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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翠云楼 ...

  •   严寒的冬季即将过去,蜿蜒北平城外的护城河已经有了冰凌爆裂的声音,在人们眼看着春日就要来临的时候,一场纷纷扬扬的暴风雪,袭击了北平城。北风卷着漫天雪块,一团团一球球地往房顶上,树梢上狠命扑打。北平城的百姓,只要没有要命的急事,谁也不敢出门。人们在冰柱连绵的屋檐下,在炭火无温的炕头上,叹着气悄悄地述说:这是老天爷在为御边三十年的凌家戴孝;为在金殿上亮出先皇血诏,骂殿惨死的北平王送殡;为力护北疆而蒙冤遭难,青年枉死的滦川公哭灵……

      城东门里大街上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酒楼,名作翠云楼,平日在这东城也算得上个热闹去处。这里铺陈舒适,酒菜精洁,自东门进出的客商行旅,多有到这里来吃饭歇脚的。但如今风雪连绵,街上空无一人,楼内自然也是冷冷清清。翠云楼的老板见天色虽不甚晚,但想来亦无生意可做,便令伙计们关店打烊。

      几名伙计正要上板,忽听见风雪肆虐的呼啸声中叮当作响,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自漫天雪雾中穿出来,车夫戴着大笠帽,裹着蓑衣,扬鞭催马时冻得瑟瑟发抖。忽一抬头看见店门未关,喜道:“好极了,翠云楼果然还作生意。”便对车里人禀道:“先生,离关城门的时间还早,我们且先在这里喝杯酒暖暖身子,待雪小些再走吧。”

      车中一个声音犹豫道:“这雪哪里会小?”车夫道:“先生自管放心,这一点儿看天色的本领,我还是有的。”便听车中另一个清朗声音劝道:“我既然相送先生,这一杯饯行酒也是要喝的。”先一人听起来是个做主的,便道:“既如此,便在这里歇歇脚吧。让他们好好照料马匹。”

      车夫应了,掀起车帘来。车中两人便躬身下车。前方一人身量较小,似个未长成的少年,刚刚下车,便撑出一把油纸伞,为他口中所称的“先生”遮风挡雪。那先生笑道:“黎儿你当真细心,只这两步路还要撑伞。”说着见伙计们已过来卸马,便同他一起进了店门。

      少年一面收伞,笑道:“若是冻着了方先生,别说在将军面前,就算是在伍大哥面前,我也交待不过去——”一语未完,便见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将帐本一合,客气笑道:“二位,小店已经打烊了,请到别处喝酒吧。”

      来人便是黎儿与要出城的方文述,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愣。黎儿异道:“伙计们都将我们迎进来了,你倒要往外赶?”老板笑道:“不敢,实是方才后厨火已经熄了,伙计们不知晓,错迎了二位进来。这天儿生火不容易,只怕要误了两位的事,还请到别处随喜吧。”

      酒楼老板平日里笑脸迎客惯了,不做生意,圆盆脸上都是一副面团团笑意。但此时他挤出的笑容生硬,便是瞎子也瞧得出来厌恶之意,黎儿与方文述对望一眼,不知自己刚刚进门,哪里便惹着了一个酒楼老板呢?方文述心思活络,思量着酒馆饭铺中人,笑迎八方来客,最是肚大能容是非的,不是深仇大恨,不会这般拉下脸来赶人。正琢磨缘由,一边的黎儿已好言央道:“这东门里面的几家酒店都已关了门,现下大风雪的,我们却上哪儿去?店东你便行个方便,我们多给酒钱便是。”那老板塞了帐本到抽屉里,道:“世上有些酒钱,小人没福赚不得——两位请吧。”

      方文述细想自己方才进店时的行止,忽地想起黎儿曾提到过“将军”二字,心念一动,问道:“老板的意思,可是不想赚武德将军府中人的酒钱?”那老板听他这般说话,脸上神色一僵,道:“先生喜欢说笑,小人却不敢奉承。”

      方文述却自顾解了貂裘,在一张桌子前撩袍坐了下来,笑道:“既如此,没有酒,坐坐也好。”老板神色恼怒,却也不敢公然赶人。黎儿瞧瞧方文述,又瞧瞧酒楼老板,却不知如何是好。

