住,“虽然不齿,但这是我最真实的内心想法。”他满心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激愤,甚至还得了那么丝欣喜,憋出一句话:“你疯了?”程海翰点头,随即拽了他的手臂便往林荫深处走去。他到现在也未明白自己为何当初没有反抗,好像明知是错事偏偏要顺由自己的心去做的孩子。
      他的吻轻轻地烙在他唇边时,他竟然没有躲闪,只是慢慢闭了眼。这么几年的相处,似乎是铁打友谊的同窗好友,似乎是患难与共的知己战友,却独独没有想过这样的关系。
      一瞬间,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不知道从心中奔泻而出的,是他们永无止境的无望爱恋,还是与他们难以区分的一生一世的纠葛。
      毕业后,两人一起回国。巨轮在茫茫海上行的缓慢,目的地是他们那个满目疮痍的祖国。一个月,轮船在海上停停走走一个月才回到祖国。偏偏是这一个月,他们朝夕相伴,一分一秒都没有分开。听得是船舱外海浪滔滔的声音,偶尔间几只海鸟的鸣叫。他的怀抱温暖,湿溺的海风和他的气息环绕在他周围,让自己不由期盼,如果这船永远不靠岸,该有多好?

      “我们各自凭实力去开创一片天下!”
      船靠了上海港,他须北上归家协助父亲的军国事业;他却要南下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一片他所说自己的天下。李慕钦看着程海翰踌躇满志的样子,还有他说这话志在必得的神情,不知为何也被感染。
      时逢乱世,正是出英雄的年代。他知道海翰深不可测的野心和收拾旧山河的理想,心中默默,只是想自己定然不会输与他。男儿正当年少,开疆阔土,拼江山天下,想着便觉得豪气冲天。只是,此一别,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到底是少年意气,没有那些洒泪沾巾的伤感离别。即便是惆怅,也被那黄尘滚滚吹到殆尽。互道珍重,从此一南一北两条路,走得远了。

      他父亲人称北中国王,他自然是风流少帅。年少多情,人人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与父亲指派的妻子结婚,外面仍有不少红颜知己相陪,那些曾经心底的一点悸动,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只当是一场梦,一场无稽的梦。偶尔,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想起那个同样英武的面庞,不知现在的他在干什么?
      他始一回来便任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长,随即官衔便被晋升为陆军少将。次年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他升任镇威军东路第二梯队司令。不到半个月他便在山海关败了直军主力,随即父亲宣布三省独立,他任陆军整理处参谋,负责整军经武。此后建立航空处和航空学校,又是他又全权负责。官衔一级级向上跳,手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二次直奉战争时,他任镇威军第三军军长,担任山海关一线主攻任务,大败直军主力,从此一战扬名,名动京华。他才不过二十四岁。
      手里握着报纸,窗外的秋风习习,卷起落叶无数,沙沙的声音似乎摩挲在耳边。他知道,他只是有些想他了。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苦苦地压在心底,可是,他想他了。似乎是不经意的,就有他爽朗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那时学校里高大的两排法国梧桐树下,每逢秋天就会有沙沙的声音,他们踩在上面,留下的是再也找不回的痕迹。
      报纸上他丝毫不比他逊色。总统遇难时,他亲自登舰守护四十天,至此得了信任。待到中央那边的军校建立,他任校长。今后所有军官将校,自然都是他的门生。他自己也渐渐握了越来越多的实权——兵权!春风得意马蹄急,果然是一帆顺水顺风的景象。
      只是,他们之间却越来越远。父亲早早宣布了独立,便与中央脱离。日后他们若见,定然是战场。尘嚣过,各为其主,各有其利益,什么都不能说,唯有兵戎相见。

