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无雨无晴》君欢

5、第五章

　　我开始躲他。
　　我化作蜘蛛，整日整日地挂在大树底下织网，就像千万年来做的那样。
　　可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试图期望内心重归无欲无的那个时候，却再也回不去了。
　　时光一旦流过，便再也没有逆转的可能啊，回忆如此，心性也同样如此。
　　书生找不着化作人形的我，却仍旧日日坚持在大树底下等我，直到夜深才归去。每当这时，我就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他。可我的感官仍旧清晰地向我描绘他的存在：他平稳的呼吸、被风拂过的衣袍、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墨香。
　　是日夜思念的味道啊。
　　可愈是想他，心就愈发疼痛。结局已定的爱恋若那黄莲，苦涩无比。
　　快走吧，我心想，回到我不认识你的那个时候。

　　有一天，书生不再来了。我以为他终于放弃，心下有些轻松，却瞬间被更浓更涩的感情占据。可是曲儿飞来了，带来了一个消息。
　　“那个私塾先生走了。今早的时候，我看他跟着商船离开了。”
　　这话犹如一击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没有自以为地轻松和喜悦，一股强烈的恐慌袭上我的心头——
　　书生走了！再也看不见他了！
　　恐惧的极点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心里的某个部分似乎死去了一般，空落落的一片，所有的活力似乎都离我远去了，我心死如灰。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出谷的祥瑞回来了。
　　“你那个情郎离开的前几天，有些奇怪的人找了他，之后他又找了单将，然后便离开了。这里面似乎有些隐情。有趣~”他摸摸下颔，“喂，你与其在这里不死不活的，还不如去找找单将呢？说不定有什么惊喜。”
　　话音刚落，化作人形的我已离他有了两三百步距离了。我用极快的速度向邻村奔去，全然不顾路上村民惊异的神情。
　　“…他！他去哪儿了！”我轻而易举地找到单将的家，一见到他便劈头盖脸地道。
　　单将正在劈柴，闻言也不吃惊，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又接着手里的动作。
　　“不必担心，若是事情顺利的话，约莫几个月后就回来了。”
　　“若事情失败呢？！”我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
　　“……死。”
　　不知是因为他凉凉的态度，还是对于可能发生的结局太过恐惧，我愤怒地喝道：“他究竟要去做些什么！”声音也稍稍变得尖锐。
　　“这不是你该管的。”
　　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不管！如果他死了，那么我……
　　我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活下去呢？
　　我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单将，“我叫他，声音变得轻柔，如梦似幻：”看着我的眼。”
　　在这样的引诱下，单将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不自觉地抬起头，对上我的眼。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

　　世间最无奈的莫不过于你拥有逆转一切的力量，却偏偏不能去改变它。
　　“闻璟当年因为才华过人，被六皇子一派看中，但是六皇子为人太过阴狠毒辣，且把人命当草芥，与闻璟的政治理念并不相符。闻璟本要拒绝，可他们却拿闻璟远在山村的养母威胁他。闻璟八岁爹娘病死，是养母含辛茹苦将他带大，母子之间感情深厚。”
　　“那养母是个明理的女人，大概察觉了什么，竟然投井自尽。闻璟极度悲伤，无心科举，奋力躲过他们的监禁，便急急赶回家乡。当时正值皇上病危，朝廷争出斗争激烈，六皇子一派大约也无力管他，见他已不会为太子效力，便放过了他。”
　　“闻璟守孝三年后，愤恨官场黑暗，无心入仕，遂到这山村来做了个私塾先生。五年前岐城一役，六皇子大败太子，被囚入皇陵，太子登基。本以为天下就此安定，怎知道六皇子野心不死，逃出皇陵，暗中收拢各方势力，这次就是来找闻璟为其效力的。”
　　“闻璟因养母的缘故恨极了六皇子，这次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复仇的机会。他稍作妥协，明面上投了六皇子一派，实际上他这几年与他那在朝为官的恩师还有些联系。详细的他并无告知我，但大概是要将计就计，助当今圣上完完全全将六皇子一派一网打尽。”
　　单将说的没错，我即使拥有将京城翻云覆雨的能力，也不能去做。复仇是书生的选择，我若出手，养母的自尽便会永永远远成为书生心中的死结，如何也解不开。只有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打败了六皇子一派，他的心结才有机会解开。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不管结局如何，不管历经多久。
　　等他归来。

　　已是又一年春，我日日趴在枝干上织着我的网。岁月好像又回到我无欲无求的时候，除了织网，便只有织网。
　　可我知道，我心里在等待一个人。
　　曲儿仍旧聒噪，此刻他从远方飞来，一路大喊：“宛织宛织宛织！！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那个私塾先生回来啦！”
　　我直起身子，定定地盯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小路尽头远远走来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褪了些青涩，多了些成熟。
　　真的是他——书生回来了。
　　以为是多么激动的时刻，只是真正看到他的时候，才发觉心里顿时沉静了下来，等待的日子里那些不安、希冀、思念都在一瞬间沉淀了下来。心中又开始变得充实，世间的一切悲伤和苦难都离我而去，只有以往的美好回忆，满满地在心底发酵。
　　回来了，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私塾重新开张了，每逢休憩的日子他同样到邻村去拜访好友，而奇怪的是，就连每日日落时在大树下的等待，他也雷打不动地坚持着。
　　我织着网，看着他等着化为人形的我。
　　真是好笑，我就在他的头上，他却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你知道我是一只蜘蛛的时候，你还愿意日日等着我吗？
　　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厌恶、会不会想要——杀死我？
　　不管是怎样的结局，都是我所承受不起的。
　　是啊，我很懦弱。
　　我只是一只蜘蛛啊。
　　悲哀、悲哀。
　　人妖殊途，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呀。

