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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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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我找到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我指的修行自然不是打坐除妖,这两项自我诞生起便没挂心过。烛阴氏先天聪颖的小龙君,从来不用烦恼打架会输。能让我苦恼的只是那低能的术法理论。这都是为那些血统低劣而又愚钝的小仙准备的,我本是瞟都不屑一瞟,奈何父君偏要将我送去北朝神墟拜师学技。
北朝神墟规矩甚多,入门还要有一文一武两科考试,文考便是基础的术法理论。
几乎所有想入门的神君神女都挤在了太上老君的藏书阁,阁里早就水泄不通。本龙君自然不屑于跟一群低等小仙为伍,便需要另寻他处。
好在,我于下界寻着了一座凡人修的书阁。
这本是一户人家的府中书楼,偏占府邸中荒废的一隅。这大抵是个书香世家,祖上又有欲要成仙之人,书楼中收容了不少仙法书籍。然而书中所撰十中有七八是错误的讹传,也就是凡人主观的意淫,却让本龙君颇有成就感。
最吸引我的还是楼中的怪志书籍,以及一些花花绿绿的画本子。
总之,我对此处甚是满意。
那天下了雪,书楼内有点冷,我燃火烧书以取暖。经过几日的观察,我推断这书楼废弃已久,没人会来,即便本龙君不掩饰神息,也必不会有人发觉。
外头风大雪大,破旧的窗户被吹得摇摇晃晃。身旁的书被翻得哗哗响。我一时起兴跑下楼去,看了会儿外面的雪夜景致。觉着冷了才转身欲走。
忽而有风乍起,卷起满地飞雪,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宛若镜花水月。在这一片弥漫中,我望见了远处松林里头缓缓走出一人。他身材削瘦修长,撑着一把红伞,手提个圆滚滚的红灯笼。白底红边的锦衣被吹得飞起,像是翩然欲飞的……纸凤凰。
那人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人族少年。他看了眼撒腿欲逃又有点纠结的我,再看了眼火光依旧的楼内。开了口:“你是偷书贼吧?”
我自然不愿意堂堂一个上神被当作小贼,便摇了摇头,扯谎道:“我是新来的扫撒书童。”
总比贼好。
“我没见过你。”他眯眼笑了笑。
我一脸鄙夷,这话顿时让我觉他宛若智障。“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他笑了笑,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洒了一地的星光。
后来他便常来书楼看书。他名唤十七,是府里长公子的伴读。十七生得很好看,在我贫瘠的词汇量中,我只晓得用漂亮来形容他。天上漂亮的仙人多得像地上生的野草,但十七比他们都好看——当然没我好看就是了。
他虽好看,却身子骨很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就跟我的咳疾一样,无论如何医治都是无用的。
他来书楼我就特别高兴。怪志书籍看久了也甚乏味,但十七很聪明,他会陪我说话,我有许多不明白的东西,比如孙悟空为何不斩了如来的手指头而是选择排泄,比如林黛玉为何不也准备个金锁,况且金玉本是好的,只是金玉生寒,男女之间阴阳相抵,便独独留了过盛的阴气,是为大凶……
十七会笑得很温和,一一给我解答。
我高兴自然不单单是因为问题得以解答,我又不是好奇宝宝。另外一个,也是较主要的原因是他总会带来很多凡人的吃食。神仙与凡人不同,不吃东西依旧能活的长长久久,因此于吃食一方面倒是稍逊于凡人了。他带来的都是我没见过的食物,漂亮精致,而且很美味。
有时他会带百果羹,有时是梅花糕,还有水馒头、芥菜饺子、马蹄糕……他总是带不同的东西,从没重复过花样。
他没办法出府,但很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他打小就没走出过府邸的高墙。我告诉他我有办法带他出去。他只是摇头说自己身子太弱。我有点不甘心,于是就自己跑出去,手中握了一支仙毫和一叠宣纸,走遍了整个上京城。我绘图很好,一路走过去,将所见所闻都画了下来。包括城西的那条红灯街,开满了青楼,有漂亮奔放的大姐姐;城北的那处美食城,摆了许许多多卖吃食的摊子;再比如街边一个自挂“半仙”招牌却无半分仙气的算命骗子;城里最出名的赌场……我一笔一笔,将这些鲜活的人物都画了下来。我希望十七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由于差点迷路,我回到书楼已是深夜了。深秋的晚上夜凉如水。我远远便瞧见十七依旧穿着那件白底红边的锦衣,也依旧提的那个滚圆红灯笼,孤零零地立在门口。只比当初少了一把红伞,也少了漫天的白雪。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猛然发现自己心口有些诡异的抽痛。我自诞生起从未见血,咳疾也未曾染到心口,那这刺骨的疼痛缘何而来?
