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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雪红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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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在京都以北四十里外,全境呈枫叶形,四面由北运河、青龙湾河、潮白河、引泃入潮河环绕,其内更有龙凤河等诸多分支,可谓一方水养着的一方人。
星夜之下的香河,正陷入沉沉的梦乡之中,只波光粼粼的一道道水,闪烁着不安的心。
城北土地庙,规模不大不小,在注重节日的香河百姓的供奉下,也算香火旺盛,虽然刚刚发生过命案,但这会儿还有昏黄的烛火隐隐约约透出,印在窗户上被呼呼北风吹得乱摇。
“啧啧,河道反弓直向,道路直冲而过,这小庙建得还真是不吉利!”
深夜造访的陆小凤远远地瞧着小庙打量了一番,摇头晃脑地叹口气——这地方虽为庙宇,却煞气满满,他现在倒是很相信小六会死在这里不奇怪了。
不过煞归煞,他陆爷自认武功不是天下第一,这运气却是一顶一的好,所以一抬脚也就缓缓走了进去。
抛开被火熏得乌漆墨黑的院子不谈,庙里面打扫的还算干净,正中两座泥塑雕像,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稳稳端坐的老公公老婆婆。
“莫嫌我庙小神小,不来烧香试试;休仗你权大势大,如要作恶瞧瞧。”
陆小凤扫过两边挂着的对联,忍不住念出声来——这对联通俗易懂,喻意还好,却委实透着一股子诡异,尤其下联里作恶的‘恶’字,圆滚滚的一个晾在那里,比其他的都大上一号,在暗沉沉的烛光下看来,那可真就有点瘆的慌了!
“嘶......”陆小凤抖抖肩,“真是可惜了一个花一般的妙人儿,竟然死在这种地方,真是可怜!”
拿过香案上的香烛,他从旁快燃尽的一根上借了火点燃,烧起三支香插进香炉里。
“小六姑娘,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毕竟是我将你引到这是非地,那便由我替你伸冤报仇吧,黄泉路上,走好。”
门外忽然风起,刚刚点燃的蜡烛不住地摇晃。
吱呀一声,不知是风还是什么将门推开。陆小凤没有回头,只伸手扶了扶蜡烛。
“都道陆小凤侠义之心,好打抱不平,世人果不欺我。”
一道温和清雅的声音响起,宛如一弯清浅的月光流入,瞬间消弭了庙里压抑诡谲的气氛,带来灵动舒然的愉悦感,连那两座冷冰冰死气沉沉的雕塑都慈祥起来。
陆小凤惊诧回头:“花满楼?!”
花满楼,江南花家七少的花满楼,一身锦衣玉袍,一把玉骨折扇,一张含笑玉容,星夜之下翩然而入——好一个谦谦公子如玉!
“怎么?你陆小凤来得此处,我就来不得?”
花满楼进来,陆小凤才看到他左手还提着一盏花灯,模模糊糊的一层轻纱下,翩若惊鸿的一个花字落于其上。
陆小凤哑然:“你自然是来得的。”
花满楼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思极细,耳朵极灵,听出陆小凤不自在的语气,抬手晃了晃手里的灯,主动替他解释:
“我提一盏灯,不是为了照路,是为了照我。”
陆小凤扑哧一笑:“花满楼啊花满楼,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等妙事你也做得出来!”
“夜路漫漫,像陆兄一样心明眼亮者又不是数不胜数,我自然要想些法子,避免人家撞到我。”
花满楼谈笑自若地接受他的调侃,把灯笼往香案上一放,又摸到旁边,也拿起三支香来点燃插好。
陆小凤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摇头暗叹——花满楼眼虽盲,心眼却比一切不盲人都透亮。
“呐,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花满楼供奉完香火,并没有离开,仍然站在香案前,微微抬头注视着两座泥塑,露出一截没被领口挡好的白玉般的脖颈。
“那陆兄又为何来这里?”他不答反问。
陆小凤叹了口气,到处转圈:“我是被人家设计了,不得不跑这趟。”
“还有人能设计得了陆兄?”花满楼回头看他,“那我倒真想认识一下了。”
“啊,花满楼,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看我的笑话啊!”陆小凤无奈地笑,摸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
“陆兄聪明过人,看聪明人的笑话,自然更有趣。”花满楼毫不否认,反倒让陆小凤无话可说——你说反对吧,那就是说自己不聪明,不反对吧,就只好心甘情愿地被看笑话,真是两头不好下啊!
