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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半年如烟[71、72] ...

  •   第七十一章半年如烟

      冬去春来,春去夏来。转眼间,半年时间过去了。
      半年里,很多事情变化了,还有很多事情仍然一成不变。变化了的,比如那满湖碧水红莲盛开,比如那慵懒夏蝉吱吱不休;一成不变的,比如皇亲贵胄府邸里亭台楼阁的肃静,仆从婢女的恭顺。
      对这转瞬间的变与不变,不过是人生历程中见怪不怪的事物。身在世事里,很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全身心地习惯。一如今日的程平,恭顺地习惯地趴伏在地面上,等候尊上的训示。
      而慕容锐钺则若有所思,坐在宽大的檀木桌后,目注观景窗外的碧湖垂柳。他思考了很久,趴伏在地的程平也一动不动。
      “他最近还是只要鹅卵石?”
      “是的,他仍然天天在找‘膝盖’,却始终不满意。”
      “你看他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程平思考了片刻,答道:“以往不乏有人被损残肢体,刺激过大而神志失常。他的情况,也可能是挖膝后的高烧给烧坏了脑子。”
      慕容锐钺随手翻动桌上的宗卷,淡淡道:“他最近精神如何?”
      “哭闹不断,精神倒是比四个月前好许多。只是有时候拿石头填不进膝处,便哭叫着捶打伤处。”
      “好了,就这样吧。虽然最近地牢是人满为患,但他的事再放放,过一阵子再看是不是要‘处理’。”
      “是。”

      慕容锐钺正在询问时,黄翎羽却安静地窝在一成不变的地牢囚室里。
      他其实没疯也没傻,不过最近经常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能在记忆中想想就算。那时候黄翎羽与阎非璜是一个团队的人。
      考古小队往往是临时组合搭配,但他们始终没拆开。就连回到城市,也有大半时间都泡在一起。在没有考古任务和研究任务的时间,黄翎羽和阎非璜会懒洋洋躺在一张古旧的木架床上,懒洋洋喝点啤酒下点小菜,懒洋洋地看些书报电视。
      那段时间正在热播一部韩剧,里面的女主角患了绝症,周围的人整天哭哭啼啼,弄得观众也哭哭啼啼。
      不过这种情绪显然影响不了阎非璜,他看得甚是欢乐,还说:“我预言这主角最后不是因为绝症死的,而是哭死的。在疾病消磨完她的生命之前,悲观已经侵蚀了她的生存意志。”
      “没有患上绝症的人就不要空口说白话。”
      阎非璜斜眼怒了,揽着黄翎羽迫他倒在床上:“看你挺欣赏那女人的样子,难道你竟是传说中的‘双插卡’!”
      黄翎羽也怒了,一脚踹在他腿上,把他掀翻在地下,冷笑道:“要插也是我□□。”

      最近天气渐渐炎热,吹进地下的风都是潮湿的,牢房送来的饮水也不再是结冰一般的冷,带了些许春夏的暖意。
      黄翎羽瞪着眼睛,看着昏黄火光中的天顶。
      那时候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把阎非璜踢倒在地。后来阎非璜不在了,他还有一双健全的腿。每当夜雨深沉的时候,他可以在雨幕中独自一人攀爬城市边缘的树木、山峰、居民楼宇。雨幕包围着他,耳中只听得到雨声和自己的呼吸,身体只感受得到雨水和自己的力量,仿佛天地中原本就只有他一人,以后也将会只有他一人。
      他一人可以渡过所有的难关,解决所有的问题,阎非璜不在了,也不会产生任何不便。
      但是那些都是旧事,现在他眼中所见,只有囚牢的天顶。
      他在摸着自己已经缺失的关节。在应该是膝盖骨的部位,现在已经凹陷进去,心情顿时沮丧到极点。

      “Shit! 靠!son of bitch!”他又大喊大叫起来,冲着天花板顶中指,破口大骂鸟语。
      牢门附近的守卫狠狠地踹了牢门一脚,但是也没能止住他的痛骂。
      黄翎羽摸摸身旁,随手抓到一枚被河水冲刷得圆滑的鹅卵石,往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死命地塞,一边揉搓一边哭喊:“还我膝盖!还我膝盖!天杀的臭婆娘你还我膝盖!”
      这些鸽蛋大小的鹅卵石原本是牢里不可能会有的。好在慕容锐钺体恤他发疯要找“膝盖”,况且鹅卵石又圆又滑也没啥杀伤力,就特许程平给他带了一点。
      每次带进来,黄翎羽就会安静几日,仔细琢磨这“膝盖”该怎么“放”回去。但是当然都不成功,于是黄翎羽就会再闹,然后程平就又会多带一些进来。
      “妈的这没用的死疯子又发疯了。”那守卫骂了一句,怒气冲冲地转身往远处躲。
      那边也有个守卫,颇有点同情地道:“人家缺了两膝,半死不活的,今后看来双腿是全废了的,你就担待点吧。”