      二、睥睨天下
      九月节快要到了,看样子他惟有在这奉化烫一壶桂花酒,自斟自饮,为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这里是海翰的故乡吧,似乎可以听到他幼时玩闹得声音。穿街过巷,稚气地说着自己的鸿鹄之志。
      没错,鸿鹄之志。就凭着他的鸿鹄之志,他与他的争斗,总是无可避免。
      最初的争斗是他被委以安国军的陆军第三方面军团长准备进攻国民军,海翰也得了任务联合其他军阀一起北伐。
      河南的境内,并不是狭路相逢。那样宽阔的平原和战场,电报声阵阵,外面的枪炮声亦是不绝。可是他知道,另一面的是他,另一面率军的那个人是他。只得遥遥地看着,明知看不见,却仍是期盼有一个在心底偶尔出现的身影。却是不得,明知道不得。作战失败,他率军北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带兵追赶上来。原本他可以乘胜追击,杀他个丢盔卸甲。只可惜没有,他在想他是否站在平原上难得的小丘上眺视他离开的身影。
      他并没有坐车,反而骑了马。想留给他一骑绝尘,此后相见恩仇情谊通通要抛诸脑后。可终还是微微有些不舍,他回头了,茫茫一片天地哪里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可为何风里有他的唏嘘?
      以为就此两人之间再不会有一丝联系,就算是牵挂也应该斩断。可没想会看到他的来信。彼时父亲在北京成立了安国军政府,自己也被授衔陆军上将。一派年少自风流,可是偏偏有人捎来了他写的信。
      满篇无一字荒唐之言,却是一把辛酸泪。字字句句,无不是万民苍生疾苦,军阀混战无度。悲天悯人,替这片历经沧桑的河山。看得他也不由黯然感叹起来。少年轻狂时,在外洋的军校学习,竖“师夷长技以自强”之伟愿,立志地便是要开创一个新的中国,于万国之中,重竖我华夏盛世,汉唐风采。可真的回来,陷入的又是那些无止尽的内战和权利争夺。何时才能重整旧山河?
      信的最后,他言辞切切,“惟愿与钦共担国事!”共担国事,看得他不知是感慨还是激动,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处温暖,渐渐溢出,暖了整个人。
      于是劝了父亲息兵罢战,他亲自给晋系军阀首领去了电报,“实不忍奉晋相见以兵,糜烂北方。”父亲纵然不情愿,也还是答应了他。只是他不知道父亲那些不情愿里,还有其他的东西。直到父亲遇难,他才了解这利益纷争,权利相夺,远比他所了解知道的复杂。有如一个大大的泥沼,轻易不敢挣扎,否则便越陷越深。

      六月三日,父亲下令撤兵出关,所有事宜由慕钦全权处理,自己先行返回。不幸的事终于发生,父亲也许早就料到会遭到日本人的暗算,所以留了他善后。知道消息时,他不知是悲是愤,是气是恼,仇恨在胸肺中燃烧,压得他几欲透不过气来。只是不愿意做日本人的傀儡而已,父亲便有此劫,关东军欺人太甚!
      程海翰听说消息后避了所有人偷偷来北平见他。不知为何,在众人前再坚强的他,到了他面前还是软弱了下来。人前他是三省日后的希望,是铁肩担大义之人。惟有到了他面前,那些坚强的伪装才得以悉数卸下。北平郊外的别墅里只有他随身的几个侍卫把守在外面,夏日固然炎热,可他的心如浸冰霜。虚弱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累了,是真的累了。那些党政内斗让他苦不堪言,那些心计阴谋让他防不胜防,更何况还有那权利江山。
      程海翰却只是将他轻轻揽住,什么也不说。月亮已经挂了半天高,他并不知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问他:“你几时离开?”程海翰道:“明日天亮前。”太短,这样的时间还是太短,所有的纷乱还需他独自去面对,去承担。
      “慕钦,这江山,我只愿与你共享。适逢乱世,我们何不一道坐拥这天下?”他的眸里是他熟悉的野心,没得回避,因为此刻已明白,这些利益纠葛纷争,远不是理想中的救国救民了。只是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够早些结束这乱世,换一个天下太平。
      天亮前他终于走了,身上他留下的温暖渐渐散尽。而他只是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些单纯的只有梦想的年代,离他们已然久远。

      三、六军颦鼓
      现在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号角吹起,无数好儿郎已经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得昏天黑地了吧?他也想,他也想,那些仇恨在心里翻滚。父亲的血,三省百姓的血,无数失家百姓的叫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胸中的责任,那些是本属于他的责任啊!
      他是一个军人,理当执长刀,浴血疆场。拼得一死,也要保家护国。而不是在这里喝酒,喝酒!他将几案上的酒悉数推倒在地上,那些风光的过去呢?三千里家国,三千万百姓,那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万里河山只在眼下的日子仿若昨天,而彼时,有他相伴。