“我看花七少你才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
花满楼但笑不语。
两个人打完趣,终于开始说正事。
陆小凤半夜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被胖瘦捕快步步相逼,委实不是件好差事,但花满楼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却是雅致得很。
“赏花?!”
陆爷惊讶之下,失控喊了出来。
“不错,我之前收到消息,说香河最近会有一场兰会。”花满楼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我说从刚刚就闻到什么香味,敢情是这信纸上的味道。”
陆小凤接过信封,抽出一张带着浅浅兰花清香的信笺——不,说是信笺未免太小,诗笺更为贴切,何况四行小楷正安然其上。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
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
“什么意思?”陆小凤两根指头捏着诗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这首诗是唐朝韦庄所作《乞彩笺歌》。”花满楼微微摇晃合着的扇子,“讲的是薛涛笺的故事。”
“那又如何?”
“薛涛性喜红色,所作十样便笺,却没有兰白。”
陆小凤低头去看,刚刚是烛火太暗,没有在意,听花满楼一说,才看出这张诗笺并不如普通的白纸一般,竟然泛着淡淡的青色,用手指捻了捻,连触感都是非同一般的润滑黏腻。
“这纸......”陆小凤皱了皱眉。
“怎么?”花满楼问道。
“没什么。”陆小凤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多想,“你是认为这首诗与诗笺不符,才特意来这儿瞧瞧。可你又怎么知道是在香河的兰会?”
“我一月前就来了京都。”花满楼又掏出张信笺递过来。
陆小凤看了看他接过来,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
“什么?”花满楼虽然看不到他的动作,但感觉得到突然的停顿,侧了侧头问。
“还有的话全拿出来吧,这样一张张的,还真是吊人胃口。”
“呵呵。”花满楼莞尔,双手一摊,“没了。”
“真没了?”
“比陆兄你的胡子还真。”
......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香山居士的《花非花》?”陆小凤对这一首还是认得的。
“不错。”花满楼点了点头,“一个月前,我在江南的莳花小筑里收到了这封信,听花平念给我听之后,起初并不觉得奇怪,只以为是哪个久不相见的朋友。”
“然后呢,这跟你到京城来有什么关系?”陆小凤翻了翻这张纸,仍旧毫无特别的痕迹,他又用手指捻了捻。
“陆兄很着急?”
花满楼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停下来歪着头问了一句。
“抱歉。”陆小凤也察觉自己刚刚有些操之过急,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连忙道歉,眼神移到半开的门缝处,“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而已。”
花满楼收了扇子,面对着门口坐好,仍然笑得温和而清俊:
“无妨,能收到陆小凤一句对不起,值得。”
“你啊!”陆小凤被他逗笑,伸手指了指他,修长润泽的手指在空中晃动几下,像在弹动美妙的音符。
不过显然这音符并不是小桥流水的雅致,而是风刀霜剑的凛冽。
“外面风大,朋友进来坐坐如何?”
陆小凤开口。
嘭地一声,土地庙那扇本就不怎么坚固的门直接飞起,撞在斜对面黑乎乎的墙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啧啧,还真是不礼貌啊!”
陆小凤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然后看花满楼:“看来今晚是没办法再睡觉了。”
“陆兄的话,应该很习惯晚上不睡吧。”花满楼已经站起身来,不知何时扇子又从袖子里滑到手上。
“什么意思?”