我正怔忡失神,那边十七已然看见我。他的影子狠狠一颤。他丢下灯笼疾步跑来,我没见过他这么匆忙的模样。他一把抱住我,让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有温热的液体滑进我的颈窝。我听见他像孩子一样的低低喃语:“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就像……”
我病了一场。因为浊气入体。我告诉他我染了小小的风寒。他第二天晚上再来书楼的时候,带了一卷被褥,还有一屉精致的糕点。
他从来都是夜间来看书,并不看我用不用一日三餐,也不知道我们神仙是不吃食物也能好好活着。我始终与他们凡人不一样。我突然有点哀伤。
我把那一叠画给他。现在回首才知道彼时我的画技是有多么的惨不忍睹。但是他看哭了,他哭起来很奇怪,会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直到水珠从长长的睫毛上坠落下来,砸在纸上,再迅速晕开。
悄无声息。
十七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候边听我讲话便会安安静静地晕过去,我急急忙忙推醒他,他只说太累了睡着了。然后苍白得几乎透明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我知道他要离开了,堕入轮回,却不是永远离开。但还是很伤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伸手拭去我眼角冰凉的液体:“不要哭。”
还有的时候,我会看见他的帕子上咳出的血花,鲜红得刺目。
我突然有些惶恐。阿娘对我说,不能与凡人深交,只会伤到自己。当初我只是当作不让我们这一辈小烛龙去下界的哄骗,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那“不能深交”的意思。
我们神族拥有冗长而又空虚的生命,人类却不一样,他们的光阴短暂而又卑微渺小,很容易便像流星一样消逝。
我只能珍惜着光阴,同十七相处。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他。
次年开春。这是我留在人界的第三年。十七来书楼的次数愈发少了,他对我解释是长公子科考在即,伴读也不能疏忽。我便只有在漫漫长夜自行读书等候。书楼的书被我全都大致翻阅了一遍。
又一年过去了。这是第四年了。
第五年的时候,我站在书楼外。春花开的正好。书楼前我与十七种的那棵桃树开了花,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撒下来。我手中握着一本小册,那是十七的手书,他的字写得很漂亮。那本小册的首页被我翻开,摊在手中。第一行写着——
“她在桃树下挑花起舞,白衣蹁跹翻飞,惊起一地的落红。”
第六年了。十七很久没来了,我却记不起是多久没来。我对时间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每年春节府中会有两个丫鬟来藏书阁整理古旧的书籍,顺便粗粗扫去那里的蜘蛛网——也只有春节才会有人光临这里。
这一年春节,我坐在书楼前,我可以听见外头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孩童无知天真的笑声,人类都在这一天玩闹、嬉笑,热热闹闹。隔着一层墙壁,我可以感到冰火两重天,而我呆在寒冰袭人的地方,作茧自缚。
侍婢粗略扫撒整理后,便推搡嬉笑着走出去。院子里更冷清了。
我在等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只知道春去秋来,一年年过去了,桃花谢了又开,书的页脚也愈发泛黄,我的容貌依然未变分毫。
春到了。
桃花开得正好,我从湿润的泥土中刨出一个瓷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