      当日他微服返奉,三日后待自己已然掌握三省大权,才公开父亲的死讯。有人欢喜有人愁,他却只知道,而今后,这片土地与百姓便是他的责任。那些不可以推卸的,也永不能忘怀的责任。建海军,办大学,生活似乎有声有色,却有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扰心。
      程海翰并不顺利,中央那边党内争斗不断,而他终还是不敌旁人和舆论的压力下野而去。他替他焦心,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淡出人们的视线。
      却未想,再看到他的消息竟然是报纸上大大的订婚照。他休了前妻另娶世家千金,好一场别开生面的政治婚姻。似做秀一般,众人均粉墨登场,唱得是一场指点春秋的大戏。是怨是恼,还是好笑?不过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他们之间本来便是埋藏于雪山底下的那一点火种,有时微弱地找寻不到,甚至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冰冷重新覆上,似乎从不曾有那些温暖。十二月一日他与未婚妻结婚,婚礼闹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一般,甚至连洋人的报纸也满是喜讯。遥遥的北地,倒了一杯红酒替他庆祝,庆祝这无论真假的感情,还有那即来得权势以及他心心念念快要到手的河山。
      随后接到他的信,为得是一个国家统一。真的如此吗?微微叹一口气,管他真假,便全把这三省河山当作他即将升任总统的贺礼,又如何?于是不耐父亲的老部将们反对,硬是在年底改旗易帜,与中央统一合作。不过他手上权势倒是有增无减,除了名义上收归中央,他的兵还是他的兵,他的地仍是他的地。只是换了名号而已。
      新年伊始,程海翰初登总统之位,而李慕钦也仍旧是他的北中国王。
      天下似乎就可以这样安定了,程海翰的天下,有李慕钦的一份在里面。

      次年在中原大地上再次燃起了战火。地方军阀与中央的纷争似乎无可避免,程海翰惟有力挫各地方军,才能巩固他已得的地位。可四路地方军结成“反程”联盟,他难免疲于应付。
      李慕钦发了公电,要求各方“即日罢兵,以纾民困”。随即调动东北军二十万大军入关,调停中原混战。地方军阀们纷纷告败,程海翰的权利一时达到顶峰。他就任陆海空三军总司令,随后立刻宣布李慕钦为副总司令。
      阅兵台上,两人并肩而站。下面是整肃的军队,俯瞰时,耳边有他轻轻地声音,“慕钦,这天下,是我的,也是你的。”众人面前,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激荡万分。不知是为着天下,还是为了他这句话。转眼望他,远目眺着——看得是这片河山。
      其后的日子总不过聚少离多,依旧是一南一北,两相隔。
      却仍是有见到的机会,每每他往南京,或者他来沈阳,为得是公事,也是彼此间的牵念。有些温存一点点垒聚,却也有不少暗中的矛盾汹涌渐出。他的多疑,他的心计,让慕钦触目惊心。昔日校园里那个与他大醉三百杯、胸中堪负万民疾苦的人已经变了。慕钦不知是忧是悲,却隐隐有丝恐慌渐渐聚集,那些捉摸不定,让他完全失去了判断的方向。
      而恼的,却是自己仍旧是那个性情中人,凭着满腔的热血便要只怪云帆济沧海。

      四、石破天惊
      “话不知从何说,泪不知从何流。”李慕钦给旧友写信时只得了这么两句话。胸中沟壑万千却被生生抑住,他程海翰果然是了解他的。她知道此事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不是牢狱之灾,不是严刑苛责,只是让自己好好读书,平静地呆着,全然不顾外面烽火连天,硝烟四起。
      可怎能不顾?仆人偶尔说起的外间战报,旧日朋友远方传来的鸿雁,他快要入了狂。
      这场仗已经打了多久了?不能手刃仇人,叫他情何以堪,叫他有何面目去见黄泉下的老父。失掉山河不算,连最后一丝尊严也失掉了。甚至,连他也失掉了……