陆小凤挠了挠头——可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陆兄自己不知道吗?”花满楼笑。
陆小凤陆大侠花名在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醉卧美人乡这种经历,应该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了,大约是晚上有名的夜猫子才对。
不容两人再说下去,因为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一群无论如何称不上朋友的人。
“我收回那句朋友,放开打吧。”
陆小凤甩了甩手腕子——打架什么的他陆爷不是很喜欢啊!
“他们不是朋友,自然还有其他的朋友。”
花满楼的扇子开着,一幅盛放的暮雪红梅图,在这寒夜中看来分外显眼。
“你请了人?”陆小凤好奇。
“不是我请的,是跟着我来的。”花满楼下巴点了点远处。
“哈哈,想跟踪花少爷,果然不容易啊!”一个粗犷的男声由远及近传来。
“都跟你说不让你来了,一定是你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莽莽撞撞露了行踪!”一道轻柔的女声紧跟着响起。
“好了好了,没见有人找麻烦吗?先把场子清了才好说话!”
沉郁苍老的一个声音,却不乏强健矍铄。
“柴柴柴一家人?”陆小凤看清来人,不解地看向花满楼——他们怎么会跟着你?
柴柴柴一家人在江湖中小有名气,老爹叫老柴,儿子叫小柴,儿媳叫柴娘子,没人知道他们一家人的来历,只是碰上的人都知道,三个人就像平常百姓家一样,父慈子孝,媳妇温顺,任谁看了也看不出是江湖人。
陆小凤会认得他们,也不过是五分靠直觉,五分靠猜测而已。
“陆兄果然交友满天下。”花满楼不知是赞是讽,笑着道,“他们三个跟了我一路,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老柴扛着一柄锄头落在院子里一棵歪脖树上,闻言呵呵一笑:“花少爷太谦虚了,就是不知道咱们三个的身份,花少爷也是这世上数得出的好人物!”
小柴名字叫小柴,却正如他媳妇所说,五大三粗一个汉子,站在树下像个结结实实的庄稼汉——而他身边正垂首敛目,温驯地依着他站着的一个端庄女子,正是一家人中的柴娘子。
“爹,我先把这些人收拾了,咱们再跟花少爷说话。”
小柴从黑布腰带里抽出一根擀面杖来,陆小凤甚至觉得那根又粗又长的棍子上,还带着他们中午擀面条的粉儿。
院子里的杀手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三个柴咬金,领头的几个面面相觑之后,整齐划一地抽出兵器来,像一群黑蚂蚁一样,潮水般向着那棵歪脖子树涌去——不先解决这三个人的话,显然完不成任务。
“你怎么看?”
趁着柴柴柴一家人和黑衣人交手的功夫,陆小凤凑到花满楼身边,一手摸着小胡子,低声问他。
“你不是有主意了吗?”花满楼笑。
“你怎么知道我有主意?”陆小凤不相信世上有这么邪性的事——花满楼真的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你心里有了打算的时候,就会去摸自己的胡子,用手遮住嘴发出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花满楼很认真地向他解释,完全没有敷衍的意思。
......
“以后跟你在一起,我一定要小心又小心。”陆小凤哀嚎一声——这都听得出差别来,自己万一哪天骗他的话,不定会死的有多惨。
“放心,别人不希望我听到的,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我听得到。”花满楼刷地一声收了折扇,红梅的光隐去,又是漫漫夜晚。
......陆小凤噤声——他刚刚的玩笑话过分了吗?
“走吧,现在进城的话,应该赶得上吃早饭。”
花满楼并没有生气的表情,依然温柔的神色,温柔的嗓音,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上的灯笼,在他脚下发出淡淡的光圈,院子里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他就这么从其中穿过,连一丝泥土也未沾染上衣襟。
陆小凤呲着牙吐了吐舌头,迈步跟上去。
柴柴柴一家人还在苦战,间隙看到遁去的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他们还真是被当成打手了啊!
其实真正该叫苦的是这群夜半杀手才对,连要对付的人衣角都没碰到,他们还真是窝囊啊!
不过,两个当事人倒是走得毫不犹豫,片刻连影子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