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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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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暴雨刮至夜深,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止息之势。凌琛倚在榻间,怔怔地独对孤灯,手里执着的书卷早已滚落地面,他却丝毫没有发觉。以往他是最喜欢热闹的,风雨夕出不了门,也要招着侍卫们一大伙儿地围在炉边烤肉吃酒胡吹神侃。但那些欢乐时光早已如水东逝,用尽全身力气也留连不得,如今他的身边,只剩拍打着房檐瓦面的凄风孤雨。
娄永安的脚步在外间响起,犹豫一刻,低声禀道:“王爷,尹大哥送了些宵夜过来……”凌琛怔怔地道:“我不想吃,拿走。”
娄永文叹息一声,向站在门边的尹寒松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尹寒松叹了口气,犹豫着正要开口,忽又听到凌琛在内说道:“……让寒松进来吧。”
娄永文与尹寒松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喜的不敢相信。娄永文连忙亲自撩起帘子,让提着食盒的尹寒松进门,低声道:“尹大哥,万事拜托了……能让爷用一口也好。”
尹寒松苦笑,他知道凌琛自从犯病之后,胃口极差,有时候晚上喝两口汤便算是用过了膳,自己弄来的东西只怕也是个病急乱投医。当下提着食盒进了门,陪着笑道:“一点野意儿,王爷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换换口味可好?”
凌琛道:“我叫你进来又不是为了吃……”话音未落,便嗅得浓香馥郁,似鸡汤而清,如菁香而浓,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你弄野味到观里来做?好大的胆子。”尹寒松笑道:“不是野味,是素面。”说着,搬了小几过来,在他面前布菜安箸。
凌琛瞧面前放的,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雪白面条,只略点了两滴香油,却是浓香扑鼻,他抽了抽鼻子,笑道:“啊,我猜着了,是蘑菇?”尹寒松点头笑道:“王爷好厉害的鼻子,这种白蘑煮起来有肉味,我们小时候要是能捡着一只,能吃半个月呢。”
凌琛笑笑,道:“半个月,那不早就烂了?”尹寒松道:“熬了汤,把汤水泌出来煮野菜糊糊,第二日加水再煮。一直煮到没味儿了,再一家人分着把渣吃了便了。”他笑了笑,回忆往事道:“小时候不懂事,分到一口食儿,三下两下就扒完了。然后哥哥又把他碗里的拨给我——”凌琛微笑道:“当大哥的,都这般爱照顾人。”
尹寒松道:“是啊,所以小时候我总想着,以后我也要十倍,百倍地对他好……”凌琛喃喃重复道:“十倍,百倍对他好……”看着尹寒松,低声道:“你有没有问过你师父,他今儿为什么劝我不必跪经?”
尹寒松一怔,看看凌琛。他知道凌琛之所以见他,便是只为了这一问,只得道:“师父只是瞧着王爷身体不好,以道法劝说你罢了……”凌琛噢了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倚在枕上,道:“不错。是我自己病得太久了,疑神疑鬼。”
尹寒松心一颤,有些迟疑地问道:“王爷……此次禳灾祀福……可是因为独孤将军?”凌琛听问,嘴角轻轻一勾,轻笑道:“我可不会这般因私废公。而且那种古板脾气,准不肯受我的香火……”立觉失言,声音戛然而止,有些仓皇地睁开眼睛,茫然地往风雨交加的窗外看了一眼。
尹寒松轻声岔话,道:“王爷现下身上觉得如何?”凌琛苦笑道:“亏你日日用内力为我舒缓经脉,只有些寒冷闷痛罢了,我也习惯了。”尹寒松低声道:“不瞒王爷,我武当内家功夫,最重吐纳炼气,若修习有成,当能养息经脉。只不过……王爷何等身份,怎能拜在武当门下?因此我也一直不敢告诉你。”凌琛笑道:“你也不敢私下传艺吧?怎地现在又告诉了?”尹寒松道:“我禀明了师尊,师尊道王爷不是江湖中人。若不涉武学,只习一些运气调理的法门,便可不遵武林规矩。”他凝视凌琛,目光殷切中又有些犹豫,轻声道:“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凌琛看看他的神色,又扫一眼面前案上的那碗素面,笑道:“若我是你的江湖好友,只怕你早就教我了吧?偏是王公贵族,就有这么多的麻烦——七日法事一完,我便要下山了,可来得及么?”尹寒松瞧着他,道:“王爷记了口诀,我为王爷调匀真气,自后照着法子修炼即可。”凌琛笑道:“那可好极了。”尹寒松温声道:“那便请王爷用些宵夜,空心炼气,只怕抵受不住。”凌琛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随着阿娄,哄着我吃东西。”说着,勉力拿起调羹来,喝了两勺面汤,皱眉道:“我真吃不下了,若犯起呕逆病来,可又有一通折腾。”尹寒松见他抚着胸口,面色苍白,知道确是如此,便道:“既如此,王爷爱在哪儿修习?”凌琛问道:“可是要在静室之中?”尹寒松点头道:“既是炼气,自然要防着走火,静室最好不过。这是王爷内室,当不会有人擅入?”凌琛点点头,唤进娄永文来吩咐不许旁人进来打扰。娄永文应了,自退出去四下里安排妥当。
尹寒松听着外间松风雨声,道:“这是天音,运气之时,自然要与天地调和,却不妨事。”凌琛也是读过不少道藏的,点点头,凝神静听尹寒松念诵道家口诀,教授自己呼吸运气,静坐敛虑的诸般法门。
他记心极好,只听一遍口诀便记了下来。但要摒绝思虑,归摄心神,却说什么也做不到。尹寒松见他虽依自己所言打坐运气,呼吸却始终不能舒缓,便在他身后盘膝坐下,伸掌抚住他腰间两侧的“章门”穴,内力透掌而入,导引防护,一股真气,缓缓流入凌琛丹田气海之中。
凌琛被他握住腰肢,身体微微一凛,已听尹寒松低声喝道:“意定情忘,气守丹田!”凌琛一震,已随他定住了丹田之气,慢慢地定住了神思,不久便觉得丹田之中暖将上来。
他默诵心法口诀,按诀中吐纳之法调匀气息,果然渐渐的呼吸绵长起来。这般修习了大半个时辰,手腕脚踝,乃至肩胛骨上的闷沉沉剧痛仿佛在扯着他的身体下坠一般,慢慢沉入到了一片虚无的麻木之中。
他的伤处已经痛了许多时候,这等麻木之感遍布全身,倒有舒畅之感,头脑亦慢慢晕眩起来。恍恍惚惚间又见眼前白雾漫天,方才已纳入胸中的风声雨声仿佛化作了天涯涛声,一波一波的拍打而来。
凌琛茫然地眺望那浪涛之间,忽觉身边腰际软融融的碰触摩擦,低头一看,惊喜道:“班寅?”