      一切的缘起都是日军的进攻,他们炮轰北大营,而他听了海翰的命令并不抵抗。当时当日,他对他仍是满心的信任。我兵力不如日军,我武器不如日军,战必败。败了便无论如何也得被逼迫去签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亲手将这宝贵的土地拱手相让。如此,还不如不抵抗,静待国际势力解决。
      只是,保卫这一方疆土是他的责任;只是,来敌是他的杀父仇人。要他亲眼看着无数黎民背景离乡,要他亲眼看着昔日本属于自己的土地成为别人予取予求的亡国之乡,积压在胸口的愤怒渐渐趋于崩溃,他不能忍受。甚至闭眼就是日军枪响下孩童的哭声。
      再见海翰时他却是要自己下野。国内对于不抵抗舆论压力太强,他只得替他扛下这罪名。罢罢罢,他与他又为何分那么多权益纠葛?至少他知道,即便自己的那些职务都有人接替,他的心里仍然记挂着自己就好。至少他知道,程海翰绝对是一个不会舍弃民族大义的人,这一切都只是暂时,暂时……
      可是这暂时太久,他往国外暂避,陆续听到国内的消息都是他如何内斗、党争。梦中惆怅血泪依旧,他却知道,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了。回国时,几次三番向他谏言抗日,可他却只是道:“外伤易除,内伤难治。”内伤,内伤,不断地国内的争斗?依他想只会让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更加破烂不堪,到时候又怎样外拒强敌?
      那时吵得厉害,也许是彼此太过亲近,他总是不畏他的地位权势。每每吵架连海翰的侍从长官也瞠目结舌,不知还有人敢在总统面前这样说话。

      可海翰只是孤行,一意孤行。甚至连自己也被搅到了这内乱中来。他李慕钦的三十万东北军各个愁眉不展,背井离乡却是为了打自己的国人。怨声载道者有之,民怨沸腾者更有之。最后得到密报,海翰因为他抗敌不力,已然暗中调动了两人准备来接替他的位置,甚至包括他的兵权。他手下人或有得知的,个个蠢蠢欲动,几欲揭竿而起、另立门户,好打回老家去。
      他苦笑,连他仅有的这三十万弟兄也要一并接掌?让他一无所有?这个海翰真的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是那个会用体温替自己驱走严寒的人吗?
      年底时,海翰照例寻了公事为借口来看他。相对无言,那深藏在眼底的,他们互相谁也不明白。而他只是说:“慕钦,我也很累。累了这一日日争斗,永无止境般。”慕钦心里暗笑,是啊,连最相信他的自己也要算计进去,如何不累?
      给海翰的茶里有少许的安眠药,他睡得深沉。两只胳膊还在紧紧地扣着他,生怕他离开身边一样。瞬间有些红了眼眶,却仍是忍住。掰开了他的手出门,外间的弟兄已然准备好,他的卫戍被悉数干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程海翰不抗日,他李慕钦只有以兵谏逼他。

      第二日程海翰悠悠醒来时身边却是空落落一片。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觉得了气氛的不正常,他张口呼唤侍从官却无人答应。匆匆起来穿好衣装,拉开门时外面是数十把瞄准他的枪。而李慕钦就在中间,他竟然在中间——别过头去并不看他,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
      心里仿佛被刀狠狠地割了一下,程海翰抑住那痛楚,唇齿紧闭,却仍是憋出了一句:“你竟然背叛我?”似是咬牙切齿,旁人听着似乎是说君臣情谊。只有李慕钦明白,他讲的,是什么。被背叛的,何止是他?自己背叛的还有这十多年的感情。
      曾经的那些光景浮上心头,他突然想到了那些年少轻狂的理想,“请总统下令抗日!”他声音低沉,说得是三十万兄弟的心声,也是这四万万老百姓的心声。
      程海翰满面气愤,甚至还有痛惜,只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早该明白的,慕钦是血性之人,哪怕是要他战死沙场,也好过苟且与权利之间。他太过性情,所以总不愿他沾染到迷茫的权力之中。缘深缘潜,是对是错,他已经完全不明了。只是知道,他背叛了他,这样义无反顾地,不带一丝犹豫地背叛了他。

      五、风雨黯定
      过了九月节很快便入冬了,随着战争愈演愈烈,李慕钦被幽居的地点也时常变换。他一点点算着,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程海翰了。明知道不应该,却仍使惦念起来。当那些压抑着的怒火被窒息的胸腔封闭得渐渐熄灭,当他终于可以心平气静地坐下,他竟然可是怀念。

