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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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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如果我再难有可以信任的人,请让我相信你好吗?——周承英
年前腊月二十四的一大早,周承英习惯性叫了一声阿姨,半天没人应,才记起来阿姨都回家过年了,在二楼打了个哈欠,眼泪就顺着眼角出来了,半天才回过神看了一眼大厅,这一看就突然想起来今天奶奶没人照顾,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冲进卫生间洗漱,只听见水声哗啦哗啦地响,不出一会儿,周承英就飞奔至一楼卧室。
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又蹑手蹑脚走过去,一大床棉被把床上的人藏得一点也不显型,一只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左右看看才发现,周团团在杨云英的肚子上卧成球状,周承英哭笑不得,试图轻轻抱走那只因肥胖而有些呆头呆脑的猫。
“周团团,下去,这么肥还爱压人肚子。”
等周承英把周团团赶下了床,回头就发现杨云英睁着眼盯着自己,又扭头似乎想看看猫。
这些年,周承英对照顾杨云英,常有一种无力从心的感觉。杨云英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有十一年,十一年让人学会接受,一个原本好好的人可以突然变得只知道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饿了要吃、热了要脱、冷了要穿,肚子胀了要找厕所,害怕唯一的孙女严肃,但丈夫死了也不知道伤心,人生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不知世间还有很多情感的孩童时期。
最初把杨云英带到浙江的藤海7号的日子很难过,尚记起,因为换了新环境,杨云英总是很闹,动不动会啊啊的叫,双手在空中挥舞,挥掉喂食的碗,夏天里衣服穿得单薄,一碗热汤泼到周承英胳膊上,瞬间就红肿一片,生疼生疼。周承英也不做声,只在凉水下面冲洗着,又静静拿出冰柜的冷饮敷着胳膊,新来的阿姨在后面会说,“要不绑着吧……”。其实有一瞬间周承英觉得绑着是个好办法,起码不会这样伤人,但随即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阿姨会这样想,毕竟只是外人图方便,可那是自己的长辈啊,周承英处理好胳膊又端了一碗饭过去,想接着喂,饭总不该少的,杨云英没有推拒,张嘴吃了一口,周承英那时还笑了一下,想着终于不闹了,终于好好吃饭了……然后,杨云英就双手夺过碗砸向了周承英。
温热滑倒眼角,周承英抬手抹了一把鲜红,左眼有些睁不开,模糊看着地上的碎碗、米饭,抓了一把在手上,半天似乎才想起一句话,扭头对身后的阿姨说:“怎么办?奶奶还是不吃饭。”
刚来这家工作的阿姨看到血糊了半张脸的周承英跪坐在地上徒手抓着一把饭菜,扭头问自己“怎么办?奶奶还是不吃饭。”的时候几乎已经吓的叫起来。
疯子,疯子,疯子,老的少的都是疯子。
周承英自己是不懂什么才叫疯的,只是觉得有些时候,事情快把人磨得没了情绪,什么表情对应什么姿态对应什么情绪,是不知道的。
没过几天,第一个阿姨就辞了,周承英没有强留,只抓紧时间再请一个。中间就难免一个人来照顾杨云英,就像现在过年,阿姨要回家一样。
周承英趴到杨云英身边,“起来吗?”
杨云英没反应,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抱着周承英的脖子。
周承英,一个抄手,顺力扶起杨云英,在衣柜里找出棉衣棉裤给老人穿上。杨云英大概是年纪大了的原因,自从神智不清那一年开始,腿脚也不怎么好,过了一两年就只能靠轮椅了,偶尔拄着拐杖也走几步。周承英在床边矮身背起杨云英时,自己也感到腿一阵刺痛,不由嘀咕一句:“两个人都是瘸,不是办法啊。”
等把杨云英安顿好,周承英已是一层薄汗,呼出一口气,转身去了厨房。
老人家似乎情绪不好,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怎么作声,周承英走过去摸摸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问怎么了。
杨云英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看着蹲在腿边儿的孙女,有点委屈的说:“想回家……回家……”
“我们就在家里啊。”
“启盛……”
周承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不知道是该高兴杨云英突然记起了爷爷,还是该悲伤她都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
“好,回家。”
因为轮椅不能上机,只好托人买了火车票,只能说幸好有票可以回西安,最后犹犹豫豫叫了周敬来接,只盼能稍稍减轻点路途负担。
其实多年不见,两人都有一些陌生,无论是外貌还是语气。
大家都变了些。
周敬看了周承英一眼,点了点头,对着杨云英叫了一声“妈”,当然也没人回答,周敬不管,直接接手轮椅,推了起来,发现周承英还在发愣,回头说了一句:“还站着干什么?”
