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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未曾远走 ...

  •   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还有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的人。他还穿着那件短袖,那条牛仔裤,托着下巴。不像是睡着了,却像和往常遇到困难时一样在思考什么。像是在说时间其实没有经过那么久,像是在说我们的故事才刚刚着笔。

      一、
      我很少做梦。我是一个不擅于记忆的人,无论经历过什么波折起伏、狂涛涌动,当巨浪终于服帖降下,海洋终归于一片平静的时候,那些中途的狂潮也就随着海面的平静而失落,缓缓地沉到了意识涌流的最边缘处,被日晒蒸发。这也就导致了我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关于梦境的清晰记忆。再加之,我认为在里面发生的东西是和我的现实生活完全无关的,所以就不必花功夫去回忆起来。
      有的时候梦里会有一霎那闪过的影子。相比较整个梦存在感的稀薄,这个影子留下的印象确实过分鲜明。我说不清我的梦是有颜色的还是黑白的,但这个影子永远都没有颜色。它既不是五彩斑斓,也并非纸上墨迹,而是只有轮廓、笔描而没有填充色的存在。但不管我在梦里的那一刻正在看向什么东西,或远或近,那个存在都会让我意识到它那一秒曾经出现。
      我的生活没有闲适到给我时间和精力,去研究一个梦里一闪而过的虚幻东西是什么。七点醒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晒在被褥上,就已经能把被子底下的小腿晒得发热。
      我没有睡觉拉窗帘的习惯。曾经有个人嘲弄我说我有成为暴露癖的倾向,但实际上那只是为了用光线代替闹铃,让我自然早起而已。我也没什么可掩藏的隐私不能让人看。一边洗漱一边打开终端,四五个A级秘境备选项的资料已经整齐地打包发了过来。
      荒境开拓,怪物清剿,机关探查,魔首斩除。扫一眼,每个都是会带血的任务。
      常人的工作是坐在办公皮椅里吹空调,而我的是在刀尖上散步。所以关于要他加入组织最临近危险的分队,我是反对声最大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一个半年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干这些事情。就算他是种子生长速度打破理论极限的特例个体,就算他有爆发性的潜力成为协会险境分队的顶梁柱,让他现在就拿起枪去和鬼神拼命,完全是一着堪比赌博的险棋。
      地底下的情况何其复杂。窝伏于黑暗中的死亡威胁露出獠牙扑过来的时候,就算是我,也会觉得心跳时有不正常,更何况他还是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我并不畏惧死亡,但是我周遭开的血色花太多了,我不想再多出一簇来。
      相比较活人,我这一生更熟悉的恐怕是尸体。认识的、陌生的,还有面容模糊无法辨别身份的。看着他们的生命源从心脏脱落,在数秒之内从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种子,灰烬化成漆黑的腐核,我只希望这些东西从来就没在他们身上发芽生长过。我只希望他们未曾站在我的身侧,未曾想要成为我手边的利刃,未曾想要成为掩护我后背的护盾。
      我一个人,就够了。

      二、
      他说过的话里面,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你去哪里”,因为这是他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
      不管什么时候,我做了决定就是不会回头的。不管他是否理解我的决定,也不管他能不能跟上我,我所去的方向永远是最适合当下情况的方向,我迈出的步子也会是最坚定不可收回的步子。
      挥刀的时候如果有所迟疑,见血的时候如果有所怜悯,最终受伤的不会是我自己,而是身边的人。这是我来险境分队参与团队任务时被教予的第一课。三年前的S+级秘境,巴厘岛地心熔浆池,去的时候是四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回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眼神苍白,满身血污。
      不是我的血。三株新开的荼蘼花,如掌心大小的纯白色,温柔地生长在无人能前去观赏的地方。
      我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表现得过于冰冷而不近人情,其实是因为我把惜命看得比谁都重要。这样的冷处理方式是提醒他们警觉现状,不要轻视身边的危险,更不要把自己的生死当作儿戏。另一方面,是旨在保持距离,缩小我的朋友圈子。
      不要太依赖我,也不要太在乎我,否则最后会因此伤心。