　　可是忍不住啊。
　　忍不住去希冀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或许他答应了呢？或许他也是怀有同样的感情呢？或许我们也能够如那柳毅与龙女一世相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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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确定就去试试吧。”祥瑞看着我，眼中有一种我看不明白的东西，似乎是很浓很浓的悲伤，又像是极端的讽刺。
　　“你能够忍受他有一天对另一个人浓情蜜意吗？”我静静地回望他。
　　不能不能不能不能！！我不要另一个人拥有他身上的淡淡墨香，听他爽朗的笑声，与他一起相躺着看苍穹无边。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仍不住发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便一直这样好了。”我仍旧静静地回望他。
　　介意介意介意介意！！如果要看他与另一个人卿卿我我，不如这一刻便死去，保留着对他最美好的记忆和幻想，然后消失在这片天地间。
　　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明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又是一日傍晚，我化了人形，站在大树底下。
　　书生来了，远远地便看见了我，惊喜地朝我奔来。
　　“好久不见你了啊，什么也不说就消失了，让我很是担心啊……”书生大约是兴奋过头了，有点像曲儿一般喋喋不休。
　　他的反应让我有些高兴，又是那样满满的感情溢满心田。
　　忍不住了。

　　你来、你来。
　　我牵着他的手，到我织的网下。然后我变成蜘蛛。他亲眼目睹我的消失，却看不到地上的一只小小蜘蛛。找不到我让他很是慌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爬到他的身上，又爬上他的手臂。他一把抓起我，有些焦躁地嚷道：“小蜘蛛，我可没工夫陪你玩啊。”我不理，挣脱他的指间，又向他身上爬去。他有些气愤地捞起我便向前扔去。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被他扔出去的小蜘蛛，在他的面前化了人形，成了他日日等待的“宛织”。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我是蜘蛛，或者称为蜘蛛灵更合适。”我淡淡地望着他。
　　他的眼中露出些许的惊慌，透露出逃开的意图。
　　如我所料啊，可我既然下了决定，又怎么会允许他这么离去？
　　我的细丝轻轻侵入土地，悄悄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我喜欢你。是夫妻间那样的喜欢。”
　　他转身，向后奔去。
　　太晚了。
　　细丝破土而出，在他面前筑起一道雪白的半墙，然后慢慢收拢，把他紧紧缚住。
　　“你想干什么！”他开始挣扎，可是凡人的力量怎么挣得脱我历尽千年织出的细丝？
　　“我想与你永久欢好。”我不理会他的愤怒，径直说出我心里隐藏了许久的想法。
　　“你真是疯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心地善良的人，并不晓得原来你是这样的——不如你的意就想要强取豪夺么！你与那些横行霸道的恶人又有些什么不同！真是好一只蜘蛛灵——果然是畜生！”他又惊又恐又怒，开始口不择言。
　　确实是因为情绪太过冲动才说出这样的话的吧？
　　畜生……畜生！他那样的称呼我啊。原来在你眼中，我是这样不堪么？
　　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止不住心如同被狠狠挤压般一阵绞痛。我咬紧下唇，尖利的牙刺破唇膜，深入血肉。伴着刺疼，嘴角冒出了血珠，是浓浓的黑色。
　　我直直地看着他，眼泪无法自己地涌出，像要流尽这千年的悲伤。像村外那条细细的溪流，顺着我的面颊，经过我的嘴角。一半向前流去，在下颔处聚集，然后越来越重，终于向下坠去，融入了土地。另一半默默地渗入我的口中，融杂千年蜘蛛血液的泪又咸又哭，却隐着一丝丝的甜。
　　他停止了怒骂。眼中染上一丝迷茫，逐渐变得深邃，用着我平日从未见过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
　　我努力想看清他眼中的东西，可是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大致地辨出一些色块，他略黑的肤色、他雪白的衣袍和他乌黑的发。
　　天地一瞬间静了下来。
　　风开始吹起。带着远处青草味的芳香，掠过他纷飞的长发，于是渐渐成了平日里熟悉的墨香。
　　山雨来了。牛毛般的雨丝轻巧的、温柔的怀抱了小山村里的一切。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在树下赤脚走过，高声吟诵“只身归去兮，无风无雨。”，伴着爽朗的大笑。
　　可是无论再怎么相似，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雨静静地下着。
　　“你放了我吧。”他开口。
　　我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
　　“你放了我吧。”他又说。
　　我不想去理解他所说的意思。蜘蛛是不懂得言语的不是吗？
　　“你放了我吧。”他再一次重复。
　　真是傻啊，如若我真的听不见的话，他要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么？

　　初春的雨总是缠绵又多情，它就那么飘渺地下着，不停不息，似乎要持续到时光尽头。

　　或许他真的是那么决定的吧。三个日夜，他说了多少句呢？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清朗，直到现在已经变得沙哑而微弱。
　　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去听不见。
　　细丝随着我的意志缓缓松开了他，他体力虚弱地跌坐在地上。即使如此，还是轻易看出他眼中乍然迸发的喜悦，似乎又焕发了新的活力。
　　我苦笑，离开我，让你这么快乐么？
　　我转过了头。“你走吧。”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百步……我听着他踉踉跄跄地向远处晃去，终于消失在我听不见的地方。
　　我蹲下了身，怀抱着一颗破碎淋漓的心。
　　我哭出了声。
　　细细的啜泣从喉咙传出，被山雨静静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