周承英温吞跟了上去。
周敬是周启盛四十多岁才生的一个儿子,比周承英只大六岁,周承英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周敬还在读初中,大人对自己说要叫他“二叔叔”,周承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同样是在上学的哥哥会是“叔叔”,显然还很小的周敬也不大能接受别人叫自己叔叔。于是就有了,某一个晚上,周敬放学回来,直接钻到了周承英的房间,打开自己的书包,往床上倒出了一堆吃的玩的,然后很豪气的说了一句话:“我都给了你这么多东西了,你以后就叫我二哥吧。”
虽然这伎俩实在是不足为道,但周承英就是被收买了,更没有奇怪为什么要叫二哥。后来被周启盛发现自己叫周敬哥哥,还打了自己一顿,但周承英觉得做人得讲义气,所以当天周敬放学回来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门,就觉得一阵风先刮了进去,这阵风赫然就是被打后哭的脸肿眼肿的周承英……
“二哥,爷爷不让我叫你哥,但我觉得做人要讲义气。我想了很久,以后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就叫你哥,在的时候我就不叫。”周承英拍着自己胸脯,那叫一个豪迈。
周敬已经完全被丑的不成形的侄女震慑到了,压根儿没听她在说什么。激动地拉着周承英的手,两眼放光:“妹妹,你真是英雄!”
周承英回忆到这儿,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一回神儿,发现这位“二哥”正在前面一脸不忍的看着自己,有一种,多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样,的感觉。
周承英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表情,“二叔”。
周敬顿了顿,“嗯”,转身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去。
小时候跟周敬关系一直不错,一是因为,两人都不太喜欢周远,瞬间统一了战线,二是因为周承英自己没什么朋友,周敬时不时也带周承英出去玩,周敬的同学都有知道他有一个这么大的侄女,这也是周承英在同班同学里越来越不合群的一个原因,可周敬和周承英都没有这种觉悟。等到周承英读初中那会儿,周敬已经去日本留学了,有时候周敬会邮件几张照片回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年,周敬慢慢的有了自己的事情,周承英的学习也繁重了起来,几年过去,除了最开始还联系一下,后来就没怎么来联系了。
直到周承英高考那年,周敬才回来一趟。
周敬已经完全是个大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成年人的气息,还带着漂亮的女朋友,急切着想长大独立的周承英嫉妒又羡慕,最后又很茫然,该叫什么?同样感到茫然的还有周敬,小时候那个动不动就被打的妹妹,现在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也没有扎着麻花辫了,也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了,甚至马上就可能成为别人家老婆了……周承英不知道周敬会想到那么远,因此对周敬那种要嫁女儿一样的揪心表情感到一阵恶寒。
几年不见,怎么就成了这个鬼样子?啧啧。
周敬的回国,成功培养了和周承英的兄妹感情,或者说叔侄感情更为合适,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当然周敬和女朋友的感情也是突飞猛进的,甚至还准备谈婚论嫁的。
然而年轻人的感情总是太自以为是,没过多久,周敬和那个女朋友就开始吵架,连周承英当时那种方片脸都被拉去当过和事老,可见他们两人已经到了何种穷途末路的地步。
失恋的周敬拉着在国内最亲,距离最近的妹妹—--周承英,大醉一场,没过几天就又去了日本。
周承英觉得自己这位二哥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怎么家里就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这一去又是好几年,周承英自我选择性的忽视了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的亲人。
周远去世、周启盛去世,他果真一次都没有回来。
一个多月前周敬突然联系到自己,说自己回国了,在西安。周承英实在有点难以接受,对于周敬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周承英是有些怨恨的,这怨恨中间还有一些疑惑。
这么多年不回来,总得有一个理由。
而且,周敬有了一个四岁的儿子。
周承英看着那个一开门就扑向周敬叫“爸爸”的小男孩,再也忍不住了。
“二叔,这是你儿子?”
“叫二哥吧,习惯了。嗯,你有……弟弟了。”周敬大概是思索了一下该叫什么。
周承英觉得自己这些年应该是长了很多见识的,但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弟弟……叫什么名字?”
“承敬,周承敬。”
“……”
周敬不顾已经魔障的周承英,抱着儿子指向张云英就说:“承敬,来,叫奶奶。”小孩乖乖叫了声奶奶。
“这边,叫姐姐。”
小不点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半天说了一句话:“明明是阿姨,为什么要叫姐姐?”
