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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

      小镇岁月

      你就在内科先工作着,熟悉一下。宿舍在最后边一排房子,东边第二个门,一会儿让小刘带你过去。院长简单交代着,我生命里10年的小镇岁月,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我背着包,走在去往宿舍的沙石小路上。天空晴朗,有很好的阳光照下来。路边种着稀疏的鸡冠花,在初秋的风里晃着。和镇上所有的建筑一样,医院里共4排房子,旧的,青瓦,灰砖,屋脊都起伏不定,预示着漏雨的可能性。
      夜里我抱着枕头,听着风声,想了一晚上。我想用不了一两年,我就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同事们都很热情,对我的经历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多大了?收款室那个50多岁的老李,一个胖乎乎的大婶,第3次问。十七。我简短地回答。喔,好像问过了啊。她歉意地笑着,随手把桌上一团碎纸屑扇到地上。怎么不走走后门分个好单位蹲着?跑这么偏的柳埠子乡来干什么?这地儿穷的,家雀子来了都不拉屎。众人七嘴八舌,我只是笑。
      小镇就这么多人,逐渐也都认识了我。常有婆姨大婶三五成群约了好,慢慢走到内科门诊来看我。
      听说来了个漂亮的姑娘,来熟熟面。叫什么?
      小青。
      小青?白蛇传里的那个?
      没那么厉害。
      于是一齐哄堂大笑。我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很多人看病不是看病,是聊天。我常常在开完处方后,和盘踞连椅久久不去的病人聊上一两个时辰。镇上的全是街坊邻居,数量的稀少使人和人之间变得切近起来,很有彼此取暖的味道。医院里病人更少。于是医生和病人在看完病之后,就微妙地把彼此角色关系进行了合理的调整。我性格恬淡,不擅长聊天,常常是他们问,我回答。就是这样,聊着聊着我也会没有话说,看着摊在桌上的课本,慢慢住了嘴。
      偶尔有镇上不认识的人来看病拿药,对我年轻的脸表示怀疑,认为是谁家上学的孩子在这里玩,不肯在我面前落座,到处找老大夫看病。我就去把长发剪了,平添了几岁成熟和年纪。
      夜班,值班室的大小刚好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脱了隔离衣睡觉。我们和衣卧着,等有零星的病号半夜敲门。我们是指医生、护士、收款人员和药房值班的。话倒过来说,半夜敲响值班室门的,也一定是有急病的人,要么捧着肚子打滚地疼,要么发烧烧得脸通红。还有,就是打架包扎的,拌嘴喝农药的。病号重的急的,就会用噗噗噗的拖拉机拉了送来,所以我们一听见有急促的拖拉机声拐过医院的围墙,就会马上警醒,爬起来开好门,一室的灯火迎着病人。
      护士和医生的关系最密切,办公室都混在一起。护士长是个40来岁的妇女,姓徐,孩子上高中了。上班不久,我就目睹了她打针的场面,用手从一个缸子里抓出一块棉球,涂涂,一针就下去了。技术熟练程度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棉球的颜色和她手抓的动作却让人生疑。注射用的消毒棉球怎么可能是白色的?我拿起棉球缸,闻到一股新洁尔灭特有的味道,顿时大吃一惊。
      “注射消毒棉球为什么不用碘砆用新洁尔灭?不知道这是抑菌剂不是杀菌剂吗?这个根本不能起到注射区域消毒的作用。”我盯着护士长问。
      “我们一直都用新洁尔灭啊。谁知道碘砆是什么?恐怕药库里都没有吧。”她轻松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用镊子?消毒棉球能用手抓吗?”我抑制不住语气的提高。
      “大家都这样啊!”她看见我脸色难看,语气也开始变得生硬。
      我继续问下去,很快知道,这些棉球,根本就没有高压消毒过。医院里唯一一台高压锅,已经坏了2个月了,院长根本就没有找人修,或者再买一台。一袋医用棉领来,就是用手撕撕,抟好,就这样泡进了新洁尔灭里。我感觉越来越愤怒,无法容忍。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医生能承受的良知限度,即使是一个17岁的小姑娘医生。
      我反复向院长提,固执而坚决。最后终于买来了一台新的高压锅,顶着一头白发的老院长感叹:青你这个倔孩子啊!
      我终于彻底得罪干净了这位护士长。在长达5年的时间里,她不和我搭腔。在我最终离开那个单位的时候,众人约了去吃饭,她没有去。
      
