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上暗红蕉》朱半墨

1、第 1 章

　　小蛮并非生来就美的女孩子，她的美是突然某天清早睁眼后，意外的窗外梨花，象蓦然同老天讨着了便宜似的，这样的缘故，美，也终美得有些不理直气壮，掩口蹑足的不敢大声的意思，甚至于自己也无知无觉。好比那梨花浓放着一半，另一半上头尚有雪弹压住。

　　家里几房人心长的未必一样，却生得都好，尤其是男孩子，小蛮对于这样的颠倒，已经谙习了。生得不美，也没有什么，她倒宁可自己埋没在旁人眼里，好去偷不受重视自得自若的欢懒。反是母亲，因了是家族里出了名的美人，而归宿却并不因此比人添多几分美满只有不足的，未免多借此抱些悔恨，常有事无事对她寻出些这样那样的指摘来。

　　直到小蛮临去杭州上学离家前一日，洗完头发，母亲给小蛮梳头梳到一半，突然拉住她的手，定定端详，半响道：其实，也还不错了。伊放下玳瑁梳子，垂下眼脸，又开始叹气。这叹气原是母亲的旧篇新作，小蛮平日也不以为意的，只侧目从镜子里看她母亲，一张脸孔嵌在余晖里，浮雕上描金般的凸艳，表情因了离别，终于有了些沉默而新鲜的生动，只是这金器上始终落满了灰的。光影里尽是游尘，没头没脑笼在人头顶上盘桓。窗口飘进堂弟们在天井里的玩闹声，不知谁的弹珠失手跌了一地，引来一片哗笑，象一镬滚水恼人的飞溅开来。小蛮心下想：真是人间何日不纷纷。又不以为然地想道：母亲这一生，终是可惜了，但是也只有这样罢了，不这样，指不定还要更坏，女人便是越在意多，结果越不如意，聪敏看世情，作人却还是糊涂些个好。但这些话如何能说出口。17岁的女孩子讲起道理来就算象足九分，落在别人眼里，也只穷追着那一分不象样来做文章的。

　　她母亲发了会呆，突然想到问：给二舅公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小蛮道：大致好了，不就是宝芝林的一个什锦盒子，还有给舅奶奶的一匹蛋青色湖纺，外加两封文纸和两套湖笔给两表舅的。她母亲点头道：明早出门前我让何妈早点去买几个五芳斋板栗肉粽和合欢酥一道拿去。小蛮撅嘴道：我一个人哪里拿得了那么多东西。她母亲有些恼了，道：哪里多着了，这点礼数要照从前辰光，可是寒酸得很了，再说，如今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东挪西凑挤出这样一笔开销！自己吃着穿着不好么？小蛮后悔多嘴，怕惹出母亲更多话来。便岔嘴说，我到集美联药房去买点仁丹，回头万一上火伤风什么，7点钟就要关门的。母亲道：也是，找校医到底麻烦，我再到药匣子里给你找点白药什么的带去。小蛮听说，看了一眼台钟，散着头发忙忙地就跑了出去。

　　走到弄堂口，一阵暖风吹来，飘着良乡炒栗的香气，浮在鼻尖上，隔街是共暮霭一道下沉的市声，平日并不觉得，这一刻恍然有了点亲近。整个小城在悄慢地收拢它五光十色的翼膀。

　　从药房出来，迎面碰上个一摊捏面人的，小蛮便站下来看了一会儿，看师傅手里一匀一揉，便是一个笑眼睛，一张喜乐的嘴，再拿竹签细细贴在人面上，颜色这样活泼鲜艳。她忍不住问道：师傅，你这个面好不好卖一点给我啊？师傅睁大眼睛诧异望她：你是要什么？小蛮笑吟吟道：我要面。想想又补充一句，说：师傅的面人做得实在有趣，我也想回去试试。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笑道：吓!是你么？

　　小蛮抬头一看，是隔壁街的孩子，以前一个很要好的玩伴，叫做许孟生的。以前在学里，因为长得有些女孩子的俊俏，生来个子矮小，家里人又都在外面码头跑南北货生意，总没人伸张出头的主，常被脸上涂了石灰粉描了口红，头上插花戴朵的让人欺负，是出了名的软弱好性。小蛮虽是女孩子，天性里却有几分任侠气，看见了免不了帮忙打抱不平，两次三次，便有了小人儿的友谊。两人从前也时常一起放了晚学到秀水河边一起捉虾捞鱼虫的，有次端午小蛮从家偷出一坛女儿红，两人拖着兔子灯，到河边放纸船，小蛮扮新官人，孟生做新娘子的玩拜堂，误了吃饭时间，听到何妈走过桥上唤她的名，两人已在桥下喝得烂醉，只晓得抱头狂笑，家去各自一顿好打。后来彼此都大了，渐渐生分，再等小蛮入了女学，孟生又随家人去了外地，交集便更加的疏落起来。从前快乐的那些行事，也为后来其他更丰沛的快乐渐渐代替了。然而小蛮有时会记起那个清光朗朗的夜晚，远远的橹声里两张酡红的面孔印在水面，连同岸上的灯影一起慢慢洇开来，洇开来。所谓记忆的涟漪大抵就是这样。

　　小蛮心里还是孟生幼时的样子，好久不照面，猛一下有点认不分明，声音更是有些隔世的辽远。不过轮廓依稀，曾经那样熟悉的面目，再变化，终还是认得的。小蛮惊讶道：是你？！几时回来了？差些认不出你。孟生微笑着慢慢回道：才回来没几天，家父年纪大了，前阵打点着把铺子转手了，才告老回的乡。。。还没讲完，面人师傅插口问道：小姑娘，面还要么？伸手递上几朵五颜六色的面团，小蛮喜的接了去，掏出绣花荷包数角子，师傅摆手道：不用啦，不嫌弃拿去玩儿罢。

　　小蛮急道:这样怎么成。摆下钱拉住孟生的袖子笑着跑了。走到巷口，回头一看，孟生面上竟然已经红了。小蛮摇头打趣道：你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的，还是这样腼腆，比新娘子还腼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