……
“那就叫,姑姑吧。”
等老人孩子都睡着,叔侄俩就准备谈点什么。
周敬端了两碗饺子出来,“吃一点吧,忘了跟阿姨说你们要来,没什么东西。”
“嗯。”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周承英突然听到这个,一个不小心烫到了嘴,周敬看立马接过碗,又递来一杯牛奶。
周承英晃荡着手上的牛奶,“你还真是当了爸爸的人,以前没见你给我拿牛奶。”
“现在家里就这个不会少。”
“嗯。”
大概是隔得久了,有些话想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承英,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二哥。”
感情大概就是这样,你不说时,大家都当作不存在,一亮出来,就触目惊心。
“我是把你当二哥,可这么多年来,家里发生那么多事,你都在哪里?”周承英这些年身边没一个亲人出主意,从来没有像这样抱怨,如今,话一出口就觉得委屈无比,鼻子瞬间就酸了,扭头红着眼狠狠瞪周敬。
周敬也不知道说什么,往周承英身边坐过去,揽过周承英的肩膀,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她的头,“是我不好。”
“以前你一个人的时候,对家里不管不顾,现在你又成家立业了,估计更不关心了。”
“成家立业了也是二哥。”
“那不一样,你没那么多心思顾好你一家再顾我和奶奶。”
“承敬,他不是我亲儿子。”
“……”
“当时情况有点复杂。承敬从半岁就一直跟着我,我也习惯了,比真父子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周敬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放空,周承英还沉浸在自己情绪中也没多在意,只表示理解,毕竟是父子感情好几年,人心非木石。
周承英自我调节半天后,就觉得太安静了,开始找话题。
“你都联系到我了,又回了西安,怎么不直接去静园?”
“静园还在?”
“嗯,还在。”
“有人住吗?”
“能有谁,要去看看吗?”
周敬这回没说话,只是看着周承英,似是通过眼前的人看自己在静园呆过的岁月流淌,然后摇摇头。
周敬不愿回静园,周承英也不强求,两人遂在第二天去祭拜了周远和周启盛,周承英不知道周敬这个游子面对这坟冢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却也看的出周敬在跟周承敬介绍周启盛时,那一种小心翼翼,只觉心头发紧。
周承英深深呼出一口白汽,对着那对死去的父子弯下腰鞠躬,因为动作太大,头发从耳后掉下来,乱的人看不清眼前,又觉得这种头部倒立的姿态,有些血气上涌的难受感,想呕吐。
周承英直立半天,才觉得舒服了些。
“哥,我先走了。回一趟静园,明早再过来接奶奶。”
周承英没有得到回复就走了,可能周敬点了点头,自己没看见,可能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自己没听见,又或许周敬没听见也没表示。
不管怎样,周承英不想待太久,也不想和周敬一起在这里缅怀什么,就是觉得每次一来这就会有一种人生太过漫长的空洞感。未免太消沉,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呢,这样可不行。
新年第一天。
西安南高北低,凤鸣山是这南面众多高峰一隅。
凌晨四点左右,周承英换了一身运动装备,深筒靴把裤腿扎得死死的,手套帽子一应俱全,只留出一双眼睛,整个人被捂得严严实实。在路边捡了一根木棍,捣拾捣拾就当了拐杖用,一手拿着手电,顺着一条小路,往山上去了。
冬天山里静的很,周承英走的很慢,只听见踩在枝丫树叶上的清脆以及呼啦声,走顺畅了,便关了手电,立在原地,闭上眼,再睁开,半空的月亮弯的只剩下一丝银勾,地上不甚光亮,依稀可辨物的大致轮廓,只剩一种山的吐息声,呼……慢慢适应了黑暗,似乎也看得更多,看得更远了。等快到山顶时,周承英已经有些气喘,觉得衣服里面都是热气,脖子那特别明显浸了一层汗,抬头往上看看,三步并两步的小跑了上去。
臂近苍穹,身与鹰齐。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周承英感受这个凉意,一把扯了围巾,自己呵呵笑了起来。
“哥,活着真好。”
周敬接到电话,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哥,活着真好。”
周承英从口袋拿出一个药瓶,倒出里面早就融化成块的药丸,往山下一抛,最后扔了瓶子。
凤鸣山来的人少,根本找不到地方坐,周承英顶着风头,摩挲一块石头,直到坐上去保证下山后看不出狼狈痕迹,才放心的抹自己的眼泪,冬天的风干燥,总觉得脸上涩涩的,
“我们一起去浙江好不好?带着承敬和奶奶,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好。”
周敬是信任周承英的,就如同周承英再骄傲也会依赖他。
这是血脉,是亲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