      在为数不多的急救病号之中,喝农药的占了绝大多数。农村人实在,两口子拌嘴吵架,或者遇见其他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顺手就从草棚里、门后里摸出农药瓶里,仰口就倒。辛苦操劳在田间地里,农药是农人的好帮手。在结束生命的时候,农药又奇妙地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喝农药有个学名,叫有机磷中毒。我每月写六七本的住院病历,其中必定有一半是有机磷中毒的。
      抢救喝农药的人有固定的程序,开口器撬开嘴,插上胃管,大瓢的水灌下去,手上脚上同时建立静脉通道,问清农药的种类名称,阿托品就一盒接着一盒用上,源源不绝。等胃已洗清,瞳孔有变化了,肌体开始阿托品化,就挪进病房,几个人劳劳摁住,阿托品继续冲击治疗。5分钟一静脉推注,直到10分钟一次,20分钟一次。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我也每时每分呆在病房,不敢稍有松懈。
      我敬畏生命,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在十字路口徘徊,要么我把他拉回来,要么他回到来时候的地方。我在这样的生命交付面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精神高度集中,浑身绷紧,心跳如同擂鼓,不是害怕,是实实在在的敬畏。后来,我落下了不明原因阵发性心动过速的毛病,我想,可能就是那时候接诊和抢救过程中,长时间全力以赴所结的果。
      工作之余,有无穷无尽的空余时间需要打发。医院北墙外不远有座后山,说穿了就是个土岭,长着杨树、槐树和不知名的灌木。我常常在下班后,踩着一地夕阳走上斜山,坐在草坡上望着天空,和一朵云彩对视。时间仿佛是凝固的,那样的黄昏被扯得无限长。有小虫在草坡上唱歌,零星的小花有点胆怯地开在秋风里,散落草丛,伶仃的身影有点瑟缩的意思。山下遥远了的小镇的声浪隐隐飘过来,象梦一样不真切。
      十七岁那年,我不会安排自己的将来,也没有真切迫近的想法,只是让事情推着,慢慢随着世界走。未来看起来模糊一片。我就这样在后山上遥望浮云,云不说话,我也不说。
      不如复习功课考研吧,课本我来找。林晓峰说。我望着他浅褐色的瞳仁,那里有跳跃的星光,让人感觉挺有意思。我点点头。
      林晓峰是我的一个同事,在外科。医学院毕业后,安置到市立医院工作,按照上边统一的要求,到基层医院工作锻炼一年,也算卫生支农的一个举措。在我分配到柳埠子乡医院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已经8个月。相遇其实就已经离别在即。
      他给我找来大垛资料,我看了一遍,摇头。
      怎么了,青。
      我不喜欢。我不愿意做一个医生。虽然我很尊敬这职业本身。
      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眯缝着眼睛,微微笑起来。
      他目光有点晦涩。试图和我说话,我拎拎隔离衣的角,起身走了。
      虽然知道可以聊下去,可是我清澈的目光,把结局看得过于清楚。那就不必说什么。还记得起身的那个下午,我离十八岁生日,还有9天。
      我还是坐在内科门诊的椅子上,面带微笑给人家看病,开完处方后漫无边际的聊天。工作之余还是去后山望着天空,有时候躺在草丛里,有时候不。日子就这么缓缓的走,微波不兴。
      有青年借故过来,孔雀开屏一样转来转去。我眼睛望过去,却一无所见。谁来搭话,都是一式的客客气气。我用客气拒绝了热情,把它们关在门外,自己一个人慢慢在小镇上晃日子。
      没有食堂,吃饭变得很简单,有时候是泡方便面,有时候火腿肠或者别的什么。那时候,我很瘦,镜子里看过去,锁骨突兀出来,很高。
      没有电视,电脑是什么,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没有书。我随身带了一本红楼梦,反过来调过去看,有的章节,能背下来。
      宿舍里放了一个录音机,那时候刚刚在流行《无言的结局》,我不算喜欢,可是有那磁带,来我宿舍玩的同事就一遍遍放这首歌。我喜欢的是《橄榄树》,常常什么也不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齐豫一遍又一遍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有热心人提亲,兴头头来,怅怅着走。
      我不喜欢上夜班,因为总有莫名的紧张在里边。有时候是幻觉,幻听,总觉得有急促的拖拉机突突突在来医院的路上。梦里也光怪陆离,总是奋力抢救一个病人,也总是冷汗飕飕。有一天夜里,大风。当时已经是冬天。被敲窗的声音从梦中警醒,我问:“谁?”窗外传来嗤嗤的笑声。我疑惑不解,最后从那熟悉的笑声里恍然大悟,知道了是谁。一个镇上副书记的儿子,刚刚从粮校毕业,整天在镇上晃来晃去,最近托老爹帮忙安置在医院收款室暂时先蹲着,等侯正式工作的安置。
      想了三秒,我问:现在是半夜2点,你要做什么?
      窗外的笑声越发暧昧,叫我开门,让他进来。并且动手开始晃窗户。那窗户没有插销,只是在后边用几块砖头垛上。他已经扒开了那砖头,开始扒窗户扇。
      床边的桌上放着一把暖瓶和我喝剩的少半杯水。我往那半杯水里边倒上热的,掺好,打开窗口,猛的泼了出去。
      那笑声嗷地变成一声惊叫,跳着脚跑了,夹杂着含混的叫骂。
      我重新躺到床上,继续睡过去。第二天林晓峰脸色难看,从临墙的外科值班室跑出去,从镇上一家木器厂拖了一个木匠来,死活要人家把内科值班室的窗户换好。并且找茬把那个书记的儿子揍了一顿。
      