      正尴尬间,车夫已安顿好了车马,走了进来,解了蓑衣,露出侍卫服色,见方文述面前桌子光秃秃的,奇道:“先生怎地不叫酒菜?”又道:“这翠云楼旁人不知,一味馉饳儿做的好,叫他做几碗来,驱驱寒气。”

      黎儿心道还驱寒呢,咱们都快被驱出去了。却见老板脸色又变了一变,瞧着那作车夫的侍卫道:“你……你不是小公爷的侍卫么?”那侍卫听问,笑道:“老张头,你帮着小公爷骗我们兄弟的时候,什么时候认过我们是侍卫?别他娘的多嘴了,我们用些酒菜,还要上路呢。”

      老板脸上依旧疑惑,却仿佛不愿拂了那侍卫的面子,勉强应道:“是。”便吩咐伙计抹桌摆凳,又请方文述点菜。方文述笑道:“菜随意,馉饳儿上三碗吧。”老板淡淡道:“没有生意,厨下没备馅料,先生下次再来吃吧。”方文述一笑,也不再要。见那老板回身到内房去了,向对面坐下的侍卫攀问道:“这翠云楼老板,与凌小公爷有渊源?”

      那侍卫道:“岂止有渊源?小公爷打小就喜欢满城乱跑,跟他家几个小子都混得极熟。在外面惹事生非不敢回府的时候,常到他的小铺里吃馉饳儿。他家的馉饳儿就因为小公爷喜欢,在北平城里里外外都出了名,这些年便赚出了这么一座酒楼来——”他不曾说完,老板已亲自托了茶水过来,忽地扭过脸咳嗽一声,道:“小公爷如今……再吃不到我包的馉饳儿了!”将茶碗在他们面前一顿,自行走开,一面撩起衣襟擦了把脸。

      三人互瞧一眼,不再多说。一时酒菜上来,黎儿连忙取了酒壶,为方文述和侍卫都斟了酒,道:“方先生,前面风雪难行,先生一路保重——却非要赶着这个时候离开么?”

      方文述抿着酒,微微笑道:“这话你自咋儿起,已问了有成百上千遍了吧?你也不嫌累?”黎儿脸一红,低下头去,细声道:“道理我也懂,先生办的都是大事,不好耽搁。可是……这边也有许多事情是离不得先生的啊……”方文述一笑,道:“大风雪下,只有你一人送我,哪有什么‘离不得’的?”黎儿本是心细如发的人,品着他口气中有些寥落,忙道:“先生走得早,伍大哥还在军营点卯——”方文述洒脱笑道:“黎儿你又来了,怎地总是小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我哪有那些意思——人生譬如浮萍,聚散苦匆匆,天地无全功……我们都各有事业,岂能他误我,我误他?”他举箸敲着酒杯,长吟道:“宰相五更寒,将军夜度关,创业非容易,升平守易难。长安,那个是周公旦?狼山,风流访谢安!”吟罢大笑,道:“喝酒,喝酒,风雪小一些,咱们便上路吧!”

      黎儿与随行侍卫自不懂他胸中块垒,只得陪侍他喝酒,说些闲话。方文述虽洒脱前路,但是想起现下情形,也不免有些茫然无措,看看木在脸在柜台后打算盘的老板,忽地起了兴致,向对面的侍卫悄悄问道:“你方才说:这位店主东经常帮着凌小公爷骗你们,可是真的?”那侍卫正吱儿吱儿地吸热烧酒,听问,一笑,道:“自然,我们就没一次能在他的楼里堵着过小公爷——他家的屋顶上有几片瓦,只怕世上没一个人能比我家小公爷知道得更清楚的了。”他话还没说完,老板叭的一声丢了算盘,避到屋中去了。那侍卫自悔失言,也不再说。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听着窗棂上风雪之声果然小了许多。方文述笑道:“果然是军中历练的人,善观天文。说雪会小,果然小了。这便上路吧。”于是三人又干了一杯酒,算还了酒钱,那侍卫便去套马驾车。方文述对黎儿道:“外面还在飘雪,你待雪停了再回去吧。”黎儿擦擦眼睛,道:“伍大哥没能来送先生,一定不快活——”方文述笑道:“那你便好生向他讨教拳脚功夫,这些事儿,最鼓他兴头的。”黎儿听言有些忐忑,瞧着方文述的和蔼笑意,却又有些不明所以起来。