      那天晚上,他对着沉默的我絮叨了几个小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停地说,不停地笑,语气像平时一样轻松。但是他眼睛泡肿,看上去是因为连续几夜没有合眼,拉着我的手也很仓惶地攥紧,像是在确认我不会消失。我觉得就算此时盲蚁群钻进身体里嗜咬起胸骨,都不会比这个感觉再疼。别过脸去,我不再看那一双眼圈发红的眼睛。
      他见我一付不理睬的样子,赌气地搬个椅子,坐在我床边和我冷战。他生气的样子其实很讨人喜欢,但是现在确实不是去享受这个气氛的时候。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惹他生气了。
      他睡眠缺失严重,好几次差点昏睡过去,又马上因为不安心被他自己惊醒。他撑不住眼皮又起身在病房里来回走,后半夜期间去走廊接了几次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嚷道他会看紧我,并且拒绝了回去休息的提议。我听见医生和护士叫他安静些,不然会吵到我休息。
      让他吵吧,我想,我之后能休息很久的。
      我的直觉是很准的,这是多年在刀刃上行走自然而然形成的本能。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上有死亡的气息,而且随着夜色渐深也愈来愈浓烈。我推断可能是器官衰竭,尤其是心脏部位,因为它在最后一次险境分队的任务中,运转就不怎么好了。
      我那时在回避爆炸的时候动作慢了几拍,还没来得及瞬移,三十枚高爆晶体炸药就在我身后数十米远璀璨地炸开。火舌亮度足以瞬间致盲,光线和温度在我下一秒失去意识前将身体整个吞没。从五百米外看,应该美得像是平地上喷发出橙橘色烟花的景象。
      我的意识消散得很快,快到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没有太多可以思考的余地,没有濒死的惶恐,也没有其他人全员撤离的安心感。我只想道,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现在我躺在病床上,还是和那时一样悲哀地想道,终于快结束了。
      点亮刀刃上蓝色荧光的理由从来不是为了胜利和屠杀,而是为了制止身旁开的那一片色泽洁净的荼蘼花,被星星点点的血溅污成千丛灼烧的烈焰。前方越是危险,想要保护身后的愿望就越是强烈。哪怕这种极端保护往往反映成危急关头的拒绝和冷漠,我的选择再来千次还会是一样的。
      只身去解除炸药那时,我转身得果断,没有握住他拼命挽留的手。那个场景如今在眼前反复放着。我没有后悔过我的决定,但是那一双绝望到漆黑的眼睛,让我后悔当时没有再对他多说点什么。我现在才发现我并不是一个苍白透明到没有什么颜色的人,我也确实有一件需要晦藏的东西。做了很多次博弈,最终还是理性取胜,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口。
      相比较我未出口的遗憾,让他过分为我伤心才是我此生末尾最大的败笔。自诩一个冷感无惑的人,但是他的热度却让我动摇了。
      很多次。我甚至想过放下我那些理论和虚伪的孤傲,毁掉我筑起和其他人之间的冰寒入骨的墙,把他拉进我空旷了二十六年的世界里,把我的色彩展示给他看。譬如,告诉他我会在他面前无意识地耍帅,我会故意让他露出对我没有办法的表情,我会在意他提起别人的名字时关心的口气。
      譬如,告诉他我会后怕,如果没有那一晚冰凉如玉的月色,我和他可能会此生失之交臂。
      我想过他如果没有遇见我,会不会过得更好,然后给了我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所以我的那些动摇,最终只是我内里的动摇。表面上我还维持着那个冷淡的形象,我以为这样他就不会被牵扯进我的结尾里来。
      但我还是招惹到他了,我知道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我的眼神也已经没有那么初逢时那么单纯干脆。我只是走近他,他就会微微地发抖紧张,等我交代完几句话走开,他温热的注视又会默默黏在我的背影上。
      过错在我。
      如果动作再干净利落一点,发狠和他撇清楚,现在也就不会让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消耗着自己,守着我躺在病榻上趋临破碎的肢骸。
      你不值得,我对着病房的大门做口型道。

      三、
      昏迷期间的事情我只断断续续记得。前一段时间我是毫无意识的,那段时间实质上应该很长,不过于完全失去时间流逝感的我,只是拈花一瞬。刚刚找回知觉,闭着眼睛还完全不能动弹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的是一大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后来这些吵闹声消停了下去,一直在牵引我的意识的就只剩一个音色了。