      春节后不多久,林晓峰就调回了市医院。走的那天正巧我休班,他来到我宿舍,默默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抽了半包烟。一屋子的烟雾缭绕里,我静静地看着他。我们的脸都模糊在烟雾里。
      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还常常遇见他,清瘦的面孔依然俊朗,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有一次,我过一个红绿灯的街口,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他就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我们在人群的阻隔里静静对望了几分钟,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小镇。
      
      后来,院长说护理那边缺人,调我过去帮了9个月的忙。我从一个医生变成一个护士,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我喜欢在给别人静脉注射的时候,摸索着病人血管的流向,和微微的跳动,那里有生命奇妙的温度。我体验着这种生命的脉动,用一个针头,灵巧地挑过去,以一个特定的角度完成一次次完美的静脉注射。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有微微的颤栗,从心尖上滚雷般掠过。
      我不喜欢做青霉素皮试。一次次释稀,得到合适浓度的皮试液,在病人腕部蚊虫一样叮咬一口,然后默默等待过敏或者不过敏的结果。那过显得无比冗长,而且充满了难以言明的悲怆的气息。
      几年后,我依然留起了长发,不用装成熟,小镇都已经接纳了我。病人来的时候,都习惯唤我:青。
      我轻轻哎一声,答应。
      我给他们量体温,看舌苔,听诊心肺,区别湿罗音和干罗音,开处方,清创,消毒,洗胃,治疗。然后送他们拿药去,或者出院。
      这一晃,10年,就悄没声的走了。
      没有什么好记的了。唯一要说的就是:在这10年中的某一天,一个药厂的推销员进了我们柳埠子医院,和院长商议好后,让我们医生帮忙给销他们的药。药很贵,每开一支的提成也很高。我的医生同事们开了许许多多。每月来给我们医生兑付提成的时候,他发现只有一个叫许青青的人没有开这种药。他对我兴趣大增,观察好久后,决定把我变成他的女朋友。
      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后来他说:一个不肯为了自己拿提成而开新特药的女孩子,一定是个善良聪慧的女孩子,这样的人,我可不能放过她。
      结婚的当年,他就带我离开了那个小镇。
      从此,小镇就成了我生命里的记忆,在这样一个平静的秋日午后,水一样漫上,慢慢围绕我,直到变成了以上的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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