他一手养大的老虎乖顺的蹭了蹭他的衣袖,凌琛附下身来,脸贴贴它的脖颈,笑道:“是不是肚子饿了,来讨吃的?”
老虎班寅欣喜地吼叫一声,便有人从雾中走出来,道:“爷你便宠着它吧,出猎时连山羊都懒得抓了,还不如只好狼狗呢!”凌琛见左明征端着几大块血牛肉过来,笑道:“那你带人去野地里练骑阵的时候,顺便掏几个兔子洞回来便了。记着,捡着肥的抓,我家班寅食量可大——”左明征气道:“爷你可真敢说,这么只大虎,要吃多少兔子?你成心累死我们不成?”凌琛笑骂道:“呸,北平府出来的野战军,还怕抓兔子?”左明征受激,跳脚道:“老子不是怕,老子是……”一个声音插进来,道:“你是气不过这他的歪点子——死小子你又皮痒了!”
凌琛一抬头,惊喜叫道:“父王!”立时松开班寅,直起腰来。忽然回过神来,自己的父王早已……他胸口起伏,目光一眨不眨地地盯着不远处微笑望着自己的凌毅,嘴唇哆嗦着又叫了一声“父王!”
忽听衣裙悉嗦,一名宫装女子从凌毅背后摸索着缓缓走了出来,急切地问道:“太肃,可是琛儿来了?琛儿,琛儿你在哪里?”
凌毅连忙转身相扶,凌琛亦再忍不住,大叫一声:“母妃!”张臂便要扑上前去。忽觉双腿如生根一般,锢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一惊之下回头,便见地上生出无数手臂,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
杜妍在虚空中摸索着,哀叫道:“琛儿,我的琛儿在哪里?”凌琛心痛如绞,狠命踢踹地上抓着自己的粗壮手臂,嘶叫道:“母妃!”
那些手臂盘根错节一般抓摸上来,缠上了他的腰间,凌琛大吼道:“班寅,咬死他!”班寅虎吼一声,弓腰缩背,正要扑将上来,忽然天地间怒涛翻涌,浪涛如巨手般打在岸上,地面轰然裂出巨大的缝隙,将凌琛与他们分隔开来。
凌琛狂乱地挣扎喊叫,道:“父王,母妃!”却见浓雾中人越来越多,武州府守将陈青,咧嘴大笑的伍伦,野塘江边殉国的侍卫李畴,孟以智诸军,邙山之战中为自己诱敌而死的众多北平府将士……他们都在微笑着,满目殷殷地瞧着自己,站在在崩裂的地面上,慢慢往浓雾中沉下去。
凌琛心中一片空茫,嘶吼厉叫,掰扯着腰间的手臂,但是那手臂力大无穷,已经箍住了他的胸膛,凌琛被抱得喘不上气,几乎昏厥过去,忽地目光划过一人的面容,精神骤然一振,高叫道:“烈哥哥!”
独孤敬烈已经大步奔到了他的身边,伸手便捉住了一只搂着凌琛腰肢的精壮手臂,五指如钢浇铁铸一般,狠狠地将那只手臂撕扯下来,一扬手扔进了万倾波涛之中。
他动作极快,那些手臂在他的掌中如枯败的藤蔓一般,摧枯拉朽般地拉扯下来。凌琛挣脱束缚,和身扑进他温暖宽厚的怀间,顿觉安心,道:“你来了……我母妃在哪里?”
独孤敬烈搂住他,温柔地低头吻他。凌琛喘着气,有些迷离混乱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在热烈的亲吻中含糊低声道:“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独孤敬烈并不回答,只将他越搂越紧,缠绵深吻不休。但是那滚烫的嘴唇,坚实的怀抱却在迷醉的欢娱之中,慢慢地变得空茫起来,凌琛诧异地搂紧手臂,却觉得搂了个空。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抬头四望时,却四下里皆是浓雾,再看不见一个人影。
凌琛被这诡异迷离的浓雾搅扰的几乎疯狂,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往雾深处奔去,四方寻觅,嘶声叫道:“烈哥哥——”忽地一脚踏空,身体立时象断了线的风筝那般,向万丈深渊中坠去!
他在虚空中急速坠落,忽地浑身一抖,已经摔倒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之中。凌琛如获至宝,狠狠一把搂住了那人颈项,叫道:“混蛋,你敢放手!”
那人浑身颤抖,抱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