      我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但是我知道这个声音比其他人的还要多一些不同。
      这个声音一直在说话。起初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絮絮聒噪,后来意识又多了一些,才发现是在对着我说话。自始至终我没有听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只是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戏剧性变化,和那潺潺清澈的流淌的词节,让我熟悉到怀念。
      夜晚他不说话了,我却意识清醒睡不进去。耳畔是时起时落的呼吸声,还偶有打鼾。我想他是为了让我醒过来,折腾了很多天,身心俱疲。这使我想起他曾经提过他想要买一套舒适的大宅子。
      我自己的居家环境是很简单的,白墙白地,白色床单,没有什么其它色调的东西。他的旧公寓我去过,加入协会后的新房间我也去过,我想他应该还是喜欢色彩比较丰富的室内装潢。类似地中海风情,入眼是一大片柔和的海洋,和点缀其中的彩色珊瑚礁。
      等他的家装修完工之后,我想看看他的设计和布置是什么样子。我希望那里以后也会住进他的新的家人,因为房子越大,一个人住就越是显得空。
      别一个人。
      我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入眼是雪白的天花板,旁边坐着的是他,依旧是那件常穿的短袖,那条牛仔裤。他托着腮熟睡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这个场景让我怔了一下,好像一切灾祸和坎坷都还没有发生,我们仍站在起点,正在准备出发。但是现实马上把我拉了回来,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憔悴的样子。眉头紧锁,头发凌乱,表情很是痛苦,膝盖上散着前一晚没有念完的杂志。
      我想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但是我的手和肩背还动不了。不管以前在地穴里有多么气势如虹,斩杀猎物时有多么苍劲如风,如今动手指给他盖一下外套都做不到。
      我有点恨自己。
      我只是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保护好他。然而我比谁都清楚,我很快就会永远失去这个能力。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早,估计是没办法睡安稳的原因。看见我睁着眼睛淡漠地看着他,他愣了一秒,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一抹眼睛嚎啕大哭了起来。他跑出去喊来护士,护士来了又喊来医生,忙前忙后帮我做完了身体检查。然后就开始坐立不安,激动地给王张打了电话挨个报喜,说我醒了过来。又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这才发现我说不了话。
      他哽了一下,又问我怎么样。我连点头都困难,他于是只好悻悻作罢。踌躇了一下他就开始和之前一样,开始讲那些家长里短的话题,说着说着又说到最近的新闻和前天看的小说。像是表演一样,一边夸张地笑,一边挥舞着手臂做着各类肢体动作。
      我没法动,就这样看着他不歇气地说。他突然靠过来抓紧我的手,让我的瞳孔不自觉地微微缩了一下。
      他的手是温热的,是我很久没有触碰过的生者的温度。如果我还有一点力气,我一定会本能地反手扣住不松开。阳光太好。我看着他虽然充斥着疲态但仍强打精神的眼睛微弱地闪着光,竟然真的被吸进了这两点微光里去。像是一个漩涡把我卷入,让我无助地在里面溺毙,无法抽身。
      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他。
      但是,我必须要舍得。

      四、
      最后一次任务前的最近一次周末,我给自己的房间做了大扫除。说是大扫除,其实就是吸了一下尘、拖了一下地,半个小时不到就把房间打理得干净。与其说是因为我有洁癖,不如说是因为我的东西很少,收拾起来顺手,所以基本上每个周末我都会认真做一下家务。不像他,衣裤鞋袜在床上、地上、卫生间里、书桌旁边堆成十数个山包,床头上摆着两三桶口味各不相同的泡面,地上是纠缠不清的网线充电线路由器线,开门不知道往哪里下脚。
      有的时候还是我看不下去,花一下午把整个屋子从里到外每一个角落用清洁剂擦上一遍,然后他就会惯常地嚷嚷,说我把他还没看的电玩杂志又丢到一堆《读者》里,他翻了半个小时还找不到。这种时候我是不会理睬他的,只把手上的最后两件大衣理好,挂进他的衣橱。
      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风格对比非常鲜明。拉开他的衣柜门就像是看到百花齐放,什么颜色、什么常见款型都能找到那么一两件。我的衣柜打开就和我房间给人的感觉一样,空,黑白单调,没有生活的气息。