      黄翎羽听听响动,见已经没人看得到这个角落,嘴里的哭声渐渐地息了,却开始动作了。
      受刑的时候,只觉得绝望和疼痛,什么事情也想不了。一个曾经享受着健全肢体带来的轻便快乐的人,哪里轻易就能接受半身残疾的现实。但他竟没死成,即使有很长一段时间昏迷不醒,却仍然没有死成。果然只要不死,一切伤口都能够愈合,包括一时的沮丧。

      囚室对面就是石墙,走道也并不宽敞。他扶着牢门上的铁枝,有些迟缓地撑了起来。
      如果程平或者慕容锐钺,慕容炽焰又或者莫灿见了,甚至是走廊尽头的两个守卫见了,一定会惊奇不已。然而他虽然动作缓慢,却真真切切地站了起来。
      只是似乎还十分疼痛,他站起来后,背靠着墙费力地轻轻喘气。

      几个月前,经过醒来后最初的低迷,脑子也恢复了清晰。当他想起以前的一个掌故,干脆抚掌大笑,笑到连眼泪也流了下来,变成又哭又笑。程平正好在场,见他笑得疯狂,越发坚定了他已经发疯的确信。哪知道黄翎羽当时只是想起了同学们曾经研究过的一个课题。

      该课题的发起者是一位要准备毕业论文的学姐。因为年龄较长,接触的东西也多,所以她的毕业论文选题也格外强悍。
      这个问题就是:田忌和孙膑,谁攻谁受?
      由于课题诡异,导师自然是当场红叉驳回。哪知道消息不胫而走,该选题很快引起了全院70%以上女生及20%男生的积极讨论,进而成为当年院系辩论会的决赛论题。
      辩论赛上,田忌主攻派四女生一致认为:孙膑受了膑刑,主攻非常不便,因此只能做受。
      该观点立即遭到孙膑主攻派四男生的嗤之以鼻。男生辩友团认为,就算躺着也可以攻,因为田忌可以主动受。
      该言论引起全场哄堂大笑。
      比赛的结果是女生获胜,然而就在大家以为一场辩论有了最终结果的时候,在观众提问环节,一位面貌陌生的学生慢慢站了起来。这位同学似乎刚刚从理科实验室里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做实验的白大褂,推了推已经长了铜绿的方框眼镜,对着麦克风说:“我是特别从北医大赶到贵校史学院来支持孙膑的。平常人都有个错误的观念,以为膝盖被挖掉就等于双腿被废了,有一本小说里甚至还写成连小腿肌肉都要萎缩坏死——其实都是屁话!膑刑又没把运动神经和感觉神经切断。就算关节是不灵活了,但是照样可以动!孙膑没了膝盖,也照样可以攻!”
      “哦!”全场一片哗然!以前死背书的时候,看到一个膑刑就以为双腿全没治了,哪知道当结合了现代医学的视角,其中还有如许奥妙。
      “髌骨上附着的肌肉韧带还可以重新愈合,但是毕竟有了损伤,所以这个关节的自主运动就成了一个问题。”来自医科大的同学推推眼镜,继续补充道,“膑刑之后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还要看会不会复健。最好的情形就是还可以支撑身体重量,可以屈伸,但是要行走还是非常勉强的。”
      “噢!!!”
      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史无前例的大会,史学院的同志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同人力量的强大,同人世界的宽广,以及文理结合对同人事业强大帮助。

      第七十二章神经错乱

      往事已矣,那时他边听还边悲叹田忌孙膑两人的清白名声,今日就轮到他变成孙膑第二了。所幸慕容炽焰动手极其干脆利落,没有造成更大范围的损伤。
      除了活动不方便,应该还不至于会死人吧,反正他也不是靠□□吃饭的——黄翎羽如是自我检讨。
      他好歹也在医院呆过一年,见过一个腮帮被狗咬掉的女孩。因为缺少了一块肉,伤口愈合后就萎缩成一团,被拉扯的皮肤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想而知,就算神经没有受到破坏,但伤口愈合后的皮肤挛缩,也会造成膝关节无法活动的结果。解决的途径就只有持之以恒的按摩,以及逐渐加大关节转动的角度。
      用石头“塞”膝盖,不是因为发疯,而是因为延展皮肉;哭嚎着要找鹅卵石作髌骨的替代品,更加不是因为神经错乱,而是……自保之用。
      只是还真他X的痛!