      似乎他质问自己背叛了他的样子还在眼前,让自己到现在仍心中惴惴。当时并不知道他已准备抗日,一切都在筹措中,只是没有告诉自己而已。其实所有的一切还是程海翰的妻子告诉他的,那个当年他曾嘲笑的政治婚姻下的奢侈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甩出了一本程海翰的日记,直言:“是你背叛了他。”
      他并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有些惊讶,更有些惶恐。当翻阅过那一字字,一句句后,他只有遗憾,遗憾这大错已然铸成,他无可也无法回避。只能独自承担这错误。
      于是负荆请罪,于是亲自送他回都,于是谕命他首先三十万子弟兵听从程海翰的调遣,“精诚团结,加紧训练,待命时适度,收复东北。”多么美好的愿望,只是少了他一人。
      亲自送他和夫人回了都城,他从飞机上缓缓走下时,对着众多的记者和相机道,“从今日起停止内战,全国团结一心,一致抗日。”李慕钦在其后只是松了一口气,为他也为自己。却也明白,那些瑰丽的过往,从今后都不属于他了。因为他已经忘记,已经放弃,那样轻易地背叛了。
      法庭上的宣判不轻不重,却在几个月后获得了特赦。他并未受牢狱之灾,所幽居的地方不过是从这个公馆换到那个公馆。程海翰对旁人言道,只是为了稳那三十万东北军的军心。可是慕钦依稀苦笑,他仍是不忍,不忍彻底地将自己投入大牢,却用另一种方式更残忍地折磨着他。

      剥夺了一个军人上战场的权力,剥夺了一个儿子替父亲报仇的权力,剥夺了一方领袖保疆护民的责任……这些本该属于他的荣光和仇恨,都被他剥夺了,将所有占据他的心的其他东西都一一剥夺,剥除。于是在无尽的幽居里,渐渐磨平这些思绪,心底剩的,只有他而已,只有他程海翰一人而已。
      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他被送到奉化时。始一上车,便看见他的车子经过旁边,然后慢慢地停下。两辆车子是相反的方向,慕钦扭头看对面车后座的海翰,他仍旧是目视前方,并未看自己一眼。可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慕钦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他的侧影,却是那一眼,忽然间明白他们都已不是昔日年少。
      那些意气风发都已遥远,彼此都逐渐沉稳了起来。甚至他已经看到他的鬓角有了岁月的痕迹。政坛里这样多年的摸爬滚打,再多的意气也会磨蚀殆尽吧,更何况连他最信任的自己也背叛了他。负荆请罪又有何用,心已伤了,这样又怎能弥补?惟有对自己的折磨,才能解他心头之恨?那样从心里的一点一滴的折磨。

      六、岁月沧桑
      幽居地点不断迁移,最后停下了,却是程海翰已然失了天下偏安一隅。
      他仍是不见自己。或许相见争不如不见。可是饮食居所一应俱全,全是按着自己的喜好来的,没有短缺。岁月如风沙吹过,淡漠地逐渐无痕无迹。多了的只是面上被风化的越来越多的沟壑。自古美人与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觉得凄凉,在镜子前,那样的一身无用武之地的凄凉有时就突然袭了上来。
      再次见到他却是十三年后。隔着遥遥的岁月风霜,程海翰竟然要“召见”他李慕钦。不是不感怀,只是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他不知道,也想不好。心中无限伤怀,却是见了他才知道,所有准备好的一切都是虚妄。
      不是数年同窗时的青春年少,不是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甚至不是分别时的成熟沉稳。只是两个垂垂老矣的人,互相隔着数十年的辛苦路,每个人都无语凝噎。最后程海翰笑了,颇有些无奈地冲着他笑了,“慕钦,竟然是你。”这么多年,搁在心底的那个人,竟然还是他。李慕钦也笑了,苦苦的,似乎有泪凝在喉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原本就是隐藏在所有目光下的无稽感情,所以从未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缠绵之语,可是竟然在两人白首之时还有这样的相会,竟然还在心中彼此牵念。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程海翰慢慢走到他身前只说了这么句话。是壮心?还是其他的什么心,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惟有深情地相拥,彼此汲取那么一丝温暖,融化这十三年两人间结着的冰霜。
      分开时,才知晓曾经的那一切都已经磨灭在滚滚尘嚣中。
      安心地种花看书,再不理那些世事纷扰。

      程海翰生日时慕钦送去了一块金表,时时刻刻,能与他相伴的除了风尘时间岁月,还有什么呢?一切不都是虚妄?他却回赠了一根拐杖,扶持与共,似乎是多久前说过的话语,竟不记得了。
      “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程海翰还是先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风霜尘世缥缈而过。若说身旁一直有红粉知己相伴,那程海翰这个若即若离,明明牵绊惦念的人是否便是自己的白粉知己?
      想不通时,便也想不透。
      只知道,一身缘浅,两相纠缠,三山五湖,四方天下,都已过去了。
      苦得一身英雄名,枉弃彼此金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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