      为此他曾经好几次怂恿我去买衣服,理由是觉得我配一些时髦的颜色和款型肯定很好看。被我拒绝了之后,他甚至强拉我去逛了一回。结果那一次最后买的还是黑裤子和白衬衫,好在是今年的新设计,才终于让他高兴了一下。才买的那几天我天天穿着,换洗之后就很少再穿,任务时又套回了惯常的白色长T恤和黑色夹克外套。他看见我又换上那一身旧行头,抱怨了一句浪费好身材,心知我完全不爱时尚就再也没有提过。
      我不是不喜欢穿那些养眼的服饰。他给我买的那两件是我觉得我现有衣服里最好看的,是我没舍得多穿。我在险境分队出的都是最难的任务,每天都在为身体没有缺零部件而感到庆幸,没有哪一次回营时不是浑身污血。再好看的新衣服,一天穿不了就会被染上洗不掉的垢渍。
      最重要的是,那是他送我的东西,我不想让它带上任何血和杀戮的味道。
      我的全部所有物里边,颜色最显眼的就数那一辆代替了报废教练车的、即将报废的红色路虎。这辆车的来源和遇见他颇有些渊源,再加上我并不追求高速度和崭新程度,所以就一直还让它服役,并且做了不少馗道辅助效果的改造。
      我不是没有钱买新车。毫不夸张的说,我能跻身整个协会薪酬最高的那两位数人里。收到的佣金除开一些必要支出、捐款和寄给师父以外,全都分存在了两张卡里。
      我去银行开户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听信了一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金融计划,开了两个关联账户。一个是我的名字,给我饲养我那把源源不断吃着技术和资源的短刀;一个是他的名字,用来存给他的预备金。
      他告诉我他打定主意要买房子了,位置在临江边上的某高档别墅群,还说要在院子里种花云云。他突然有了这么高的生活追求和雅致的爱好,我内心比脸上实际还要愉快得多。他忙着选家具,咬着牙在五位数和四位数的沙发之间徘徊。我告诉他,我完全可以在预算上支援他,但是他就是很倔强地回绝了,非说要以一己之力打造一个黄金房地产品牌,还三番五次叮嘱我完工之前不要插手。
      我没什么意见。如果他想和罗平、瑞秋一样退居二线,找一个性格相合的妻子举案齐眉,颐养天年,安稳地把后半生过过去,我最求之不得。他不让我给他的结婚新房添置家具,我就正好把这一部分钱存下来,待他成家的时候当作贺礼,一并包给他。
      罗平不久前跟我提过他和瑞秋隐退的打算。那段时间就已经有些风声,说两个人发展了私人感情。罗平赶紧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说不过离真正走进爱情的坟墓还有一段时间。
      那时我就想到他了。二十一岁,虽然仍是年轻,但是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可以远离危险之地而选择普通的工作,也到了能筹备人生大事的岁数。如果他能把老张教给他的那一套“冒险者之魂”的说辞给放下,我想他可以自给自足,并且回到原来那种小打小闹的平淡生活中去。
      我不担心他会遇不上合适又足够优秀的人,怕的是在那之前,他以为那个人是我。
      我终有一天会死在荒郊野岭。加入协会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这个结局,因为无论是从身份、能力还是性格上谈,我很清楚,我都是只能从事这种最危险工作的人。
      我不会,也无心去尝试其它的生活方式。
      而他虽然敢打敢拼,但是始终不属于我的亡命徒领域。我不愿他担心我,也不想过多分心去担心他;这样的情绪已经了然证明,我并非合适他的那块拼图,更毋谈其中暗藏的那个关于悖德的禁忌话题。
      理论至此,现实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彻底情感失控。明知任何加深羁绊、拉近呼吸的做法都是错误的,我却时常不能阻止我的行为。结果是我还尚不清楚他是否下定决心,但我迫切希望那个合适他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眼中的我此时分裂成了两块,一块是想要入侵他的生活、把他据为己有的本我,一块是想要让他回归平凡与平静、远离危险的超我。两方对阵,胜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分明。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五、
      可能是预感太强烈的原因,我最近做梦的次数开始频繁了起来。虽然仍是没有被记住的价值,但是梦里的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有了越来越强的存在感。它还是一个只有轮廓的抽象体,我一眼瞥过去也只能意识到它出现在了那处,但是我的直觉已经很明确地给了我答案。我知道怎么清晰地解释它了,或者说,我终于知道它是“谁”。
      他。
      安岩。
      一次次在我的梦里因潜意识渴望而出现,又被我的潜意识理性消除。
      我没有尝试过真的对着它喊他的名字。那终究只是幻境,它答与不答全凭我的意志,而不是真实的他的回答。