      黄翎羽越想越是郁闷,在心底对莫灿比了几十个中指。那种恶毒女人,连他都不会要,更何况比他挑剔万倍的阎非璜。
      以前他还觉得莫灿只是个命苦的女子。但是命苦就能去迁怒他人,命苦就能去伤残他人?好了,现在连那丁点的护花惜花之情都湮灭殆尽。端看什么时候,要代替阎非璜好好教训这婆娘一顿。
      这么想着,精神倒是越发好了起来,守卫远远地不敢过来看他发疯,他也就乐得一边哼哼着持续呜咽啼哭的声音,一边扭曲着脸做着痛苦的复健。
      他注意到就在近几十天里,地牢显然成为一个热门住宿地点,不断有囚犯被押进来,逐渐变得拥挤。原则上,这里显然是一人一个单间的,但是慢慢地变成了两三人一间,只有一些重囚还能独享单间的待遇。
      于是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囚犯被往外提押,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是黄翎羽注意过,那些被去掉脚镣再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都有共同之处,要么就是好久没人来拷问,要么就是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真正做到了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是去了哪里,囚犯里没人知道。但是大约可以猜测出来,没有拷问价值,或者已经确定不能存活的人,自然是要“处理”掉的。只是怕地牢里疫病传染,所以向来不在里面杀人。
      他现在的一线生机,就在于这种被“处理”的机会,以及行刑者的轻敌之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人觉得他再没有利用价值,然后就是等待敌人的放弃和机会的降临。

      入夏来,天气越发的炎热。干燥的空气被直射的太阳烘烤过后,就更是让人心浮气躁。好在大皇子府邸亭台楼阁,香榭小桥连绵不断,倒也修心养性。
      慕容锐钺此刻坐在一个临湖的八角亭里享受着水风和阳光,左右两名娇美的婢女小心翼翼地给他剥着核桃。坚硬的核桃在她们白皙柔弱的手指里,却如花生壳一般,入手即裂。
      团猴儿匍匐在桌下,等待慕容锐钺看完这个月的报告。
      盏茶时分后,慕容锐钺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有理。慕容泊涯那边,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也许是醒悟他并非黄翎羽。而且他如今又已疯了,的确再无利用价值。”然后又停了下来。
      团猴儿没有表现出丝毫焦躁,恭顺地听着。
      “再让我府里医正看看,如果真没治了,那就立即处理。”
      “是!”团猴儿弯腰起身,低垂着头退后几步要走,慕容锐钺又说起话来。
      “让程平去执行,你偷偷赘在后面跟着。我看那人心境似乎有点变化,如果他下不了手,就连他一起处理。”
      “是。”

      当满面愁纹的老医正再次出现在面前时,黄翎羽知道自己的机会不远了。这名老医正他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是上一次见面也已经是百来天前的事情,自从他高烧退下后,就再没见过他。
      跟在后面的团猴儿神色郑重地看他给黄翎羽诊断,黄翎羽又是低声呜咽又傻笑嘻嘻,倒是非常配合。
      直翻弄了许久,那老医正才满头大汗地推说实在无法可治。团猴儿深深看了黄翎羽一眼,颇有些不耐地和老医正出去了。

      周围的守卫也越发不把他居住的这间囚室当回事,站得越来越远。黄翎羽心知肚明,最后的机会终于来临。他摸索着自己的双膝、小腿,肌肉总算没有萎缩,但也无法行走。
      对付像他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大概会是一两个人跟去“处置”。以前大概没有人能成功逃脱,一是因为出去时已经奄奄一息,二是因为手头没有武器。
      黄翎羽自知他双腿残疾,神志不清,更加不会引人戒备,所以最多也就一二人带他出去。他掂量着手里圆滑坚硬的石块,心里无惊无喜无惧,安静地为即将到来的机会作着计划。
      于是这天晚上,地牢的守卫在他哭嚎惨叫、摔打石块的噪音中,又度过了一个烦不可耐的夜晚。

      程平接到慕容锐钺的命令后,终于又进入了地牢。由于黄翎羽的疯狂,他随慕容炽焰外出执行任务又渐渐多了回来,似乎今后再不用管黄翎羽的事情了。但是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交集。
      这是最后的接触了吧。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当时他还正在师傅的手下学艺,有一次的演练就是割断一条小狗的双腿而又保证不让它流血身亡。他成功地完成了交代。但是没有了腿的狗,最后的下场也应该会饿死吧,不过这并不是他应当关心的内容。他师傅的口头禅就是:“哪个刽子手会去关心刀下鬼的人生呢?”这也成了他人生的信条。
      半年后,他在市镇上却又见了那条狗。仅仅靠着两条前肢,它仍然拼命努力地寻找食物,拼命努力地存活着。
      那一刻,他心中泛起了丁点的涟漪。他后来也并没有关心那条狗的下场。

      程平站在走廊上,看一名守卫将黄翎羽拖了出来。
      这个人的眼神,原本是毫不在意,讥讽嗤笑,现在却变得迷茫昏沉,悲惨混乱。原来再怎么坚强的人,也不如一条狗,竟不能正视自己的残缺,不能永远抱持着生存的希望。
      人啊,在他的刑刀下是多么软弱和懦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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