      两人作别出门,方文述与侍卫顶风冒雪,自往东门而去。黎儿见那雪还在搓棉扯絮似的下个不停,便又坐回桌前,瞧着窗棂发呆。此时又进来几位准备出城的客商,伙计们连忙上前招呼,厅堂里顿时喧闹起来。

      黎儿正发怔间,忽见一名伙计端着托盘从自己面前走过,盘中几个青花大瓷碗热气腾腾,里面一颗颗白团团裂着花骨朵儿,飘着葱花,麻油香气四溢,正是刚下好的馉饳儿。黎儿一见之下,明白方才老板说“没馅料了”全是骗人。虽是小事,却也有些憋闷,瘪着嘴起身离座。心里有些气苦,想道:“世间的事,可是怎么说的呢?”想着,正走出门来,立时被扑面寒风割得扑面生疼,连忙戴了风帽,撑了伞挡雪,望着风雪茫茫的北平城,又看着为自己挡雪的油纸伞面的柔润光泽,心里怔怔地想道:“为自己心爱的人甘心受屈,又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呆呆想着心思走路,也没注意身后悠悠地驶来一驾马车,那车夫倒是很有眼色,吆喝着甩了个响鞭,道:“吁——小哥儿靠里着些,小心挨擦着了!”黎儿回过神来,便往街沿下让了一让。

      雪地路滑,那马车本来也驶不多快,车夫又控了控马,与黎儿平齐着小步慢走,打问道:“小哥,十字里巷怎么走?”

      黎儿听问,哟了一声,道:“那可远着呢,这里是城东,十字里巷在城北……”他到北平城的时间不长,但城北便是北平王府所在,他随着伍伦方文述一道住了些时候,倒也记得左近的几条巷子,便道:“你们沿这条大街往前走,到了城北再打问吧。”车夫道了谢,刚要扬鞭催马,黎儿却不知是踩着什么滑了脚,哎呀一声半跪下去,半条裤腿都叫雪水溅湿透了。

      车夫也哎呀一声,连忙控住了牲口,象是要下来扶他,却又不敢放了缰绳。黎儿已经忍痛站了起来,见他一脸关心,便摇手道:“没事儿——”车中便有人关切问道:“可是弄湿了脚,上来暖暖身子吧。”黎儿刚要推托,车夫笑道:“东主发了话,小哥儿上来搭一段车也不妨事。这天儿冷得邪乎——你可顺路?”黎儿听他一番好意,又见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且雪路难行,感激应了,拧了拧袍角,便登上车驾。

      车中已坐了三人,见他进来,挤挤挨挨地为他腾出个位置来。黎儿礼貌道谢,盘膝坐了下来。见同车三人俱是普通客商打扮,长袍大氅,毫无出奇之处。但居中而坐的那名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眸子里神光离合,极是慑人。他向黎儿点头招呼,言语间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威严气象,显然是三人之首。黎儿虽在这些时日里见着了不少英杰,依旧眼前一亮,心道:“中原人物,果真不凡。”又黯然想道:“要是凌小公爷不曾出事,那才叫占尽天下神秀呢……”

      那人见黎儿瞧着自己发呆,笑道:“小哥看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脏?”黎儿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忙道:“不不,我一时发愣罢了……”坐在一侧的一名彪形大汉笑道:“尹兄弟招子太亮——”另一名个头稍矮的汉子立时瞪了他一眼,截住话头,问道:“我们先送小哥吧,小哥住在哪儿?可要绕路?”

      黎儿不好意思道:“不用绕路,我也是往十字里巷那边去的。”那姓尹的笑道:“如此,最好。”便请黎儿为他们指引道路。又闲闲与黎儿攀谈,道自己姓尹,名寒松,到北疆来作骡马生意。他谈吐豪迈,黎儿听他讲旅途趣事,极是有兴。待得车夫在车外问路,方惊觉已经到了城北天街,忙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多谢尹大哥。”

      那尹寒松微微一笑,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不忍分别,这便请兄弟带我们进将军府里去吧。”

      黎儿一听之下,大惊失色,结巴道:“什……什么?”尹寒松冷笑道:“独孤家族谗害国家干城,早已是天怒人怨。我等此来,便是来取武德将军独孤敬烈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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