      我看着他收起手机,从病房门口走进来,又哧啦一声拉过椅子坐下。一双倦怠的眼不偏不倚瞪着我,好像想把沉默的我瞪出个洞。天色渐亮,大约是早晨七点。我仍旧无法说话,但是想喊他的名字,最后一次。接着告诉他,三十分钟以内我一定会被推入重症监护室,也是最后一次。他不必再为我熬夜反复折腾了。
      他看着我,但不再像昨晚那样拉着我的手讲睡前故事。他在我床榻前清醒的时候,已经很久没这么安静过。接着他假意咳了两声,把眼神从我脸上别开,心不在焉地念起了杂志。
      现在轮到我沉默许久,像是要把他瞪出一个洞,只是他正在组织语言想怎么讲下一个长篇故事,没有看见。
      我爱你,我说。他没有反应,因为他听不见。
      安岩,我再说一遍,我爱你,我说。
      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早些睡觉,衣服不要到处乱放,杂志按日期从新到旧整理,最接近今日日期的放在最上面……我絮絮叨叨了很多这些琐事,感觉自己变得和他一样,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
      我不在了之后,把险境分队的职位辞了,否则没人有能力在危险关头照顾你。等时机成熟了就完全从协会里退出来,做回一个普通人。给你准备的结婚贺礼在钱包第一层,密码是你的生日,我说。
      我死了你不要太难过。还有很多对于你来说重要的人,不要眼里只有我的离开而忘记了他们还在你身边。没有了神荼这个名字,你的生活还是会正常运转下去,你还是会哭会笑会吵会怒,你不会成为失去感情的木偶,我说。
      如果能重做一遍这辈子所有的选择,我唯一可能改变的就是让我和你陷进这个漩涡的一切决定。我不会三番五次主动救你,不会允许你渗透进我的生活,更不会为你做那些护你后生无忧的打算。你曾问过我此生如果就这么结束会不会有什么不舍,当时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你,我做的事情从没有一件是让我后悔过结果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最舍不得的就是纵容了你把心交出来任我伤害,我说。
      黄泉阴路上知晓有你在地面上惦念,就已经足够我笑着走完这一世路程,我说。
      故人将逝,如果来日挂念,就帮我把我为数不多的那几件旧物除除尘。每一件都带着我生命的一部分,尤其是那把刀,跟我舔了一辈子的鲜血,我的善和恶基本都让它记得了。你送我的两件衣服我保存得很好,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多在空闲时间穿给你看,我说。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说。
      嗓子里一甜,是内脏破碎之后翻涌上来的鲜血。我拼命地往回咽,恐怕血呛进喉咙里窒息而死,把我要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压碎在肺里。我的眼睛颤动地看着他,他好像感觉到什么一样,停下说长篇故事的声音,猛地看向我。
      安岩,我未曾远走,我说。
      他好像听到了这话一样,甩开杂志就站了起来,眼神惊惶崩溃地冲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大声喊着医生的名字。我闭上眼睛,喉腔里翻腾的血液再也压制不住,争先恐后地喷涌了出来。我想被单应该已经被染成了一大片火红色,我想等他回来他一定会被吓得哭出来。
      死亡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受难的是看着他人经历死亡的每一个细节,却对过程无能为力的人。我恍惚回忆起曾经在我眼前断裂的一些肢体,庆幸自己能在卧榻上结束这一切,是得到了毕生修来的幸运。
      耳鸣声很严重,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手上忽然加上的力道和温度告诉我,他在我身侧,惶恐地再次经历着看我死亡这件事情。我没有睁开眼睛再看,因为我怕我会因为我看到的场景,悔恨得连眼睛都不能闭上。
      我伤害这个人太深了,花什么努力都弥补不回来。
      我未曾远走。如果这个世界上如志怪小说一般允许灵魂存在,我一定会以这种非正常的形式苟延残喘在你身边。如果没有,我所行过的每一个仙境,我所见过的每一处风景,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和气息。你如果顺着我的步伐去把那些景色再看一遍,必定能从其中感受到我还在这世界上,躲躲藏藏地游荡着。
      我未曾远走,你会找到我。
      现在,暂时和你说——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未曾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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